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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落魄重逢 ...

  •   昏睡中的虹陡然从这一声惨叫声中惊醒,一梦一夜,又是新的日子,生生不息的陈旧人世。

      入冬以来,天气难能见好过。外头又是灰蒙蒙的一片,既不见下雪,也不见放晴,就这么不阴不明地压抑着,压抑到极致,总会有什么毁灭性的东西铺天盖地而来吧。或是天灾,或则是人祸。

      虹呢,什么都不打紧,只盼这日子能早点结束,才好离开这牢笼般的人世,走出去看看。

      脸依然是那张明艳的脸,可俨已是个年逾花甲的老头了。

      少将家的下人往壁炉里添了点柴火,一点上,火噗嗤一声地炸开来,差些就将那下人吞掉了。空气里弥漫着烟尘,虹咳嗽连连。

      点完了火,下人出去,又有一个下人端来热腾腾的早餐,放在他床头,然后悄无声息地出去。

      这里头的人除了岚,都是面无表情的,似死了很久的人,机械地重复着生前的劳作。

      虹对这儿实在喜欢不起来,可除了这个乐善好施的收容之处,他还能去哪儿。

      这么些日子,重明也真不管他死活,都未有打听他的下落么。也是他活该,害了他的母亲,活该他的憎恨。

      被窝被壁炉烤得热了起来,身旁的被絮叠起一个空,好似昨晚有人紧挨着睡过。

      他记得的,昨晚有人抱过他,吻过他,还差些儿要了他。他记不得了,这么些年,有多少男人在他身上索要过,开始是歇斯底里的反抗,后头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敷衍,再后来是甘心情愿地迎合,已俨然与妓*女无异。现在呢,似乎除了张开腿索要,再无别的能耐,这嗓子被烟灌坏,怕是连赖以为生的戏儿都唱不成了。

      说到底呢,还是自个的堕落。看那些婊*子,刚进妓院时兴许是失足而致,可后头,这行当越干越上瘾,有幸叫人赎身,从了良也觉得活得不自在,又回头干起老行当了。

      睡了一夜,仍是没精神,他拿起床边抽空的烟枪,又干抽起来。

      这时,岚进屋子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

      他脑袋上缠着绷带,是昨夜在浴缸边沿上磕碰的,他和虹似的也是个玻璃美人儿,总弄得混身是伤。

      「今儿这么早醒?你好些了没有?」

      他依旧笑着,就当没有过昨夜那回事儿。

      虹不应声,仍干抽着烟,失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北平。

      手中的烟枪忽然被夺下,他似被夺走心爱玩具的小孩,生气得正要发泄。可转眼对上岚的那双温暖的笑眼,忽然又生不上气儿来。

      「你得吃点儿东西,好多天没吃了,对身子很不好。」

      他亲自喂他方才下人端上的粥。

      他淡漠地看了一眼,道,「没胃口。」

      「要不先喝点儿药?」

      「太苦。」

      岚变戏法似的从手心变出几粒姜糖,姜糖原本是米黄的,可他手心里的姜糖却隐隐地泛出鲜红的光亮来。

      「喝了药再吃这个就不会苦了。」他笑道。

      虹一愣,记起那日重明哄他喝药时给的姜糖,心里泛起苦楚。

      见什么都能想到他,却还说心里头没有他。那时他没吃重明的糖,可如今递糖给他的再也不会是他了。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糖?」

      「在天桥路过姜糖铺时顺便买的,卖糖的大嫂说,喝药的人吃了这糖就不觉苦了,所以我便买了。」

      这似他讨好虹的伎俩,虹吃了糖,可心里头依然没有他,满满当当想的依旧是另外的送糖人。

      岚看着,那笑容却似比自个吃了糖还要甜。

      这世间的人还真奇怪,有莫名缘由对你好的死心塌地的人,也有莫名缘由对你恨之入骨的人,天才地久的都只是一厢情愿,换做两厢情愿却难长久了。

      「少爷,文崇山父子到了,就在门口。」

      暮恭恭顺顺地站在门口报信,他一边脸被抓破了,肿得老高。

      听到文崇山父子这几个字眼儿,虹心上一记霹雳,不知是喜还是忧,只觉得难再平静。

      「是文崇山和文重明么?你怎会认识他们?他们怎么来这儿了?!」

      虹平时里都是个死人,听到他们的名字,却即刻活了过来。岚难免吃醋。

      「哦,我和重明在大学里是同学,我知道他在打听你的下落,所以告诉他你在这儿。」

      原来重明并未对他不管不顾,还会找他,还会惦念他,心里头忽然有些热乎乎的。他在重明面前永远是个幼稚的孩童,喜欢捉迷藏,可捉迷藏的目的就是为了被找着,对方找得越辛苦,他就越是能显出自己的金贵来。对方若是放弃不找了,他却开始干着急了。

      「叫他们来做甚么?我不认得他们,也不想见。」面上还作着姿态。

      「不想见么?那我叫他们在门外候着。」

      岚转头对暮道,「叫他们在门外候着,不准进屋子来。」

      「是。」暮退下。

      岚走到窗边,将整个帘子都掀开,对虹道,「当面不见,隔窗总该再见上一面,不然那父子俩见不上你,会以为我将你吃了,不吃了我才怪。」

      虹冷笑笑,道,「你有胆儿把我藏起来,就没胆儿担这个后果么?再说,他们根本就不顾我,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关系?」

      「不顾你,就不会冒死来见你了。」

      明明是死对头,却还替他们说话。岚大概想着,这人总归是要还回去的,即留不住,倒不如叫他们和和睦睦,促成一桩大好姻缘。事后他兴许唯独还能记起他的这点好来。

      虹似被说动了,拖着一副破身子下了床,贴到窗口,与底下正巧抬头仰望的父子俩六目相对,这一眼,万言难尽。

      他又不设防地掉进那双赤红的眼里,似落进一团火海,生也不是,死也不是。

      他贴着窗,止不住地颤抖。

      文重明啊,文重明,真是个要人命的冤家。索性干脆地离弃了他,还能叫他心安理得地往生了去,可偏偏又阴魂不散,叫他徒生希觊,犹犹豫豫,错过了投胎的时间,那真的只能沦做孤魂野鬼了。

      文重明在下边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他听不见。他们之间只隔着一扇窗,却似隔了一道轮回的墙,永远是咫尺天涯,永远是殊途陌路。

      他看到他快发疯了,他似一批被缰绳勒疯的马,歇斯底里,横冲直撞,但一次次被门口那些身穿军装,手拿枪丅支的军阀拦下。

      「你恨他们么?」岚贴着他的耳朵明知故问。

      虹苦笑一声,道,「我有什么资格恨他……该结的账都结清了……」

      是啊,从文夫人疯掉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该结的账便结清了,互不相欠,谁也不比谁多占点好处,谁也不比谁好过那么一点点。

      他看着他们,原本都是风光无限的脸,这会儿就在他的脚底下,扭曲得不成样子,比街头的乞丐还要落魄。

      他心里头这二十年来的屈与怨本该端平了,可反过来却觉得亏欠了他们,不明缘由地觉得自个卑鄙和龌龊。

      人吧,生来就是一笔端不平的账,账字头上无非一个“情”字,有所相欠,两厢纠缠,才是有情有义,才觉血肉丰盈;无所相欠,不相往来,是无情无义,便形同走肉。

      岚看透他们相望的眼神,俨然似多年的爱人,那么的默契与心照不宣。

      「你爱他吧?」依然是明知故问。

      爱么?连他自个都悟不明白,只知道自己动用了极致的感情,无论是爱还是恨。

      既然两不相欠,就没理由再纠缠了,他缓缓放下窗帘。

      「叫他们回去吧。」

      虹拒绝了他们,他没有被诱惑,岚觉得心里头安心。遵照他的话,要赶紧打发他们,免得他后悔。

      他是怎么了?想好要归还的,这会却又害怕归还。他堂堂一个少将,在虹面前却似个优柔寡断的女人。

      「好,我叫他们回去。」

      他下楼去了,要亲自打发他们,不留情面。

      楼下父子俩看到虹掀下帘子,见不着他,更觉得焦心。重明发了疯,与一群看门狗胡搅蛮缠,又弄出一身的伤来。

      他见到岚出来,面上带着笑,这笑在重明看来是这般得意,分明似个捡了现成便宜的小人。

      「二位大驾光临,照顾不周,请见谅。」

      重明紧拽着拳头,眼神要吃人。

      「你这个混蛋,你把虹怎么了?!快点把他放出来!」

      「呵,你们刚才不也见过了么?他好好的,一根汗毛都没少。」岚望向五爷,道,「五爷和我都是守信的人,既然您都答应见过他就替我办事儿,我又怎么会失信伤他?况且……」

      他又望向重明,软着声音挑衅道,「况且我和令公子一样都那么爱他……」

      这话出来令重明吃惊,同时令他更揪心。

      原来他不单是拿虹做筹码,还打着另一副算盘。也难怪,虹那么美,不起歹心的那是蠢子。转而又一想,才蓦地记起他是个太监,有那个歹心也没那个本事。便安心又得意地失笑起来。

      「呵呵……太监出现在军阀堆里尚且不稀罕,要出现在淫*棍堆里那可是真稀罕了。」

      文五爷本想劝阻他,可劝不住,话跟排泄物似的吐了岚一身,可真痛快。

      可话刚说出口,他的大腿上就挨了一枪,离命根很近的地方,虽无伤要紧,可疼得跟割了一条腿似的。

      他没了力气,瘫跪下去,可领子却被这个纤弱的男人提着,枪口还堵在他命根部位,戏谑地徘徊。

      「真对不住,这枪忽然就走火了……就跟你的话一样,一把持不住,都是会惹祸上身的……」

      文五爷在一旁干紧张,道,「少将,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重明不懂事,你不要放到心上……你的事儿我答应了,我明天马上命人去办妥。」

      这个平日里叱诧黑白两道的财主,今日却跟良民进了贼窝似的只得听任摆布。人和狗一样,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唯一能的能耐都只是“摇尾乞怜”。

      文重明疼得咬牙切齿,却说不上话,被岚松手一推,往后一个踉跄,幸好文五爷扶着。

      「既然五爷这么信守承诺,我就不为难你们了,你们走吧,什么时候见到货,什么时候再放人。」

      「不行!虹……」

      文重明还想讨价议价,可五爷是个精明的商人,知道这桩买卖他们准亏,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拉着重明走,准确说,应该是逃命。

      楼上,虹背靠着窗,挣扎难受,一点不比毒瘾发作时好受。实在受不住,他偷偷地掀开一点帘子,看到五爷和重明离去,心里一阵空,他们果真下不了决心要他。

      他们真不了解他,还是受不住屈辱,被人这么一撵,就真决心不要他了。

      他看着两人的背影,渐渐地小下去,扭曲着,落魄着,似丧家犬。

      他急了,不知哪儿来的能耐,打开窗子,跑到阳台上,大声喊,「文重明,我从这儿跳下去,你要接得住我,我们的账一笔勾销,要接不住,来世再算账!」

      多么狠绝,不给自个留退路,这是他的作风,谁都劝不住。

      他今儿要赌上最后一回,拿命赌,出手阔绰,赌得大,万一赢了,赢得也大。

      他翻过阳台的栏杆,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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