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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〇〇六章 粽子 ...

  •   每天中午十一点左右,傅斟迷迷糊糊阴沉着脸起床。他有起床气,一天的坏脾气都集中在早上。所以在他起床之前,全家都小心翼翼地做事,整个二楼鸦雀无声。

      如果君先生前一晚住在家里,早上六点多就起床了。轻手轻脚地下楼,先在院子里打一趟拳,然后吃早餐。看看报纸听听广播,差不多在九十点钟,前呼后拥地出门去了。

      有些时日,他们两人刚好都闲适在家,天气又刚好不冷不热,会相约比划几下拳脚或枪法。后院有几个用茅草和棉花扎成的圆形靶子,我也偶尔装模作样地放上几枪,几乎未曾打中过,被傅斟嘲笑说是在“恐吓”靶子。
      在这些方面,傅斟也是不顶事的,偏偏极容易认真。而君先生下手也丝毫不留情面,结果往往不欢而散。
      我偷偷和君先生说:“让着他点儿吧。”
      君先生摇头:“他的脾气,不能让,让了他会真翻脸。惹上了他,会处处与你针锋相对不依不饶。”
      傅斟在旁边听见了这话,竟毫不在乎地一笑,端着茶坐下来,慢悠悠地说:“能有人跟你针锋相对不依不饶,起码舅舅的生活不会太寂寞。”

      君先生又怎么会寂寞呢,他过的是威风八面声名赫赫的日子,站出来一呼百应,说句话掷地有声。除了同生会自己的生意要打理看顾,社会上的大小事体,军阀纠葛、调停拉拢,水患疫病、救灾济贫,工人劳资、抗议请愿,也都要出钱出力,面面俱到。俨然一个现代侠客。
      至于围绕在君先生身边的女人,更是百花争艳四季常春。其中最有名气的,是曾经的“花国总理”,鉴仙书寓的玉琳珑先生,沪上名妓二玉三春之一。在时下照相馆子里,她的相片卖得火热。不过我们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
      女人对于君先生来说,不过是解闷的小曲下酒的小菜,上不得台面,派不上用场。偶尔带出来招摇过市,皆是逢场作戏,从没哪一个能够登堂入室。君先生有自己的原则,外面的女人决计不会带回秦公馆,在家里连这些人的名字也不提起。

      在我的记忆里,君先生隐约是成过亲的。只是后来,正牌的君太太从未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背后似乎是有隐秘故事。大人们对此讳如莫深。我们小辈自然不得而知了。

      君先生不在的日子,傅斟大多也不在家里吃午餐。他常拉着我,在船运公司附近的白俄餐馆里吃饭。
      我并不爱西餐,不过很喜欢餐厅里安安静静的气氛。可以一边吃东西一边天南海北地聊天,再慢也不会有人催促。
      有时两人正吃着,听见隔壁桌子男女的对话,女人一遍一遍问男人:“你说你爱不爱我?”
      男人无奈之下强颜欢笑:“爱。”
      女人不依不饶地追问:“那你说你爱我什么?”

      我和傅斟两个不经意地一抬头,赫然发现对方原来也在默默偷听,不禁相视一笑。
      待那对别扭的男女离去之后,傅斟评断道:“这样的女人真是愚蠢,既和人家在一起,又怎么连人家的心思都不明白呢”。
      同为女人,我自然比他更有发言权:“女人是这样的,有些事即使心里明了,也要对方笃笃定定说出来,才安心踏实。”
      傅斟摇摇头:“所以才愚蠢啊,不相信自己的所见所感,却相信人家的一句话。”
      可是这世上,的确有人有这样的本事,明明不是戏子,却“唱念做打”无一不精,让人分不清真假,直至连自己的所见所感都不能相信了。

      下午傅斟一般在船运公司做事。这一家元亨船运早年间只有三艘船,一千吨位。在傅元白的手上,倚仗九爷的扶持,规模渐大。傅斟对于帮会的事情不闻不问,对于自家的船运公司却是兢兢业业事必躬亲。
      因为怕我寂寞无聊,傅斟每日里带着我到公司里面帮着做些事情。有时接接电话,有时翻译处理些文件资料,有时核对些账目明细。业务逐渐精熟,最后几乎成了小傅老板的私人助理。

      整个下午傅斟忙着开会,见客人,谈生意,一刻不得空闲。有时候我很不解,他这样一个懒散随意的人,怎么能忍受如此繁杂的工作?
      那时的傅斟对我说:“别看现在帮会威风八面,将来无论什么人坐天下,注定是要被淘汰的。恐怕先要连根铲除的就是烟赌娼。上海的几大闻人,你看他们联手搞鸦片,但是私底下都逐渐转战实业。汪老板这几年投资面粉、瓷器上头,陆老板插手金融传媒业,连大流氓庄老头子都开始玩股票了。上海是大码头,华东重镇。繁荣开放程度在中国首屈一指。海运发展得早,大有可为。这未尝不是个出路。”
      几年之后我才渐渐参透,他到底是在为什么、为谁,而找着出路。

      差不多下午五六点光景,工作告一段落。陆续会有狐朋狗友们相继打电话来约饭局聚会。听傅斟接电话的语气,就能粗略猜测出电话那头是何许人。
      调侃揶揄恣意说笑的是龙二小姐,谨慎礼貌小心婉拒的是吴之群,忽冷忽热敷衍搪塞的,应该是梅小姐了。
      出去与否,傅斟都会打电话回秦公馆报告行踪,如果接电话的是张妈,傅斟会在电话里跟他开没大没小的玩笑,明明听出是张妈接听的电话,还要故意拿腔作调:“喂,请找张小姐接电话。”如果张妈没听出来,他会接着说:“咦,这位小姐,你的声音这么甜美清纯,有没有十八岁,可否交个朋友?”
      待张妈听出是他,就在电话那头假装生气,扯着大嗓门叫道:“小赤佬,开姆妈玩笑,教侬吃生活!”然后嘎嘎嘎地大笑起来。

      在张妈和我面前,傅斟是十足的小孩子。学会了什么新本事,枪法有个长进,或是写了幅自己非常得意的字,一定会显摆一番。还喜欢搞一些很幼稚的恶作剧小把戏。有次他把香烟黏在嘴唇上,故意来跟我们说话,一张嘴,香烟本该掉下来的,却牢牢的黏在嘴上,随着他说话滑稽地一上一下,而他自己还故作严肃模样。一开始大家觉得哪里不对劲,待到看明白了,都前仰后合捧腹大笑起来。

      晚上回家的时候,如果大门外停着几辆车子,门口出入些打扮利落面目警觉的人,那应该是君先生回来了。

      君先生回家吃饭的日子,家里的气氛变得不一样了。说不出到底有哪里不同,只是平白地每个人都精神了许多。
      厨房里的气氛豁然高涨。厨子张多宝平时一副蔫蔫活不起的样子,这时一下子来了精神。一边备料还一边哼着评弹小调,看架势是牟足了劲要大显身手。
      单单一个菜饭,咸肉切小丁,肥瘦均匀颜色鲜亮。青菜碧绿爽脆,米饭粒粒饱满,泛着亮晶晶的油光。一掀锅盖,肉的浓香,饭的甜香,菜的清香,弥漫开来。不自觉要流口水。
      我旁边看着,忍不住拿调羹偷偷挖一小口来吃,被张妈看到,轻轻打我的手背。我不理会她,只管嚷着“多宝阿叔,太灵了,等会我要用大碗盛饭。”
      厨房里忙碌的几个人都心满意足地嘿嘿笑起来。

      君先生嘴巴不挑剔,却刁钻。他是苦出身,饭食不求精美珍贵,只一定要地道的本帮家常口味,讲究浓油赤酱、甜咸适宜、清醇和美。最是讲究按节令吃菜。
      春笋上市,要吃腌笃鲜。清明前吃刀鱼,骨头嫩、肉质细腻。一出五月,大蒜头肥壮,最宜烧黄鱼。到了六月就吃虾子,头上有脑,肚里有子,最最鲜美。九十月份入了秋,吃砂锅鱼头汤,那时节青蒜上市,放上几根,清香扑鼻,甜鲜可口。

      不知道是人多吃饭特别的香,还是因为多宝阿叔做菜上了心,君先生回家的晚上,晚饭总是吃得热火朝天争先恐后。傅斟足足比平时多吃两碗饭。
      以君先生的解释来说,傅斟从小就喜欢抢他的东西,总觉得他的一切都比自己的好,吃的都比自己的香,衣服都比自己的暖和,连枕头也比自己的松软。

      转眼到了端午,家里早早包好粽子,我爱吃板栗红枣粽,包得紧实小巧,香香糯糯的,蘸着白糖尤其好吃。君先生偏好咸蛋黄大肉粽,大肉一定要肥瘦相间,油脂饱满。傅斟对这些并不上心,他讨厌一切粘软的吃食。
      节气里头吃“五黄”插艾草,一家子都忙活起来。我自告奋勇帮多宝阿叔打下手,私心里想偷师磨练磨练厨艺。

      刚要走进厨房,看到傅斟和阿三两个在里面。傅斟正往布袋子里捡粽子,各式各样口味的捡了一大包,交给阿三,悄悄嘱咐他送去王家码头。至于送去给什么人,并没听真切,隐约好似说给哪一位亲戚娘姨的。
      粽子不是什么金贵物品,这样家常东西送人,对方若不是生活十分困苦,就是关系很亲近了。
      既然是背着人的,我自然不能这样跑进去,但若此刻退出来,反而显得尴尬。只得等阿三走过的时候,故意做出不经意的样子随口问他:“阿三,到哪里去白相?”
      他匆匆忙忙答道:“小老板差使我,嗯……去办点事。”

      直到傍晚功夫,阿三才返回来。彼时一家老老小小正坐在大厅里闲话家常。阿三依旧是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贴墙角站定,默默听着别人说话。
      不一会功夫,傅斟借个由头上楼去了,随后阿三也悄悄跟了上去。隐约觉得那一晚,傅斟的眼神总有淡淡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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