《赞颂吾名》林之书

1、赞颂吾名

　　接触过的人都说萨兰札太孤僻冷漠。
　　或许是没有父母家人的原因？导师也为这个特别关照过他。
　　萨兰札只是不知道如何与别人相处罢了。
　　圣殿骑士中，的确少有孤身一人的，多半是贵族出身。但萨兰札最初进入圣殿，只是作为下等神官候补，圣殿每年都会挑选很多孤儿培养，他也只不过是乱世中孤儿的一个。
　　区别在于，他特别的优秀。
　　进入圣殿不久他就被特别关注了，然后以惊人的速度晋升着。
　　十四岁，他就已经是圣殿的精英、佼佼者，有史以来最出众的天才之一
　　他的生活单调但并不枯燥，每天修炼、修炼，或者按主教的命令斩杀敌人。有时会有些无聊，但萨兰札生活的一向很认真。
　　转折发生在他的成年礼上，他无意间发现圣殿的秘密。
　　当时他并没有明白这些晦暗的语言，但圣殿迅速地决定灭口，他被污蔑成圣殿的背叛者。

　　他的信仰动摇了，然后在阴谋与追杀中崩毁。
　　置身事外让他能清醒地去评估圣殿，读懂了那些秘密。
　　神仍然存在，圣殿的力量都是从神那里偷来的。
　　圣殿供奉的是世界，是法则，但大家一般都认为，世界上是有神存在的。
　　古代神从没有真正从世上消失过，圣殿掌控着世界，但世上仍流传着神创世、造人的传说，也有很多人认为，命运都是由神安排。
　　圣殿并没有特别去禁止这一点。他们不在意无根的留言，但不能允许萨兰札知道明确的事实。
　　有朋友选择了他，但更多的人选择了圣殿。
　　萨兰札不得不与昔日的师长、战友为敌。战斗第一次让他觉得痛苦、不堪重负。

　　在这个过程，他开始听到那个女孩的声音。
　　似梦非梦间的声音，他最初听到的并不明晰，只是在疲惫的、或难得能喘息的夜晚听到那个女声。
　　后来渐渐听得到内容，他才发现她说的并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种语言，奇异的是他能听懂。
　　“萨兰札最好了，萨兰札，你会得到一切的！”
　　“萨兰札，这些都会过去的，相信吧。”
　　他偶尔能听到这些奇怪的言辞，让他奇怪而惊惧，但他本身的白魔法造诣就很高，谁能不知不觉地对他施术？
　　怎么检查都查不出问题，而且他隐隐感到，这个声音的主人不会伤害他，他莫名地觉得亲切。即使这个声音完全比不上他的恋人杰西卡，但她非常了解他，总能一口说出他的所想。
　　她的话语绝对不是虚假，她非常在乎他、重视他。
　　她没有告诉他，相信什么？
　　“我希望你幸福……”
　　他相信。

　　然而不久之后，他听到的她的声音骤然变得慌张：
　　“我不想写，为什么？为什么停不下来？怎么会这样……这不是我的世界吗？停下来啊！萨兰札不该经历这些！”
　　他并没有完全懂得她的话，大致意思却能明白。
　　她认为可以操控他的命运，让他有些好笑。
　　但她说“不该经历这些”，让他罕见的茫然了。
　　他总是被动的生活着，被圣殿选中，被圣殿追杀，他没有想过，为什么是他？难道是有原因的吗？

　　他逐渐习惯了有时会在深夜听到她的声音，她越来越惶恐，为她无能为力的他的命运悲伤着：
　　“我不要写，求求你，别让我写了……”
　　她在恳求谁？她真的在写下他的命运？

　　他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明确的未来时，她在哭，哭得很厉害：
　　“怎么会！？杰西卡怎么可以死？不行的！太残忍了，我该怎么办……不要让他知道啊，太残酷了……”
　　他悚然而惊，不能不信。
　　接下来他一直警戒着，但是用尽办法，也没能避免。
　　他明白了她为什么希望他不要知道。
　　杰西卡……是自己寻死，她是圣殿派来的卧底，想从他身上得回圣殿的秘密。
　　她并不是不重视他，但还是选择了她的信仰，带着她的忠诚安息。
　　杰西卡，他少年的玩伴，他一同受训的朋友，他最初的恋人，从开头一直陪着他的人，但也是背叛者，最终抛弃了他。
　　她死了。
　　是谁杀了她？谁夺取她的生命？谁使她离开自己？
　　他想到那个女孩，是她写下来的吗！？……不，她也不愿意，是谁逼她？能书写命运的，只有所谓的神吧！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如果这是神的意志、是所谓命运……我会打倒它！即使是神明，我也会让它陨落！”
　　这段时间他频繁地听到女孩的声音，她整夜整夜地为他哭泣。
　　他比以前更加沉默，被命运愚弄的感觉糟透了，但他始终感受到她的陪伴，她几乎只想着他。
　　他孤寂和狂躁的心奇迹般的柔软下来。

　　他从不怀疑自身的存在，也没有人能操纵他的思想，但他的人生确实是受到控制的，他身边的东西和环境被安排着，促使他走到预订的道路上去。
　　“求求你，我不想再写了……不要，求求你……”
　　所以真的是她在写？他半生孤寂是否她一笔所致？
　　“对不起，萨兰札，对不起……”
　　她不断这么道歉：
　　“都是我的错，要是我从一开始不要动笔就好了……”
　　他终于渐渐明白，是她创造了这个世界，她想写一个伟大的英雄，一个像传奇、游戏里的英雄。
　　一开始确实如她所愿发展着，但是最先失控的，是她自己。
　　她爱上了她笔下的英雄。
　　他知道了她没有父母，从小就有许多幻想，总被指责奇奇怪怪，也没有朋友，她爱着自己笔下每一个世界，但是第一次明确的爱上一个人。
　　萨兰札觉得古怪极了。

　　他想到杰西卡对他谈起过的女孩们，又不觉得奇怪了，女孩们总是感性、爱幻想的，可以轻易爱上传奇里的人。
　　她会爱上自己，也不奇怪。
　　那么……意味着，她确实将他当做一个活着的人吧。
　　他已经可以平静地想起杰西卡了。
　　即使愿意在他身边，杰西卡也没有明白过他，他没有感到过这种……心灵相通一般的感觉。
　　萨兰札这时还不明白，他把这个女孩和杰西卡相比较意味着什么。

　　爱情让她没有办法继续动笔，不仅因为不忍心让他继续经历磨难，也因为罪恶感，她不愿去安排他的人生。
　　但她停不下来。
　　每天，有什么控制着她般写字，她把稿件烧掉，折了笔，远远离开有白纸的地方，但手不受控制地写下她不想要的情节。
　　——命运之书已经成型，她是被借着让它现形的人，已经没有反抗的权利。

　　他的时间与她的流动速度不一样，所以他不会很经常听到她的声音，但能感到，女孩日复一日的恐惧着，愧疚悲伤着，痛苦极了。
　　萨兰札并不想指责她最初的狂妄，如果不是她，他或许根本不会诞生在这个世界，他经历的一切或许空洞而残酷，但他还是希望自己存在。
　　他想安慰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不是你的错……”
　　萨兰札听到自己的声音，才发觉他不自觉喃喃出了声，声音飘散在夜晚的空气里。
　　她听不到。
　　他第一次觉悟，她离他那么远，一个世界的距离。

　　他渐渐汇聚起同伴，和他有着同样悲伤、憎恨的人。决意向神挑战。
　　从她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信息，他明白许多世界起源的秘闻。
　　这个世界最初是按她的想法成形，她无意的提示，就使他比所有人更接近世界的本质。
　　世人都叫他英雄，先是圣殿的英雄，再是世界的英雄……同伴们都以为目的是打倒神，摆脱被操控的生活，但他知道不是的。
　　至少他知道，这事情，神都无能为力。
　　他踏上弑神的征途，只为了一个愿望。
　　他想见见她。

　　最后，终于，在仅剩的同伴的生命帮助下，他们开辟出与神的战场。
　　他在这里见到了她。
　　长发有点凌乱地披在肩头，穿着一条浅蓝的连衣裙，苍白的脸平平凡凡，但有一双很灵动的眼睛，望着他，仿佛有千言万语。
　　同伴们见到肯定会不可思议，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与“神”这个名号一点不配，看起来就像外面随处可见的普通人，单薄的身体里没有丝毫力量。
　　但与他所想的一样。
　　在他脑海里哭泣的那个女孩子，他试着描摹过她的样子，差不多就是这样。

　　她似乎是突然被从她的世界里拉来的，有一丝惊慌，但很快平静下来了。挺直脊背面对他。
　　“我就是‘创世神’。”
　　她轻声说，眼里有抹不去的悲怆
　　“杀了我，一切就结束了。”
　　他在这一刻确实感到了那种冥冥的力量，不受控制地向她举手挥剑。
　　她迎着剑锋，露出释然的笑容。

　　她漂亮的、像会说话的眸子正望着他，目光穿透了一切虚幻与现实停在他身上。
　　萨兰札猛然惊醒，用全部的意志，硬生生扭转方向，斩下她的右手。
　　所有的力量都风消云散了，萨兰札像从什么力量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同时也明白了这份力量的本质，她创造了这个世界的起源，但这个世界中的生命让它逐渐有了自己的意志，这意志是无私的、没有自我的，它的最终目的就是为这个世界的所有生灵取得自由。
　　为此它在她想放弃的时候强迫她写下去，让世界的轨道得以继续运转，为此它要杀了它的母亲。
　　他的憎恨落往空处，他不可能恨世界的本质，悲伤和愤怒都随着那一刀挥了出去，他再没有可以报复的对象，一时茫然地站在原地。
　　断手一掉落在地就消失了，少女的手腕处却仍流着血，仓促袭来的巨大痛苦让她没能惨叫出声，她痛得面白如纸，跌坐在地上，顾不得自己的伤势，仰头望着他：
　　“你……你为什么不杀我？”
　　她颤抖着说，有些急切：“杀了我你才能得到这个世界的力量！你会成为神，真正的神！”
　　萨兰札望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并不是来杀她的，只是想见见她。
　　他已经见到她了，之后……
　　他轻缓地说：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怔住了，惊喜从眼里泛上：
　　“我叫……罗芸。”
　　她突然有些羞愧，她应该有个更响亮动听的名字才好。

　　萨兰札走在街道上，神祗陨落，对于普通人也并没有什么影响，行人来来往往，摊贩吆喝着，路边的酒馆传来琴声。
　　看到酒馆，萨兰札想起有一种果酒她很喜欢，也不会喝醉，带一点回去吧。
　　他走进酒馆，柜台边放着装各种酒的大酒桶，酒馆里一群旅者围着一个游吟诗人，游吟诗人在唱着“勇者萨兰札”的故事，那个披着斗篷的年轻人用了不少华丽的言辞来赞美他的惊人容貌和清冷克己的性情。
　　打完了酒，萨兰札走出酒馆的时候，游吟诗人正唱到最后的部分：“最终、天地同归于寂，萨兰札和神祗一同消失，人类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时代……”
　　说起来，他也没想到，神祗的力量陨落后，法则会有那么大改变，天地间所有的力量都重新划分，他现在魔法都不太好用了。
　　歌声持续着：“神祗陨落、英雄归去，法则陷入永恒的沉眠，但英雄的名字不会被忘记……”
　　还是被忘记比较好，害得他现在要改名。萨兰札想。
　　走到街上，歌曲的尾音还在琴弦上响着。
　　萨兰札已经决定，将来会告诉自己的孩子，传说这种东西，多半不是事实，无论是关于神的，还是关于英雄的。

　　走到小镇的尽头，就是他现在的家，普通的两层石头房子。
　　屋子一楼侧面的小窗冒出可疑的灰烟，他停住脚步，扬声说：
　　“芸，我回来了。”
　　“萨兰！”
　　她的声音有些惊慌，又松了口气，慌慌张张地跑出来。
　　看着她有点狼狈的样子，萨兰札问：“怎么了？”
　　“我、我想试试烤面包，本来想在你回来之前弄完……”
　　她包着一头黑发的头巾散开了，脸上还有点脏的炉灰，喏喏地说：
　　“抱歉，萨兰，我又失败了……”
　　她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有些失落：“我真是没用啊，连烤炉都学不会用……”
　　他听她说了很多事情，已经知道，虽然她在那个世界也没什么力量，但那个世界有很多供普通人用的、方便的东西。
　　他知道她过的有点辛苦，新装上的假肢不那么方便，她要学着用左手生活，这里很多东西都和她原来世界里的不一样，她要一一辨认，语言也不通，她都没法和别人交流。

　　芸以为他放弃杀她，没有得到世界的力量，其实不完全是的，他至少得到了不被世界束缚的力量。
　　他完全可以打开空间把她送回去。
　　但他不会这么做的。
　　现在她在他的世界里，她除了他谁也没有，她会全心全意地爱他。
　　“没关系。”
　　萨兰札被称为清冷的声音温和地说，抬手轻轻擦去那点污渍：“你不需要努力，我会就可以了。”
　　“嗯。”
　　她安心地回答，带着笑意仰头看着他，纯黑的眸子里有羞怯和满足。
　　“抱歉。”
　　萨兰札不由说。
　　她摇头：“这样的生活我很高兴，我一直想有个这样的家，就是……萨兰又要赚钱养家，又要洗衣服、做饭、打扫，明明我才是女人啊。”
　　他不由露出微笑，芸和他想的是一样的。
　　想要一个家。
　　从来都是这样，只有她，完全的不畏惧他，不崇敬他，不怜悯他，不厌恶他。
　　他是在她手中诞生的，为了她的愿望而生，只有她完全的理解他、全心的期待他。

　　他们会有一个美满的家，很幸福的生活。

　　于2011.0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