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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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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迷梦
我用了二十多年才找到你,怎么会轻易离你而去呢?
跟往常一样,吃完晚饭,我跟忘言散步爬到一个小山头去看日落。
他突然笑着问我:“月迷,你为何怀里总揣着把匕首?是怕未成亲我对你有什么非礼之举么?”
我咬他臂膀一口,从怀里掏出散发异香、漆黑如墨的银貔给他看:“这匕首是师父以前给我的,要我随身携带,说可以辟邪防身、去病养神。”
“月迷还有师父?”忘言凤眼微挑,傍晚的霞光在他如玉的脸颊上淡淡扫了一抹艳红。
“我以前体弱多病,十岁时候,爹爹请了师父来给我调养。师父说他凭生有两个爱好,其中一个就是收徒弟,然后我就拜他为师,他送了这把银貔给我。后来我病慢慢好了,但是这些年都没见过他。听爹爹说他收的徒弟比我家院里的麻雀还多,估计早就不记得哪个是哪个了吧。”我回忆那个总是一身红衣的人,突然有些感慨。
“有意思的人,月迷命真好,有爹爹宠又有师父疼,如今为我抛下一切,我却除了一颗真心,别的什么也给不了你……”
我轻轻摇头:“别这么说,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苦都不怕。答应我忘言,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我。”
“我用了二十多年才找到你,怎么会轻易离你而去呢?”
忘言温柔的笑着,一身白衣在风中鼓舞,漆黑如墨的眼望着我,仿佛能将十方世界的一切都吞没。
我跟忘言相识是在一年前,爹爹给我请的西席老夫子突然大病一场,他的学生便来替他一段时间教我琴棋。那日我又偷懒晚起,磨磨蹭蹭去往亭中,忘言正抚琴等我,眉目低垂,仿如画中人。我俩一见倾心,日久生情,一发不可收拾。
林家几代单传,早年娘亲生我难产而死,爹爹情深,再未娶妻纳妾,家中更是人丁稀薄,我又自小体弱多病。林家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世代经商,也算是富甲一方。爹爹疼我,一向百依百顺,给我订的亲事也是慎之又慎,对方家世相貌无可挑剔。我当时想着女孩家总是要嫁人的,偷偷跑去瞧了无甚不满便也就答应了,却没想到遇上忘言,牵了我的魂,婚事自然是不肯再从。爹爹却说君子一诺,不许我退婚,没想到暗地里又背着我对忘言威逼利诱,原来也不过是碍于门第之见,嫌弃忘言无财无势罢了。
于是跟书里说的戏里演的那些书生小姐的故事一样,我跟着忘言私奔了,在这个叫苑城的地方住下,尽管离家时随身带了大量银票细软,忘言却不肯用我一分钱。我们在城郊买了个小宅,几乎花光他这些年的所有积蓄。忘言却乐观而坚定的笑着揉乱我的发:“堂堂男子,难道会连自己的媳妇儿都养不起?”
的确,忘言满腹才华,却不知为何从来都无心功名。我也不想他做官,就算在受尽爹爹阻挠时也未鼓励过他考取功名了再来娶我。毕竟清官难做,贪官我又瞧不起。而以忘言的性子,不屈不折的,硬得像根木头,只会让我更担心。我只是想找个像爹爹一样情深的男子,只对我一人好,多点时间陪着我。
挑了个良辰吉日,我和忘言终于在街坊邻居的见证下拜堂成亲,开始了新的生活。忘言在一家私塾做夫子,闲时卖点书画,代写些书信。我收敛起少女时的顽皮心性,像模像样的学着操持家务,忘言却总是怕我累着,一回来就什么都抢着做好。怕我无聊,还在院子里围了栅栏,种了好些花草,养了许多小鸡小鸭。
夜里,我喜欢趴他怀里听他说书里的野史故事。他兴致来了,会赋诗给我听,一面念一面咬我的耳垂,春宵香帐、抵死缠绵,日子非但不苦且充满情趣。
时间眨眼就是大半年过去,贴身丫鬟小香偶尔会辗转托人给我带来一点家里的消息。走时爹爹的确勃然大怒,却没有派人寻我,将自己关在房里一天一夜,之后就再不不准任何人提关于我的事,想来是寒了心,不打算再认我这个女儿。
最近听到爹爹身体似乎有些不适,想到自己不能在他身边尽孝,难免忧心恍惚。忘言见我整夜失眠、闷闷不乐,大半夜的一把抱起我说要到屋外赏花。
月光下,初来时移栽的牡丹花全开了,火红一片,美得惊心,微微笼罩银光,华丽中又带了一抹神秘。忘言斟了杯酒,一饮而尽,抚琴为我奏了曲《凤求凰》。我迎风而舞,笑望着他,多想把这一刻时间永远停住。
忘言以酒哺我,将我压倒牡丹花下,前所未有激烈的吻我:“月迷,我恨不能再早些年遇上你。”
我喘息着抓住他的手指放在嘴边轻咬:“我们现在不是长相厮守了么?只是有一天我红颜老去,忘言,你还会不会这么爱我?”
忘言信誓旦旦:“海枯石烂,我决不会负你。”
云翻雨覆,牡丹花瓣层层叠叠掩映着,又飘飘洒洒的落下,我的眼前一片梦幻绮丽。疲惫至极小睡片刻醒来,月光仍明晃晃的照着,我裹在忘言的袍子里,头枕在他腿上,没有丝毫凉意或者不舒服,忘言总是无时无刻都那么体贴。
我睁眼看着他,他随意披着中衣,胳膊露在外面,手里提着酒壶,仰头大口大口的喝着。一片馥郁迷离中,侧影是我从未见过的清冷。
他手臂上的那两排伤疤已经有些模糊了,但是却重重烙在我心头从未消失过。
那是我们相识三个月的时候,我对忘言已经是爱意浓浓、情之切切,他却依旧忌讳我的小姐身份,对我若即若离,有所回避。我对他充满好奇,问东问西,在他跟我说他最喜欢做的事是大清早爬到山顶上看日出后,我就闹着要他带我也去,哪怕只是日落也好。他扭不过,只得偷偷带了我出去。
结果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天色太暗,我们误落猎人的陷阱,忘言为了拉我还受了伤。漆黑的山里,到处能听见各种野兽的叫声,我害怕得一直哭。夜里又下起大雨,忘言紧紧抱着我,安慰我猎人会来查看猎物到时候会有人救我们出去。可是一直没有人来,我们被困了整整三天,我又饿又怕,发起高烧。忘言手臂上的疤就是被我咬出来的,迷糊中他一直在安慰我,说会陪着我,要我多喝点血坚持下去,很快就能得救的。
之后总算被人发现,我退了烧,调养一段时间没什么大碍,忘言却失血过多又伤口发炎,差点没死掉。我哭得心都要碎了,爹爹也是那时知道我们的事,虽然给忘言请了最好的大夫,却不许我们再来往。
或许之前我对忘言的爱是喜欢是仰慕,那次的同生共死之后,才真真正正深入骨髓,病入膏肓,给予我全心的信任与托付,哪怕是让我抛弃全世界,我也要跟他在一起。
不论忘言如何夸我貌美,我知道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我长相普通,女红一塌糊涂,琴棋诗书也学得不好。唯一比其他小姐好一点的,大概就只能算是厨艺了。虽打小有人服侍,但并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我经常下厨给爹爹做吃的。所以如今每天闲来无事,总是变幻着菜式讨好忘言的胃。
他提着筷子,尝了尝我刚做的清蒸鲈鱼,赞叹的挑起眉毛:“虽是相同的菜式但是月迷做的感觉就是和外面馆子里味道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啊?”我有些得意。
忘言望着盘子里白嫩清香似乎还在微微颤抖的鱼摇了摇头:“说不出来,就是觉得很新鲜,口感好到了极点。”
“你娘子那么能干,那你晚上能不能陪再她去看皮影戏啊?”
忘言瞪大眼睛:“我们都已经连续看了十天了。”
我噗嗤一笑,不依的在他怀里撒娇:“可是我好想知道故事后来怎样了。”
“我可以跟你讲啊,故事我都知道。”
“不要不要,你又不会演。”
忘言无奈摸我的头:“好好好,陪你去。”
可是夜里好戏正上演,街坊却匆匆跑来通知我,说家里失火了。我和忘言连忙赶回去,火虽救下来,屋里却烧得差不多了。是从厨房烧起来的,出门时我还熬着汤,估计是灶里的火没有掩好,火星溅到了柴堆上?用心经营大半年的家就这样毁了,叫我怎么不心疼,还有离家时带的大笔银票和忘言那么多书画。
忘言一个劲的安慰我,说人没事就好。我想想也是,只要忘言还在我身边,我们俩都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要珍贵。
【贰】梦醒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戏的主角,一旦发现沦为配角,就是最伤心的时候。
转眼又是半年过去,小香突然传来了爹爹病重的消息,我和忘言匆匆赶回林府。仅仅一年,爹爹苍老了好多,虚弱的坐在床头对我招手。我抱着他大哭,一个劲的认错,他却好像一点也不生我的气般只问我过得好不好。病情时好时坏的拖了一个月,临走前一晚交代我要是有什么事就去白雾山找丹参师父,然后就去了。
我要料理后事,还要挑起林家的家业,以前爹爹教我管账什么的我都不爱学,林家又不能后继无人,爹爹只能寄望于我的夫婿,无奈忘言是个不喜经商的人,我猜这也是他不满意忘言的原因之一吧。尽管大部分事都有管家料理,我要操心忙碌的仍然很多。
忘言找了附近一个学堂教书,生活似乎和我们当初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只是我没那么悠闲自在了。就这样又过了三年,可能是过于操劳,我的身子差了很多,总是咳嗽,隐隐有旧病复发的征兆。腊月里感染风寒大病一场,在床上一躺就是半个多月。
忘言辞了学堂每天在家中照顾我,也不得不开始接手和打理府中一些事务。有时候我会想要是我有个哥哥或者弟弟什么的就好了,也时常怀念苑城的小屋,想那时我在院子里养的小鸡小鸭。
请了许多大夫,病总断不了根,咳嗽得更厉害了,还时常耳鸣、晕眩,整日昏昏沉沉的睡。夜里时常被噩梦惊醒,梦里都是我被弃尸荒郊,野兽来吃我的腑脏,鹰鹫来啄我的眼睛,我疼而清醒,却半点都动弹不得。醒来时满头大汗,总有死过一次的感觉。我变得像个小孩子,喜欢无理取闹,拉着忘言要他寸步不离的陪着我。他从来都是百依百顺,牵着我在园中散步,亲自下厨为我做羹汤。天气好的时候,带我到郊外骑马放风筝。
我病虽渐渐好了,却变得有些神经兮兮,经常头痛、恶心,出现各种不同的幻觉。再加上近来一段时间忘言总是一大早就匆匆忙忙的往外跑,很晚才回来,说是生意上出了什么问题。我见他每次都浑身疲倦,脸色苍白,一方面心疼,一方面偶尔闻到他身上的奇怪香气又总忍不住疑心他在外面会不会有了别的女人。这样一个月,我病好没多久,他又病了,人整个瘦了一圈,却还是三天两头坚持要出门。我让小香跟踪他,结果回来禀报说是忘言每天离开商铺后又去了一个陌生的宅子,我更惶恐不安了。
我本就没什么姿色,如今青春也没剩下什么了。镜子里脸颧骨突出,脸颊凹陷,苍白得可怕。忘言会不会已经对我变了心呢?我又恨又妒,梦里全是红衣的妩媚女子缠着忘言,对他再三勾引。而梦醒时,发现自己竟站在荷塘边,手握匕首,吓得差点没晕过去。
忘言请大夫来看,我的梦游却越来越严重,醒来总是出现在不同的地方,府中也渐渐传开。我性格越发阴晴不定,时常大发脾气。无论忘言怎么照顾开导我都没用,梦中的那些身影开始在白天也出现,时常在我和忘言周围飘荡,妩媚的笑着。我骂她们,拿书扔她们,让她们离忘言远一点,下人们都传言我疯了。
我实在是受不了再这样疑神疑鬼,决定好好跟忘言问个清楚,这日他却回来的特别早,做了一大桌我喜欢的菜。
“月迷,忘了么?今天是你的生辰啊,我有个礼物送给你。”
忘言移动红烛,竟在屏风后给我演了一段书生小姐私奔的皮影戏。
“好看么?你不是一直很怀念?我学了整整一个月,这对皮人是我亲手做的,看,这个像不像我,这个像不像你?”
我扑到忘言怀里泪流满面,原来他日日晚归全都是为了我,我却一直在怀疑他。
知他不擅经商,我劝他有些事不用太上心,林家家大业大,就算有什么亏损也不怕败不起。他却摇头说总要对得住泉下的爹爹,更不想被其他人小瞧。
此事之后我心神总算稍稍安稳,最近却仍是吐得厉害,小香怀疑我是有孕了说请大夫来瞧瞧,我一听喜上心头,打起精神要亲自去医馆。
大夫确诊了我怀有身孕的消息,我恨不得立刻飞到忘言身边告诉他。听到我是林家小姐,大夫让我顺便带些药材回去给忘言,说是他订下来的。我一看全是些虫草、人参各种大补的药,价格不菲。大夫却说忘言两年前就开始经常在各大药铺订购名贵药材了。
我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府里并没人需要如此大量进补。思前想后,到库里一查,果然许多名贵的药材早就被忘言取走。我一身冷汗,进入密室,仔细清点,发现连许多田契地契,珠宝玉器都不翼而飞。
一时间惊恐至极,联想我和忘言的初见、遇险、私奔,甚至是那场大火,似乎一切都像是一场阴谋。一夜无眠,第二天清早忘言同往常一样亲自去厨房给我做早餐,我悄悄跟去,竟看见他从怀里取出一竹筒往我粥里倒了些粉末,顿时心跳停止,头皮发麻。
夜里在柜子里找见那竹筒我包了些粉末拿去给衙里的仵作检验,仵作告诉我是曼陀罗花提取剂,可以使人致幻疯癫。刹那间什么都明白了,我几欲崩溃,浑身冰冷战栗着,仿佛被一张大网笼罩无法呼吸。急急忙忙唤来小香,打发给她许多银子,交代她立刻去白雾山找一个叫丹参的人来替我看病,回来之后还有重赏。
小香吓个半死,不肯接钱:“只要是小姐吩咐的,小香必定肝脑涂地,难道小姐还信不过我么?”
我在心里苦笑,信?我到现在还能信谁呢?
付出一切的爱情也不过是一场骗局而已,处于震惊和恍惚中的我又怨又恨,然而还未待我想清楚该如何是好,忘言竟先动了手。
那夜我俩都是辗转难眠,他突然坐起往我脸上洒了一把药粉,我的身子便再动弹不了了。他点燃蜡烛,拿起了我一贯放在枕边的银貔,闪闪的刃光照着我的脸。我睁开眼睛,悲哀的看着他。真的没想到,那么多年夫妻,他居然要亲手杀我!
那个我熟悉的一贯温柔的脸上此刻没有表情:“月迷,听说这两日你将府中的账目全都暗地里细细盘点了一遍,估计所有一切都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不问我?”
问什么呢?事实已然如此。我若说出来,就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忘言眼里闪过一丝内疚:“你迟早有一天会知道,只是没想到那么快。”
忘言,我不是个笨女人啊,从来都不是,我只是太爱你了,所以这些年才看不见你的谎言和欺骗!
“宣宣她是我青梅竹马的恋人,我们父母都去的早,那么多年,一直是我在照顾她。”
宣宣?她叫宣宣么?我突然很傻的只想知道她比我到底有多美,才能让你这样对她又这样对我……
“她得了怪病,需要花很多钱买药,我没有别的办法。”
所以刻意接近我?对我好,甚至跟我私奔?原来什么山盟海誓都是假的?
“你不要这么看着我!像你这样在富贵坏境中长大的大小姐永远不会明白我们俩是怎么相依为命的活过来的,永远不会明白对她而言连看一次日出都是多奢侈的事!老天对我们这么残忍,为什么我不能对你残忍?”忘言对我怒吼着,眼里全是矛盾和痛苦。手起刀落,银貔狠狠的扎进我的胸口。
我痛得一阵抽搐,一面口吐鲜血,一面苦笑,我林月迷这辈子又做错过什么,就该如此下场?为富不仁么?错生在林家么?还是爱上你沈忘言?
“孩、孩子……忘言,求你,为了肚里的孩子……”我很努力的开口想要阻止他,哪怕只是为了我们的孩子,请你发发慈悲好么?
忘言如被雷击,不可置信的望着我拼命摇头:“孩子?”
我努力想要点头,可是丝毫动弹不了,只能拼命对他微笑。
忘言的身体剧烈颤抖着,眼里全是犹豫和不忍。他低头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泪水一滴滴落在我的脸上:“月迷,来不急了,我回不了头了。我本不想这样,可是我知道你不可能许我接她进门,所以开始只想让你神志不清,以后,我还是会好好照顾你。可是,你既然知道了,定然不肯放过宣宣,我只能先下手为强。月迷,你不要恨我……”
说完又是狠狠一刀落下扎进我的心口。我痛苦的闭上眼睛,浑身麻木冰冷。
沈忘言,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狠毒的人么?你为了她,不要我就罢了,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要了?
“月迷……”他叫着我的名字,探了探我的鼻息,再狠狠补上第三刀。粘稠的鲜血流得我满身都是,忘言用被单把我卷起,抱到后院里的一口枯井之中扔了下去,然后用巨石堵住井口。
【叁】梦靥
是不是世上所有的爱情,到头来都只能是一场背叛?
周围一片漆黑,我只是在黑暗中瞪大眼睛。不一会儿,隐隐听到“失火了”的喊声和紧促的锣声。的确,对于众所周知已经半疯的女主子,如此擅于欺骗的忘言可以有一千种天衣无缝的说法解释我的死或者失踪。
我庆幸他没有找个地方把我埋了,或是大卸八块毁尸灭迹。我沉浸在黑暗里,已经忘了什么叫痛苦还有恐惧。时睡时醒,迷迷糊糊,仿佛回归混沌,却又不断梦到和忘言在一起的日子,
不知道过了几天,终于有人移动上方的巨石,月光如银倾泻井底,我看见一抹艳红,轻轻的吐了口气。
丹参师父这次是个年轻公子的模样,俊俏但是笑容里带着轻浮。他如一片红叶落在我的身边,把我救出井底,拔出依旧插在我心口的银貔,鲜血喷溅而出,但是很快止住,小香站在他身后早已吓傻。
虚弱的我有些委屈的蜷缩在他怀里,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师父,我饿……”
丹参带着我和小香离开林府,回白雾山养伤。我回头一望,眼眶却是干涩。林府是我的家,忘言是我的相公,无论如何,不会让给别人!
久别多年的师父丹参,是我见过世上最奇怪的人。他是世上最好的药师,也是最好的画师。只不过人家画景,丹参画皮。换脸如同换衣服一样,我从来不知道他真正长什么样子。他有时候是男人,有时候也是女人,虽然收了无数个徒弟,陪着他的始终只有各种动物。以前他常说人心不可信,我还不懂,现在明白却为时已晚。
我跟他说我要报仇,他便把我的脸拿去了,换了另外一张普通妇人的脸,肤色暗沉,满是岁月和劳作的痕迹。而我看见自己的脸,挂在他收藏室的墙上,与旁边无数张各种各样的脸一样,安静的合着眼,仿佛正在沉睡一般。
半年后我以厨娘的身份重回林府,忘言口中叫宣宣的女子已搬入府中,对外称是前来投靠的远房表妹,身染重病,独自住在偏僻的院落,极少出户,并不张扬。而我则是深夜失火被烧死在南书房,忘言为救我也被严重烧伤,卧床两月。尽管许多人不信,但我梦游的病症却是被传的府内皆知的,遇到意外并不稀奇,再者忘言为人和善,一向无人不喜。而就算有所怀疑,也没有人拿得出办法和证据。
忘言比以往更显苍白消瘦,总是行色匆匆,忧心忡忡,大江南北请了一个又一个名医。每天亲自到厨房熬药,药量越来越大,我估计着那个女子怕是病重活不了多久了。我一直很想见她一面,时常隐匿在她院中的灌木花丛后,可是也只见过她映在窗上柔弱单薄的剪影,听到忘言用更温柔一百倍的声音跟她说话,哄她开心。
一直到两月之后的一个月圆晚上,忘言扶她出来散步,我才终于见到这个毁了我一生的女子。月光下的她白得跟玉雕一样,美得没有一点生气。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在想,忘言这一生几乎都是为她而活,若她死了,忘言会不会也跟着她去?
于是我拜托师父去给她看病,传说中能起死回生的鬼医丹参说的话,想必她是会信的。避开忘言耳目,一番设计之后,丹参换了一副德高望重白胡子老人的脸给那个女子开了药方,然后拿着忘言的生辰八字和银貔告诉她,需要这样的人的心来做药引,他只在此地停留三日,要她三日之内寻来。之后他便带着亦收为徒的小香先回白雾山了。
当初忘言其实给我讲了一个多么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啊,一个重病难愈,一个不离不弃,甚至千辛万苦、委曲求全,到最后不择手段,动手杀人。若我是旁人,早被感动死了。只可惜被牺牲的那个人是我。
我是这么爱忘言,如果是他得了病,我会毫不犹豫的为他另嫁他人,甚至动手杀人。我努力的站在忘言的角度去考虑,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恨他。可是那过去的山盟海誓,那撕破我爱情和幸福的冰冷刀刃,还有我肚里的孩子,我怎能不恨?怎能不恨?
可是我不会伤害你的忘言,我爱你,我舍不得。我只是想看看,这个女人,是不是也像你爱她一样的深爱着你,是不是真的,值得你爱——
第三天夜里,我站在窗外,看着我预料中的一幕就这么活生生上演。说话的声音,哭泣的声音,杯子和碗摔碎的声音,桌子掀倒的声音。
忘言问为什么,我呆呆的阖动嘴唇,也在问,为什么?
像以前靠在忘言肩上看皮影戏,窗户上忘言的身影摇摇晃晃,而宣宣手持匕首,浑身颤抖,终于高高举起,对着忘言的胸口用力刺了进去。
“对不起,对不起忘言,鬼医告诉我只要人心做药引,病一定会痊愈的。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可是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不要就这么死!我不要!”
“我不会让你死的,就算死,也不会让你一个人,我答应过永远照顾你……”忘言倒了下去,我能想象此刻的他是怎样痛苦而狼狈的蜷缩在地上。
“可是你知道我这些年一个人在病床上挣扎有多痛苦么,你却和那个女人成亲,每天在一起,在阳光下享受甜蜜!每每想到这个,我都恨得没办法呼吸!”
“我都是为了你啊,我跟月迷在一起,我还亲手杀了她!甚至杀了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我都知道……那你再帮我一次好不好忘言?我不要这么行尸走肉的活下去了,我不要了……”
我听见宣宣的哭声,听见银貔锋利的刀刃划破皮肉,穿透胸骨的声音,听见忘言似哭似笑的说:“宣宣,其实你不需要这样做,你只要告诉我,哪怕是亲手把心挖出来给你,我也会毫不犹豫……”
门被推开,月光下,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跌跌撞撞的冲了出来,原本美丽的面容扭曲而诡异,而她手里,捧着一颗鲜红火热还正在跳动的心脏。
“我终于可以见到太阳了,我终于可以见到太阳了……”宣宣一面摇晃着往前走一面大笑,声音却比哭还凄厉。
我想,她是真的疯了……
周围重新回复一片死寂,鲜血一直从房内流到廊上,我踏着血迹慢慢走进屋内。忘言躺在门边,瞪大双眼空洞无神的望着上方,身子因疼痛还在不停抽搐。
我蹲下去微笑的看着他:“忘言,忘言是我啊,我是月迷。我没死哦,我回来了,我说过要永远跟你在一起的。不过我换了一张脸,你不会嫌弃我吧,要是嫌弃的话,我再让丹参师父换回来,或者换张更美的好吗?可惜宝宝没有了,没关系,我们以后还可以再生对不对?”
忘言如被重锤,终于回过神来,不可置信的看着我。我不知道我的表情是不是跟宣宣一样疯狂,只能越发温柔的抚摸他的脸,安抚他。
“忘言,你终于知道了么?被自己最爱的人杀害,甚至是活生生的掏出心来,到底有多痛?”
我拉开衣襟,雪白的胸口上三个深而狭长的刀口可怕而丑陋。
“忘言,你怎么下得了手呢?你爱那个女人,对她好,没有错,难道我爱你,把一切都交给你就错了?我一直在想我到底哪里做的还不够好,让你居然可以一点犹豫和留念都没有。那些你对我说的话你都忘记了?还是说这世上真的所有爱情到头来都只能是一场背叛么?”
忘言颤抖着嘴唇怔怔的看着我说不出话来,他胸上的血已经慢慢止住。我捡起地上的银貔,歪着头睁大眼睛问他。
“你知道我给你做的菜为什么那么好吃么?因为银貔,这是一把永远无法致命的刀啊。不论我是砍掉鱼的头,还是剁掉鸡的脑袋!哪怕砍成一块一块,那每一个部分,都还是活着的,最新鲜的。你说,这样的菜,能不好吃么?
我捂嘴笑着,从忘言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狰狞的脸,犹如夜叉鬼魅。
“所以,不论是你刺穿我的胸,还是她剐去你的心,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伤口也不会愈合哦!”
“你看,你还是我的,忘言,没有人能抢走你。我不要你的心了,它从来都没属于过我,如今,我只要你永远陪在我身边……”
我抱着忘言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和血水一点点流进我心口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