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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恶汉抓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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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明在椅上阖目片刻,睁眼,虹已不在。
几日后,杀人之事果真不了了之。
夜央,文五爷坐于虹床榻之上。虹端来一盆温水,蹲身为五爷洗脚。
五爷环顾他屋子,四壁长了稀疏苔藓,绿得发了黑,那绕于榻边的白色帘布恰似白绫,能悬了人的脖子,地上还有发黄的血迹。
这更似清冷的荒墓,哪里像是人住的。
「改日搬到暖活点的宅子去住吧。」五爷说。
虹莞尔,道,「不用了,这儿挺好。」
「和这屋子也生了情么?」
「……倒也不是。只是戏子走哪儿,哪儿便是戏台子。即是戏台子,也便是一样清冷的。」
他替五爷按摩脚,他脚底一寸寸厚实的茧落成水底淤泥,虹的手也疼了。
「五爷,您究竟走过多远的路呢,为何这脚底的茧会长的这般顽固。」
文五爷舒逸地长叹一口气,道,「把几辈子的路都走完了。」
「几辈子的路是多远?」
「……当一个人已顿破生死,活几辈子都只是一辈子的事儿了。」
虹顿了顿,笑道,「您说的话我总听不太明白。」
五爷爽朗地大笑,拍拍虹的肩,说,「不明白好啊,人若活得太明白,受累。」
「可我素来是敬佩明白之人的,连自个的命都看不清的人不是和那看不见自个脚的恶鬼一样了么?所以您在我心里就同是神明,是那地府的阎君,黑脸黑心肠,却比任何人都看得分明…… 」
虹依顺的脸在那盆子晃荡的水中忽然暗沉似夜。
他笑得更大声了。
顿思良久,水渐凉,他问,「你这按摩术打哪儿学的?」
「……跟娘亲学的。爹爹是经商之人,总在外头奔波,脚上不免落下伤痛。爹爹回家时母亲便端了热水,边替他洗脚边按摩……」
五爷陡然忆起当初丽娘替他洗脚之景。也是这样幽暗清冷的屋子,也是这样翠竹般纤细的指,浣了水色似纱,在他疲倦的趾间穿织。
蓦然抬眼,虹眼中未明的情也是那般剔透晶莹。
两张如花的脸赫然重叠在一起。
五爷托起虹的脸,喃喃道,「丽娘……」
虹哼笑了一声,道,「五爷,怕是认错人了……我是虹…… 」
他的笑虚虚渺渺,似在云里,在雾里,就不似活在人间。
「虹?」他才恍然回神,又喃喃道,「竟是如此相像,连这笑也是出自一个模子的。」
「五爷说的相像之人可是你珍爱的女子?」
他远目望着壁上月色勾勒的魅影,唇角藏掖的沧桑在缥缈的往事中百转千回。
他深吸一口气,道,「……是啊,是我毕生最爱的女人。她是戏子,当年天仙戏班的红角,生得一副云容月貌之色。有众多达官显贵都倾慕于她,她却独衷情于当时还是个只在街边摆摊卖胭脂的我。一次出海时起了风浪,翻了船,索性为一富家小姐所救。他父亲是经商之人,我跟着他学习经商之道,在自己的努力和他的相助下也干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也对那小姐日久生情,便成了婚。再回北平,看了戏,才陡然又记起了她。纵使知道我已有家室,她还是执意跟我,无奈收她做妾,没想她竟背叛了我,与他人红杏出墙,生下一子,我一怒之下出海去了,一别就是一年,回来后她跳井了,孩子也得了天花,夭折了……」
虹的手已止不住发颤了,水愈是冰凉。
「你信她是那种人么?为你苦守了那么多年,即使已有家室,也甘愿为妾,那么痴情的女人会红杏出墙么?」
「……我也不信,可与他苟欢之人出了证,她也没辩驳,全认了…… 」
虹站起身,流着泪指控。
「那是因为……她一番痴骨的长相守却换得水性杨花的污名,她还有什么好辩驳的,她是要你用自己的眼去看清这一切!她与我一样都相信你是明白之人,可你却那么轻易就让流言蒙蔽了眼,糊涂啊……不单糊涂,还是个瞎子!」
他沉默地接受着虹无情的控罪,眼前之人恍惚是丽娘还魂归来。
他的眼愈是看不清了,只以手掩目,手心的褶皱似荆棘,刺入眼,生生疼。
他那时只在等她一句辩驳,只要她说没有他便信,可一句都没有!
虹安静了,蹲下身继续为他擦脚。
五爷在悬空中游思了许久,问,「你的母亲……是做什么的? 」
「……不记得了。」他说。
「哦……」他长叹一口气,自己擦了脚。
才道了正事。
「巡捕厅的事儿都已经解决了。」
「有什么事儿是您不能解决的?」
「可好端端的,这陈老板为什么要害你呢?」
他「只是被人借刀,见不得我活着的大有人在。即使独锁宅中,也恐扰她安宁,在人眼中,狐狸精是打一出生便染了狐臭味儿的,怎么也去不得的。」
他那一笑赫然给五爷敲了个醒,但还是得糊涂时且糊涂吧。
秋后晌午,天忽而下起一阵急雨,豆儿大的雨点砸进尘土里,那干裂的地便跟陈旧的木画板似的,开出凹凸不平的灰白的镂花。行人脚下染了浊泥,黏糊得跟几辈子都撇不清,道不明的那点儿情事,见了半敞着大门的戏院,便只管将鞋底往门槛上一蹭,撩高长衫进去,什么情长意短的都被扑面而来的檀香撞成雾花水月,一笑,了过。
戏院内亮起灯,由一条条擦满了油花的鞭子悬着,在戏与梦绸叠的魅影里,晃啊,晃。
正中的戏台子红得刺眼,离开戏还足有一个时辰,不过是外头忽降骤雨,票友们便借着躲雨,早早地候着了。
戏未开始前,谈扯得最多的还是那风华绝代的“虹老板”的风流韵事。
戏院陈老板之死,荒诞陆离的各种流言,真真假假,大抵都无关紧要了,伶人的脸谱之下变幻着千万张无从识破的脸,换一靥妆红,便又是一幕惊心褫魄的浮生戏。
看台二楼坐着个文公子,衣衫丝毫未湿,想来也是早早候在那儿的。
文重明倒不是一个爱戏之人,只是那夜与虹分别,连日来都心切地思念,那扑朔迷离的身世之谜终得探个究竟。
倒茶的伙计哈腰上茶,寒暄道,「这天也不知怎么了,都末秋了竟下起雷雨来……文公子怕是还需稍等一会,虹老板近日来身体不适,那嗓儿得由烟慢慢养着。」
「烟?」重明想起虹的痨病,竟有些唏嘘。
待伙计走开,重明又忽然叫住他,问,「你知道他是哪儿人么?生母又是谁?」
「谁?」
「虹。」
「哦……虹老板啊……是地道的北平人,至于生母,未曾见过,只知他九岁跟了“小天仙”牧师傅的班子,十三岁便登台献唱了。」
九岁?苏吉染天花病逝时也正是九岁。
重明心头更生了疑云,真相的血肉似乎真一点点绽裂开来,血淋淋的。
他从疑思中回过神,忽见桌上放了一盏烟灯,一双青竹似的玉手沾染了几粒水珠,正将烟泡缓缓地抖入烟灯之中,点燃。
重明抬头,见到烟生,他并不认识他。
他说,「我不好这口。」
「这烟无毒,还可治病,不单是外疾,连心头的隐痛都可除去。我见公子心事重重,所以想替公子安抚心中烦躁。」
被这素未谋面的男人一语隐晦道破心思,重明觉得费思,还为他助人之话感到可笑。
「我跟你认识么?」
烟生顿了一下,似笑未笑,说,「我和公子虽未谋面,但公子和虹是故友,也算是我半个挚友了。」
「故友?」重明一惊,问,「你和那戏子认识?他到底是谁?!」
森未语,只拂袖往戏台子一指,道,「戏开场了,公子专心听戏罢。」
锣声起,角儿登台。
文重明眯了眼睛往台上看去,那眼儿成了刀子,仿佛就要割开虹的脸谱,往他的骨子里看穿。
倒完了茶,闲来无事的伙计忽然一声吆喝:「哎,哎!这台上唱戏的是疯子,台下看戏的是痴子!」
虹一眼就见着了重明,却也见着站在重明桌边,被灯晃花了脸的烟生。
三目相撞,怀揣着各自隐涩的心事,戏正到高潮之处。
戏院门外一声雷响,锣儿鼓儿停,闯进来一帮恶汉,上二楼,二话没说便将刚离开重明桌子的森拽着出去了。
「烟生!」
台上的角儿的面上顿时一般般嫣红,一斑斑煞青,扔下舞着的剑,跳下台子,寻着漏网的鱼儿似的挤开蜂拥着的票友,尾随着那帮恶汉而去。
重明认得,那是他家的家丁,他用帕子擦了擦呷过茶的口,不紧不慢地起身,也一道看戏去了。
恶汉将烟生拖进了文家大院,虹未来得及踏进门,文家大门便被严严实实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