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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人今千里,梦沉书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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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巷陌马声初断。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人静夜久凭阑,愁不归眠,立残更箭。叹年华一瞬,人今千里,梦沉书远……”
1
“吱呀~”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我面前缓缓合上。看着那瘦削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我轻扬嘴角,慢慢转过身,离开了这里,这个我一刻都不想停留的地方。
后悔吗?回府的路上我一直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而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不悔。不后悔遇见了她,更不后悔亲手将她送到了皇上的面前。只因我,生来就是一个无情之人。
小时候曾有一个游方的道人入府替我看相,记得他在端详了我片刻后,便长叹一声:“此子额阔,贵亦堪夸;然则目为上视,主为人自强自是,不甘于下,太察多疑,狠辣无情。若居乱世,乃必非为池中之物也!”
当时父亲一听就变了脸,若不是母亲力阻,怕是立时就要拿下那口出谋逆之言的道人。即便如此,在放任那道人离去后,父亲也下了严令,禁止府中上下谈论此事。
不过我一直都没有忘记此事,而那道人的评价更是如生了根般,令我多年铭记在心。
“不甘于下,狠辣无情”,这样的性格又有何不好?至少,我可以活得无愧于己;至少,在面对她讥诮的表情时,我不会有太多的负罪感!
遇见她是在三年前。其实真正说来,在四年多前的凤台我们就曾有过一面之缘,只不过当时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个太子身边的小宫女将会在某一天与我的人生产生交集,而且是众多际遇中最过浓墨重彩的一笔。就好像我第一次关注到她时的那样,深刻而又鲜明,成为了日后的一种挥之不去的念想。
其实后来我曾把自己当时的那种惊艳告诉她,然而她的反应却令人失望。一般女子听到别人称赞她,不都会感到高兴吗?为何她却会生气,甚至将这称之为是狎辱?
的确,她的戏是演得很精妙。如果我不会武功,或许就此被她欺瞒了过去。可惜在那最初的惊艳过后,我就已知晓,只不过一直没有说出来而已。因为我想看看她的真正目的,乔装为男子潜入沈府的真正目的。
可惜,结果总是教我失望。
沈广熙是海德郡的太守,亦是我的姑父。从一个小小通判升到如今的地位,这几年他的不断晋升与我梁家自然是脱不了干系,说穿了他就是我梁家养的一只狗。只不过,再驯服的狗都会有不听话的一天,更何况是一只未必驯服的狗?为了防患于未然,多年来我一直都有在沈府安插人手,以作监察之用。而在我知晓了她的女子身份后,那些定期回报的信中便多了项内容——她的日常行踪。
我说过,她很会演戏。在这三年来,她的所作所为无不像一个真正的教琴先生。这使得她几乎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也使我依然无法得知她真正的目的。而我一向都不喜欢身边有无法掌控的事物,更何况是已姑息了三年?
借着送沈雁音上京参选的理由,我亲自去了趟海德郡。而事后也证明,此行非虚!
沈府的宴席上,众人皆逢迎讨好,惟有她不然。那一副安静清冷的模样本就在我的预料之中,却又于细微处出乎我的意料。
原以为她只会冷漠以对,可在听到关于诛濮阳的话题时,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讥诮与不屑让我立时便产生了兴趣。尽管之后她只是随声附和,但我知道,她一定有与众不同的看法,甚至她的某些看法会与我的不谋而合。
我开始为自己的这一猜想而莫名激动,同时我也在那时作出了一个选择,在杀与留中作出了选择,那就是带她一起上京。
2
“少爷,老爷让您回来后,就去他的书房。”
刚一进府,管事的梁安就匆匆赶来传话,看那情急的模样,怕不会是什么小事。
“嗯,我知道了。你先去老爷那里回话吧,就说我换身衣服便去。”
“是~”
慢慢向后堂走去,用着闲庭漫步般的步伐。我既没有好奇父亲因何事而急于找我,亦没有为此而感到忧心。因为我已猜到了大致的原因,甚至连相关的对策都已想好。就在不久前的海德之行后,就在我决定将她送到皇上那里时。
到父亲那里时正是太阳西下,霞光越窗而入,将偌大的书房分割成一阴一阳两个部分。
我看了眼坐在桌案后闭目养神的父亲。多年的相处,我早已知晓这是他沉思时的一个习惯。于是也不多言,只找了个正对他的位子坐下,静待他的发话。
日影不断被拉长,终至消失。当最后一缕阳光带着对人间的留恋,黯然逝去后,父亲终于开了口:
“回来了?”平淡的语气下是老者特有的低沉,父亲真的老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正想说些什么,就听父亲出声唤道:“梁九,点灯。”
“是。”
脚步声响起,转瞬间晦暗的书房就变得一派灯火通明。
我静静地看着父亲站起身,从书案后踱出来,一直走到书架前站定。步态悠然,只是那紧紧背在身后的手泄露出一丝不安。
“吱呀~”随着门被轻轻合上,父亲的声音也透过他微驼的背脊传来:
“皇上今日已在朝上下旨,将张僮调离内阁,以董思源补他的职。”
拿起手边黑釉洒金碎梅纹的笔搁细细把玩,我轻轻一笑:“父亲不必太过忧心,皇上这是在收买人心呢。”
“收买人心?”尾音微微扬起,带着狐疑,“此话怎解?”
“很简单,皇上这是在收买董氏一族的忠心。”将笔搁重放回桌上,我缓缓站起身,迎视着父亲,平淡地陈述,“自董廷裔被任命为定国将军后,皇上就御赐了座“赦造将军府”给他,并特赐董氏一族以京城籍。此举乍看乃皇恩浩荡的表现,细究却可知,这不过是皇上为了牵制他董氏一族所走的一步妙棋。”
父亲犹自狐疑地点点头,表示他早已知晓其中的玄妙。
我微微一笑,继续道:“只不过,这枚棋子不仅可以起到牵制董廷裔的作用,同样也可以起到安抚他的作用。尤其是在,当今的局势之下,”顿了顿,缓缓陈述开来,“早在四年多前先帝在位时,西南的虞韶就开始不大安分。先是集结军队扰动西南边防,之后虽暂被皇上所派的大军挡了回去,却也是异动不断。尤其是在那位虞韶的新君继位之后,西南的战事更是连连吃紧。在这样危急的局势下,纵观全朝武将,也只有常年镇守西北的董廷裔可以率兵与之一战。因此,董家的受宠是必然的,也是完全可以预见到的。”
“你是说?”听到这儿,父亲似有了悟。
我笑着点点头:“从年头董廷裔的女儿被册封为淑妃,到如今他的长子入驻内阁,都是皇上为了笼络住他的一种手段。”
“可即使这只是皇上的一种手段,他董家受宠却是不争的事实啊!”父亲恨恨地道,“而我梁家与他董家素来不睦也是人所共知的。如果他董家真的一跃成为大燕的第一大族,那我梁家要再想出头可就难了。”
“未必,”我敛笑,淡淡道,“孩儿愚见,让他董家得一些势,反而对我梁家有好处。”
3
屋里沉寂下来。
看着父亲犹自不解的样子,我忍不住轻叹了声。果然是当局者迷啊!只因牵涉到己方的利益,父亲这般精明的人就已无法看清真正的局势。
自乱阵脚者,兵家大忌也!
“父亲,”我轻轻开口,“当年的濮阳家可是权倾朝野啊。”
父亲一震,抬头诧异地看着我,复又点头喟叹:“不错,只有再在朝堂上培植一股同我梁家相抗衡的势力,皇上方可高枕无忧。而我梁家也需要这股势力的存在,方能体现自己存在的价值,否则,将来的某一天,我梁家难保不会成为第二个濮阳。”
“父亲明白就好,”我微笑着颔首,“所以说,董家不仅是我们的敌手,更是我们的屏障。而父亲要做的,就是好好利用这个屏障。”
父亲蹙眉,问:“如何利用?”
我淡然一笑:“那董廷裔不过是一介武夫,这朝堂之上的微妙他又如何能懂?而且父亲又有相印在手,到时只要做好表面文章,还愁无法压制住他董家吗?”
父亲一怔,随即大笑:“不错,不错……”左手捻须,脸上的笑容忽然一僵,父亲蹙眉道,“只是那董妃入宫业已半年,一直都颇为受宠,而且这么快就被封为了淑妃,位居后宫之首。如果……”
父亲缓缓站起身,面朝窗口,言语中不无忧虑:“自当年濮阳皇后被废以后,中宫之位一直虚悬。而今董淑妃如此受宠,很有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被册封为皇后。如果她封为皇后,那么她诞下的皇子就是太子,也就是明日之帝王。那到时,我们梁家可就……”
“父亲不必忧虑!”我不由出声打断了父亲的话。等看到他投来的诧异目光时,忙轻笑了笑,解释道:“父亲忘了吗?雁音如今已是婕妤了。”
“只是婕妤而已啊!”父亲长叹,“须知,一旦董淑妃诞下了皇子,那她的地位就再难撼动了……”
我静静地站在一旁,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直到那突然涌起的揪心疼痛渐渐缓去,方才开口,低低道:“父亲放心,雁音只是一枚备用的棋子。如今,孩儿已在皇上身边放下了一枚非常重要的棋子。”
“是吗?”父亲倏然转身,脸上带着难掩的惊喜。
我轻轻点了点头,淡淡道:“这枚棋子的分量非常重,重到足以改变整个后宫,乃至整个朝堂的局势。”
父亲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脸上的神情若有所思:“改变整个朝局吗?这可不太好……”话音一顿,父亲狐疑地看着我,“倘若你所说的乃是真的,那你又凭什么可以控制住这样一颗棋子?”
“无需控制,”我淡淡道,强忍住心中的涩然,“她只要乖乖地呆在皇上身边,就足以帮我们的忙了。因为她,会在后宫的权利倾轧中保持绝对的不败与中立。”
看着父亲依然怀疑的目光,我轻笑:“父亲何妨信我一回?”
父亲终于收回了审视的目光,点点头道:“好,那你先出去吧。为父还要再好好想想,毕竟,以后的路可不好走啊……”
“吱呀~”
轻轻带上门,我抬头仰望,月上中天,清雅而又冷傲。那样一个无傲气却有傲骨的人,又怎么可能舍下自尊,加入到后宫的各方势力中呢?恐怕,她连皇上都不愿依附……
莫名有些怅惘。
收回目光,我忽然想要找人说说话。
即使,我并不悔……
4
“水则鹝方之注,挹彼清流”。
茶沫沉下,汤华浮上,一瞬间,心神似乎也变得恍惚起来。
抬头轻瞥一眼面前眉目如画,清丽出尘的女子,我一叹:“曦儿泡的茶总是那么醉人。”
女子抿嘴一笑,带着说不出的风情:“公子又打趣云曦!茶又岂能喝醉人?”
我但笑不语,透过袅袅雾气,似乎看见一双十指纤纤,如玉雕成的手。
那手一只轻按在紫砂的壶盖上,另一只提在了壶把上,隔着沸水渲染出的朦胧雾气,在虚空中拟成了一个轻盈而优雅的形态。若危若安,而又飘忽如神……
“公子?公子?”
场景瞬间变幻,依旧是隔着蒙蒙的水雾,也依旧是如霜的皓腕,只是那纤纤十指里握着的茶壶已悄然变为细腻的青花瓷纹。
喟然一叹,我抬首轻笑:“曦儿错了,有时茶可以比酒更醉人。”
云曦怔了下,随即柔柔地一笑:“是吗?既如此,那公子可要细细品味,方不辜负云曦的一番心意。”说着,轻放下手中的青花茶壶,翩然向着内室走去。只留下了一串轻柔的嗓音,“云曦为公子弹奏一曲吧。”
琴音响起,温婉细腻,带着些旖旎之气扑面而至。音色柔美,盈滟动人,似是耳边的低诉,情真意切,缠绵已极;又似和暖春风,将这满堂的奢华俱化为暖帐红烛。然则,绮丽有余,却是清雅不足……
执起手边的茶杯,浅啜一口。鹝水的清流,雨前的凝碧叶,同样的茶,同样的煎法,也同样的苦,却再不是那个味道。
我想起那个午后,一袭青衫坐于流霜亭中,秀气的脸上带着惯常的淡笑,清清浅浅,一如指间奏出的琴音,清幽缥缈,宛转低回。
她告诉我高山流水的故事,她说知音难求所以伯牙才会摔琴,她的脸上有着难遣的寂寞与疏离……我想,或许在那一刻,我是动心的。然则,仅那一刻,真真正正的心动……
后来她还煎过一次茶。凝碧那细如针的叶片滑入沸水中,顷刻间便染绿了沸水。然后绿色一点点晕染开,一室清香。而她的脸也被包围在氤氲中,朦朦胧胧,瞧不真切。
再后来我发现了她的秘密,于是,便再没喝过如那日一般的茶……
恍恍惚惚间耳边的琴声已停,我看着云曦掀帘而出,用嗔怪地口吻问,可是她弹奏的不好。而我则但笑不语,一手揽过她,在那嫩白的耳后轻吹了口气。
怀里的娇躯轻颤了下,却没如往常般羞涩地低下头,反而轻轻挣脱开来。接着那双娇媚的明眸怯怯地注视着我,轻问我是否有什么心事。
一瞬间,我怔愣了下,然后笑着站起身,让她好生歇着,便向门外走去。
“公子~”
发颤的嗓音响起,接着一具温热的身躯从背后贴了上来。
“公子,云曦知道错了,云曦真的知道错了!求公子不要丢下云曦!”
犹豫片刻,我还是转过了身。
眼前的女子在默然哭泣。剔透的泪珠自眼角滑落,晕染了紫色的罗衫,多了几分怯然的情致,让我不由想起初见的那天。
那天她一身白衫跪在街角,身前插着块木牌,上面写有“卖身葬母”几个字。
常见的情景,这样的画面在锦宁街头一个月不知要上演多少次。而我本就不是什么同情心泛滥的人,便也更不会多去注意,只为那围在她身前阻了道路的人群,而感到厌烦无比。
从那传出的争执声里,我听出了个大概:原来又是两男争一女的老把戏。十分不耐,我抬步欲走,却在余光扫过之后改变了主意。
“这位姑娘,在下愿出100两……”
从此以后,这个原名丁云曦的女子便跟在了我身边。
其实我也不明白当日的自己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良善。
是为那单薄身影中透出的几分熟悉吗?
我想,我真的无法了解。
轻叹一声,我将眼前犹在哭泣的人儿抱在了怀里。
“记住,永远不要考验我的耐心。”
纵有几分熟悉又如何?我还是我,依然还是那个杀伐决断的梁绯之。
这一点,不会因任何人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