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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1997年(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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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年……没有留恋过任何人了?
像风一样,拂过草坪,刮过树林,掠过浮云,飘过大海。
谁能料想,竟会在空谷里逗留徘徊,呜咽歌唱——
这里,有一群他的同类。
1997年初,旅团基地。
“约书亚吗。”话是问句,语气却十分了然,眼皮抬也不抬。
瘦高个微微一笑,长至腰间的银发在黑暗中流动。“最近有新的活动吗?”他问。
库洛洛抬起眼,露出颇为讶异的神色:“真少见,你也有觉得无聊的时候。”
“也不能这么说……”约书亚苦笑着摆手,顿了顿,“一年一度的世界冰雕艺术节,还有十天就结束了。”
黑发男人勾唇。“没有活动时,团员可以自由活动。”
约书亚哑然失笑。
“团长……”
库洛洛合上书,“最近……我有点事要处理。”
“是吗……”4号眯了眯眼,用笑容掩盖心中的失落。
“……”库洛洛转过头,盯着约书亚的眼睛。直到后者露出被盯得发毛的表情,他才收回视线,指着对面的沙发道,“坐。”
沙发很矮。一坐下身子就深陷下去,以至于坐在床上的库洛洛,此刻竟比他高出一个头来,更加凸显出气势上的高下。
库洛洛开门见山:“你曾经和雪夜交战过吧,约书亚?”
“啊……全旅团打赌的那次吗,没错。”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和她战斗时,你有没有觉出什么异常?与一般人相比。”
“这么说起来……”
约书亚托腮合眼,不知是在回忆还是在打盹。
“嗯。那次是我先挑衅……就普通人而言,她算是个中好手,”停顿,观察团长的表情,依旧不见波澜,“可是,为什么会输给她,我怎么也记不起。总觉得……呀,总觉得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
眼前这个大高个摸着后脑勺傻笑的样子,让库洛洛哭笑不得。“……没事,你说。”
“当时,不知怎地,我转了念头,觉得似乎能和她成为朋友……没必要认真。最后她赢了我,也没有认真的意思。既然这样,为何不能成为朋友呢?”
“……现在呢?”
“嗯。去年去过修道院后,她给我的感觉只是一个认识的人罢了。真奇怪,当初为什么想和她做朋友?或许真应了那句俗语,‘见面三分情’。”
原以为能刺激到他,可这个男人的“缠”一丝不乱,真不愧是……他的团长。
库洛洛捂嘴思索,眸色流转如月光倒映的湖面,“果然没错。”
看到约书亚一脸迷茫的样子,他笑得明朗。
“那个孩子,她还活着啊。”
4号蜘蛛从未见过,他的团长露出这样自然而然、发自内心的笑容。
都……不像他了。
翻阅着侠客给的资料,约书亚少有的头疼起来。
团长说“她还活着”是什么意思?难道从修道院回来那次,团长以为她死了,而其实没死?还有,既然那么高兴,为什么不亲自去见她?
话说回来,云顶山庄也是个著名旅游胜地。就当……打发时间好了。
宽敞却不见光的密室,三面靠墙的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白色骨片,在黑暗中隐隐闪动。房间正中,一口棺材正对着大门。半开的门缝射出的黄光,拉长了开门者的影子,被棺材切割成二长一短的三段。
影子走向前,彻底挡住了光线。影子的主人却没有开灯的打算,顺手一推,门便关上了。室内立刻沉入黑暗。
闭目片刻,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一片只剩黑白的空间里,棺材里的骷髅显得愈发纯净,浑身散发着毫不逊色于生者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美丽,极简的色彩下,结构本身占了主角。剥去装饰,生与死的界限模糊起来。这副骨骼,原本属于一个活生生的人,如今却和周围的骨片一样,踏入了无机质的领域。
从窟卢塔族聚居地的海边打捞上来的骷髅。依派克读取的记忆来看,正是那条幼年熔岩鲸鱼一口吞下的女孩。
身体死了,人便死了……吗?
可是,她还活着。变成骷髅也好,心脏被刺穿也好,那个孩子仍然活在这个世上。
就像他的过去。即使维拉尔·林奇不在了,还有库洛洛·鲁西鲁。他不愿见她,正如他不会回忆过往。
修长的手指沿着玻璃隔板的边界,一寸一寸地抚摸。
雪夜……你究竟是什么?
*
布夏讨厌下雨天,尤其是冬天阴冷的冰雨。
每到这个时候,病人们总会叫苦不迭,忙得他团团转。而且……那天也像今天这样下着雨。
当他和两个同伴心惊胆战地走出活动室,抬头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层层叠叠的乌云,一点也看不出已经到了早上。空气潮湿得令人窒息,弥漫着死亡的味道。
回到修道院原址,他们给眼前的惨相惊呆了——
残垣断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满目疮痍。
……如果这都不算屠杀,太阳就要从西边出来了。
震惊之余,三个孩子由内而外地感受到一股自豪,带着新鲜的铁锈味。这么多人,只有他们活下来了。他们是胜者,是强者,是上天千挑万拣后选中的人。
按照事先的安排,他们首先清理出一块平坦的区域,尽量减少尸体和墓地之间的距离。然后,另外两个同伴开始挖坑,他则负责检查尸体。这是他的特长。
成堆的死人里,有昔日的同窗,也有陌生的成年人。孩子们身上没有伤痕,面容安静祥和,一定是受主的指引去了天堂。相较之下,穿西装的大人们身上满是弹孔,血肉模糊,表情狰狞而痛苦,和修女说的一模一样。他们去地狱赎罪了,那是他们唯一的去处。
这时,一副干净的面容吸引了他的注意。
黑头发的姐姐,整个身子都埋在瓦砾里。布夏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拽出来,心里更加疑惑了。
既不是孩子,也不是大人;既非毫发无伤,也非惨不忍睹。
左胸插着一把匕首,很可能是致命伤。保险起见,他仔细检查了全身。奇怪的是,虽然衣服破得不成样子,破掉的衣服下面却看不到伤痕。而且,致命伤也没有流血的痕迹。越看越觉得蹊跷。
不过,现在可不是悠闲地研究的时候。还有成百上千的死人等着他检验呢。布夏想着,把它搬到了检查过的尸堆边上,保留着那把匕首,准备有时间再折腾。
他的工作效率很高,已完成的尸堆越来越大了。
叮——当啷啷。
“唉……”
好不容易进入状态的大脑回路,全被这金属声干脆地割裂了。
抓抓乱发,布夏起身,察看声音的源头。
是插在那个姐姐胸口的匕首。怎么掉出来了?
抬头,只见那具尸体仍然一动不动地在那里。他走上前,拨开它胸口的破烂衣服,检查伤口。肌肤如牛奶般白皙,像丝绸般光滑。布夏怔住了,浑身冷汗直冒——
没、没有伤口!
怎么会这样?这把刀刚刚还明明插在这儿的!难道他看走眼了?
不,绝没可能。他很清醒,从脑中浮现的体内各种激素含量报表看来,没有发生幻觉的可能。
他伏在她胸口,侧耳倾听。心脏重新开始跳动了。摸了摸颈动脉,虽然微弱,但确确实实有脉搏。面容平静,呼吸平稳,好像睡熟了一般。
那么,这个人……死而复生了?
布夏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手指嵌进乱蓬蓬的灰发里,露出痛苦的表情。
——这不科学!
一瞬间,他只觉得多年来的寒窗苦读成了笑话。
总之,不能任她这样被埋了。这可是大发现!
四下看看,他俩还没来。得想个法子,偷偷把她运回去。这身破衣服太显眼了,尤其是胸口那一刀,只有衣服留下了伤痕,是个人都会觉得诡异吧。
有没有别的衣服可以替代……啊,这条裙子太小,这件褂子太长,这西服……
“在做什么呢?”
当一只温热的大手放在肩头的一瞬,布夏才回过神来,身子一弹,转身面向声音的来源。
光是听声音,就足以让他冒冷汗。
“……莫艾莉修女,您来了。”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心里七上八下。
“幸运的孩子。”
修女径自越过他,捧起黑发女孩的头,贴着她的脸喃喃道:“幸运的孩子。”
原来说的不是他啊……自作多情了。
小男孩蹑手蹑脚地准备离开时,修女叫住他:
“你喜欢这孩子吗?”
“呃……哎?”
“喜欢的话,她就交给你照顾,”莫艾莉抱着女孩站起来,眉宇间流露出慈母般的光辉,“布夏医生,请你务必治好她。”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女孩曾经是圣十三修道院的风云人物,年仅八岁便提前毕业、拥有“女王”之称的大八木雪夜。
女王又如何,还不是莫艾莉修女教出来的。
云顶山庄,坐拥山顶一望无边的壮丽云海,临海而设的露天咖啡厅,使其成为骨灰级驴友朝思暮想的旅游胜地。但由于酒店费用贵得让人咂舌,实际上只有少部分达官贵人有幸一睹美景。他们休假之余,也会给后面的公益疗养院捐点钱,以满足天堂般的胜景赋予他们的高高在上的虚荣心。山庄实际是修道院的产业这件事是个秘密,除了极少数人以外。
毕业之后,布夏就来到这所疗养院工作。
手术台的白光,冷冰冰地投在身躯娇小的少女身上,大八木雪夜是跟“鸦眼”姐姐同级的,今年应该是二十三岁,可这个人看上去怎么也不过十七八岁。墨色的长发,雪白的肌肤,浓密的睫毛,红润的嘴唇……十分可爱。
可在布夏眼中,手术台上躺着的只是一个昏迷了十八个月的病人。虽然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伤痕,这女孩却一直没有苏醒的迹象。即使用刀割、用火烧、用毒针注射、用放射线污染,只要给予适当条件,机体都能完全复原。
所谓“适当条件”,是他通过惊人的观察力,在实验基础上摸索出来的。
换上手术服,房里冷得让他倒抽一口。即使是冬天,停尸房里的冷气还是开得那么足。
“那帮家伙,不知道“节约能源”四个字怎么写吗。”
一面在心里骂娘,一面以极其娴熟的手法划开女孩的腹部。鲜血立刻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