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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六十八章知己难求 ...

  •   以后的日子,梁绯之并不因为这次突然的遇袭而由水陆改为陆路,相反在遇袭后的第二日,他就命侍卫重新到附近雇了船工来。于是乎,船上的旅行还在继续。
      所幸,不知是否是我那一晚说的话产生了效果,接下来的几日梁绯之倒是没再纠缠着我。而我也乐得清闲,常常对沈雁音点拨一下琴艺,毕竟距离选妃也不过大半个月了。

      随着河面越来越宽,水流也越来越急,放眼望去,两岸的建筑不再似先前那般精致小巧粉墙黛瓦,取而代之的则是临近帝都所特有的沉雄稳重与高大敦实。而就在十日之后,我又一次踏入了这座与我颇有缘分的古老都城——锦宁。

      帝都的街头依然繁华迤逦,集市街道纵横交错,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各色华贵的马车和小轿来来往往,商铺林立,酒肆的酒幡随风拂动,发出猎猎的声响。
      看着这熟悉的街景,我喟然长叹,缓缓放下了轿帘。
      梁府,应该很快就到了吧。
      意料之中的,选妃之前沈雁音和我都暂时住在梁府,而今日在码头迎接我们的几顶软轿恐怕也是早已安排好的。
      又行了半日,软轿忽然稳稳地落了下来,接着三五个人打起了轿帘。逆光看清眼前的兽头大门,大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梁府”二字,我轻笑了笑,下了软轿。
      原来这就是大燕炙手可热的梁府!

      沈雁音作为梁丞相唯一的外甥女,少不得要先去拜见梁丞相和梁夫人,而梁丞相似乎还在宫里参议政事,因此独留了梁夫人拉着沈雁音絮絮不已。她们女眷在内堂闲话家常,我一个“男子”自然不可能去凑热闹,当下就有一个丫鬟领着沈雁音去了内堂,还有一个则要领着我往后院的住处走。
      我微笑颔首,正要抬步,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响:
      “你先把先生的包袱送去别院吧,这儿有我陪着先生呢。”
      小丫鬟先是一愣,随即福了福身,恭敬地应道:
      “是,大少爷。”

      他又搞什么鬼?看着小丫鬟渐渐远去的身影,我强压下心头的疑虑,转头冷静地道:“未知梁大人还有什么指教?”
      他含笑看了我片刻,就在我被他盯得浑身发毛之时,他忽然突兀地道:“叫我仲行。”
      我怔了下,随即冷下脸来:“如果无事,那么释尘就先退下了。”说完抬步欲走。谁知刚迈出一步,一股猛力就扣上了我的手腕。这下我再顾不得什么身份的尊卑,转头冷冷地道:“梁绯之,我以为那天晚上我已经说得够明白的了。”
      原以为他的脸色会立时沉下来,谁知,闻言他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先生终于不再称呼在下为大人了,可谓是可喜可贺啊。”
      他有被虐倾向吗?感到与他根本无法沟通起来,我索性放弃了挣扎,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梁大人,你究竟要怎么样?”
      “叫我仲行。”他眨了眨眼,脸上的表情带了几分委屈,只是眸中仍蕴满笑意,“我带你去个地方。”说完也不顾我的反对,拉着我就向后堂走去。

      如果没有亲临,我恐怕绝难想象梁府后园的奢华。
      这座坐落于锦宁城中的大宅,居然有着只有坐落于郊外的别院才有的精巧花园,不,梁府后园的精致恐怕比普通别院更胜一筹。
      行于群峰起伏、气势雄浑、奇峰怪石、玲珑剔透的假山群中,左右盘旋,时而登峰巅,时而沉谷底;仰观满目叠嶂,仰视四面坡岩,或平缓,或险隘,给人以迷离恍惚的神秘之感,也令我一时忘却受制于人之愤。
      再看一路佳木茏葱,奇花闪灼,清流隐约,自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行数步,豁然开朗,观之两边,飞楼插空,雕栏绣槛,皆隐于山树之间,不由暗叹此间建造者之鬼斧神工。走过沟通山径、横跨涧上的石板桥,便是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复细细观之,但见此亭六角攒尖,白石为栏,环抱池沿,可谓远看临山实环水。
      俯而视之,亭下一泓池水,清溪泻雪、平静如镜、水面聚而不分;池畔古树傍岸,垂柳拂水,湖石峻秀,真乃别有洞天。
      “先生觉得如何?”见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美景,梁绯之满意地一笑。
      定了定神,我转首冷然道:“梁大人把我拉来就是为了赏景?”
      “是,而又不是。”
      听着他模棱两可的回答,我微微蹙眉:“大人莫不是戏耍于我?”
      “怎么会?”他一挑眉,“跟我来。”说完就拉着我向亭内走去。

      上了亭,只见亭上有匾,上书“流霜亭”三字;入得亭中,内有手书“四面青山看画展,三溪碧水听诗吟”的对联,还有狂草书写的“一代风流”的题额。
      “好一个一代风流!”见之我不由赞叹出声。
      “哦?”闻言,梁绯之转首笑看着我:“还请先生详解。”
      本不欲搭腔,想了想我还是忍不住说道:“此字虽草,却暗含风骨,张狂不羁,再联系风流二字,隐然有古贤士之风。”想到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尊崇老庄之道,不拘礼法,清静无为,令我暗暗为之向往。
      “能得先生夸奖,在下真是三生有幸。”梁绯之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抹狡黠。
      “什么?!”我愕然看着他。
      意识到自己失言,我忙冷静下来,淡然一笑:“可惜,这些都是徒有其表。晚生再一细细端详,忽然发觉这张狂不羁的外表下依然难掩其庸俗本性。”
      梁绯之一怔,复笑道:“有其表总比无其表要好。先生,请。”说着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人的脸皮还真是厚!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依栏而坐,但见亭下之水清冽无双,不时看见几尾游鱼凫于水中,可谓空游无所依。但见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我转首看着坐于我身侧的梁绯之,淡淡地道:“大人可以说了吧。”
      梁绯之眉心一蹙,忽然向我倾身而来,唬得我忙向后仰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你究竟要干什么?”我脸一沉,冷声问。
      他只是不理,一把扶住我的肩,柔声道:“都跟你说了,叫我仲行。”
      我冷哼一声,不欲搭理,谁知他居然加重了按在我肩上的力道,而语气温柔如故:“叫我仲行。”
      “你……”看着他笑靥温和却又相当坚持的神情,心里也有点发怵,不得不撇开眼,敷衍了一声,“仲行。”
      “大声点。”他笑意愈加柔和。
      我一下就气不忿了,正对着他的眼,大喊了声:“梁绯之,你别太过分!”声音很大,可以听见四周传来的隐约回声。
      他一怔,然后笑着放开了我。
      我一下站了起来,缓缓退后几步,警惕地看着他:“若是没事,我就先回去了。”说着又向后退了几步。
      “慢!”他也站起身来,笑睨着我,别有深意地道,“先生难道不觉得此处很适合抚琴吗?”
      我愣了下,片刻后才犹豫地开口:“你是说……”
      他笑看着我,接着又喟叹道:“这可是我特意为先生觅的抚琴之处。”
      闻言我打量了一下四周清幽的环境,犹疑地问:“那么这里是府上的?”
      “是我读书之处。”他干脆地道,“府里除了父亲,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得随意进来。”
      “你的意思是?”我蹙眉看着他。
      他忽然向前几步,凑近了我,在我耳畔轻言:“以后你想进来就进来,决没人阻拦你。”
      我的眉头蹙得更深了,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忙下意识地跟他拉开一段距离,不动声色地道:“大人的心意释尘心领了,只是释尘不敢打扰大人清静,就此先回去了。”说完便抽身匆匆而去。
      如今看来,还是趁早离开为妙!

      清丽淡雅的琴音自指间流泻而出,在流霜亭的四周不断回响。亭中的少女以花指不断划奏,结束了之前纤巧秀美的曲声,螓首微抬,似带有几分期待地望着我:
      “先生,我弹得如何?”
      我微微一笑,温言道:“雁音弹得有进步,只是曲中山的庄严和水的清亮还未能明显表现,尤其是在曲子的结尾,在用花指不断划奏之后,还需……”
      “我知道啦,还要用泛音结尾。”沈雁音微微蹙眉,“先生都说过好几次了。”
      这个沈雁音!我含笑摇了摇头。
      见状沈雁音忽然站起身,将我按到琴前坐下:“既然如此,先生还是再为我奏一次吧。”
      闻言,我无奈地一叹:“好。”于是调上弦,操演起指法来。
      《高山流水》乃是一代名曲,取材于“伯牙鼓琴遇知音”。其中充分运用了“泛音、滚、拂、绰、注、上、下”等指法,描绘了流水的各种动态,抒发了志在流水,智者乐水之意。此刻,身处山环水绕之间,心境亦是无比平和,弹拨间旋律时隐时现,犹见高山之巅,云雾缭绕。正处飘忽无定之时,清澈的泛音忽然奏起,节奏也稍显活泼,闻之息心静听,愉悦之情油然而生。和着四周潺潺的流水声,手下一个变调,先是跌宕起伏的旋律,大幅度的上、下滑音。接着连续的“猛滚、慢拂”作流水声,并在其上方又奏出一个递升递降的音调,使人静听宛然坐危舟过险滩,目眩神移,惊心动魄,几疑此身已在群山奔赴,万壑争流之际矣。跌宕的旋律过后即是低回宛转的曲调,泛音中流水声复起,终是渐渐消失在宫音之上。
      曲毕,亭中静默了片刻,沈雁音才开了口:
      “先生,此曲虽好,但太难了些,雁音恐怕无法赶上先生的水平。”
      此间幽荫会蔚,温风不烁,清气自至,我淡然一笑道:“距离选妃还有九天,只要雁音把握住这九天,用心练好此曲,相信到时必将赶上晚生。”
      “可是先生,”沈雁音不满地叫出了声,“为什么一定要弹这个《高山流水》?弹上次那首《闲云孤鹤》不好吗?曲调又清幽又古朴。”
      而且又简单对吗?我笑着摇摇头:“那曲《闲云孤鹤》曲风太过孤清,在殿上容易,”斟酌片刻,我叹道,“容易犯了忌讳。”
      “可是……”
      我一摆手,止住了她的话音,转首笑看着她道:“雁音知道我为何一定要让你弹这曲《高山流水》?”
      她一愣,似是没有料到我会问她这个问题,接着老老实实地道:“不知道。”
      我一笑,指间滑过琴弦,幽幽地道:“传说古时有一琴师名伯牙,这个伯牙一次在荒山野地弹琴,樵夫钟子期竟能领会这是描绘「巍巍乎志在高山」和「洋洋乎志在流水」。伯牙惊曰:「善哉,子之心与吾同。」子期死后,伯牙痛失知音,摔琴断弦,终身不操,故有高山流水之曲。”
      话音刚落,就听一人大笑着走近:“哈哈哈,好一曲高山流水。”
      蹙眉看着来人,我的心里不由暗暗警惕。
      这个梁绯之,当日我拒绝了他的那一番“好意”之后,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诱得沈雁音缠着我一定要来此习琴。本不欲答应,奈何她提出来几次,甚至以不来这里就不练琴相胁,我也只得应承了下来。如今看着他一副小人得志的开怀之笑,我就感觉自己心头的怒火在不断飙升。
      沈雁音叫了声“表哥”,而我亦强压下不满,淡淡地施了一礼:
      “梁大人。”
      “先生怎么跟在下如此客气?”他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微笑道,“也不知先生对这流霜亭的景致还满意吗?”
      一句话戳到了我的痛处,我攥紧拳复又张开,笑道:“此景虽好,就是太过纤小,未免有失大家气概。”
      他一愣,又哈哈笑了几声,转首看着沈雁音道:“雁音可明白先生要教你《高山流水》之意了?”
      “这……”沈雁音蹙眉沉思,半晌方恍然道,“是了,此曲既然关乎知音,先生教我此曲,定然意在告诉圣上,他乃是我的知音和知己。”
      梁绯之微笑颔首:“你明白就好,所以接下来的日子你要将此曲练熟。”
      “可是……”沈雁音看着梁绯之眸中一闪而过的冷色,硬生生地将话咽了下去。
      可惜我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若有,当时我一定让她将这句话说完。因为正是这“可是”二字,种下了后来的一系列苦果。噫,夫人生无后悔耳!
      梁绯之转向了我,笑道:“先生,在下听完此曲,忽觉此曲若是由二人琴萧合奏就更妙了,不知先生肯不肯赏脸,与在下再合奏一曲?”说着作势就欲取萧。
      “慢!”我忙止住了他的举动,微笑道,“大人既知此曲名为《高山流水》,那便知此曲唯有知音人在一起合奏方能动听,否则即便奏出来也只是杂乱无章。而晚生,”我正视着他的双眼,“不敢自比为大人的知音人,大人亦不是我的知音人,因此不敢与大人合奏,有辱视听。”说完,一脸的挑衅。
      他的神色变了几变,方笑道:“那不知何人有幸可以成为先生的知音人?”
      知音人吗?
      曾经有一个非常非常了解我的人,了解到往往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明白我的意思。然而,就是那么了解我的人,最后也放弃了我……
      我抬头遥望,风摇其巅,韵动崖谷,视之既静,其听始远,良久才悠然长叹:“知音难求,”转首看看梁绯之,我笑了笑,“若是知音都那么好求,伯牙又何故摔琴?”
      红尘中不乏痴男怨女,每个人一生都可以有很多爱人或是情人,而知己,仅有一个……

      之后的日子倒也还算安逸,梁绯之也没再频繁骚扰我。当然了,偶尔也会有几次,不过只要充耳不闻就可以了,因为毕竟他还有公务要忙,没那么多富裕的时间。而我也抓紧这段时间教沈雁音学会那曲《高山流水》,只是我这个学生学起来似乎总是有点心不在焉。
      无论如何,时间还是无情地逝去,很快九天就过去了。尽管沈雁音弹得还是不尽如人意,可是与开始时相比已有了很大的进步。
      看着沈雁音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处,我不由呼出口气。此行无论成功与否已与我无干,接下来就应该是我告辞离去之时了吧。
      看了那群送行的丫鬟婆子一眼,我淡淡道:“诸位先回去吧,晚生还想在街上走一走,一会儿再回府。”
      众人应了声,纷纷离去,原本拥挤的四周一下变得空荡荡了。
      看着远处的酒楼,酒幡随风拂动,我若有所思地向那里走去。
      去看看,只是去看看。
      恍惚中,我仿佛看见在那间酒楼里,一个女扮男装的少女一杯接一杯地饮着状元红……
      为什么要等错过之后,回忆才会变得愈加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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