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樱鬼]幕年》冬暝

1、幕年

　　元治元年，五月，夜。
　　一道突兀的吵闹打破了京都安静诡秘的夜晚，那是一个慌不择路逃跑着的孩子，身后跟着几个手持长刀的浪人，正叫嚣着追来。男孩有着一头浅褐色短发，右眼带着眼罩，一道劈在额头上的伤口汩汩流着血，几乎染红了他整个左脸。
　　也许是因为被血迷住了眼，奔跑中的男孩一个趔趄摔倒在了路上，持刀的浪人们迅速包围了上来，将到手的猎物团团围住。
　　“难得瞒着土方副长晚归一次，就让我遇到这样的情况，京都的治安果然需要加强监管啊。”一道调侃的声音打断了浪人们的动作，众人循声望去，声音的主人仿佛从天而降，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前方。
　　那是一个栗发绿瞳的武士，宽大的蓝色羽织下横挂着两把长刀，左手提着纹有樱花的小酒壶，正挑衅的看着众人。
　　“队长，那身蓝色的羽织，是新选组。”认出了来者的身份，浪人们一阵耳语，最终还是放弃牵扯上这群京都臭名昭著的壬生狼，沉默离去。
　　“居然连家门都没报就跑了啊？”栗发的武士有些无奈的嘀咕了一句，转身看向今天救下的对象，却发现小男孩在刚才对峙的过程中已经昏迷了过去。
　　“嘛……没办法，先带回屯所在说了。”有些为难的抓了抓头发，武士一把拎起小男孩放在肩上，摇摇晃晃的向回走去。

　　黑宫是在一阵隐约的光中惊醒的。他在睁眼的一瞬间便抬手摸上了右眼的眼罩，所幸它还没有被解下过的痕迹。四下一片属于清晨的静谧，黑宫打量了这间普通的和式房间一会儿后，挣扎着推开了前方的木门。
　　“哦？小家伙你醒了啊。”
　　黑宫过了一会儿才适应了突然增强的阳光，看到一个栗色短发的男人穿着浴衣，坐在走廊上回头看他。即使最终昏迷了过去，黑宫也记得这个人就是昨晚上将他带回这里的武士。
　　“我是新选组一番队队长，冲田总司。”见黑宫有些呆呆的表情，栗发男人一笑，“这里是新选组的屯所，没有人会追杀你了，安心养伤吧。”
　　新选组？！黑宫闻言心头一紧，真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好不容易才摆脱长洲那些人的追击，又落到了幕府壬生狼手中么？
　　“不过小家伙你长的跟我真像呐。”昨晚救回来的时候还来不及仔细看，冲田总司摸了摸鼻子，这小子几乎和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同样栗色的短发，眼瞳是晶莹的绿色，如同春季里生机勃勃的大地，如果不是因为右眼的眼罩，总司几乎就要以为这是他不小心遗留在外的儿子了。
　　“我……”黑宫正要开口，却被另一道声音打断。一个身着黑色浴衣的男人出现在了两人的前方，微微躬身，“土方副长的密会。”
　　“啊啊，大清早的就有工作。”冲田总司无奈的起身，拍了拍浴衣，“你再睡一会儿吧，小家伙。”

　　直到冲田总司的背影消失在了拐角处，黑宫才松开了一直紧绷的神经。他伸手摸了摸右眼上的眼罩，既然没有被解开的痕迹，新选组应该还不知道他的身份。环顾四下无人，黑宫略一犹豫，跟上了冲田总司消失的背影。
　　长廊的某间房传来了隐约的对话声，黑宫屏住呼吸靠墙蹲了下来，听清了里面的对话。
　　“……预言之瞳？”冲田总司的声音有些疑虑，“这种东西真的存在？”
　　“左眼大地，右眼苍穹，世界皆在其中。”另一个沉稳的男音答道，“任务书上的解释只有这一句，目前能确定的只是有着这样可以看到未来眼睛的人到了京都，上面希望我们能尽快找到他并且秘密带回。”
　　“预言之瞳……那些过惯舒服日子的大人物们已经开始寄希望于这种虚无的东西了？”冲田总司不屑的笑了笑，“而以维护京都治安为己任的新选组，也沦落到要替幕府找人的地步了啊。”
　　“总司。”沉稳的男音一顿，隐隐有了怒意。
　　“是，是，上头委托这样隐秘的任务就是对我们的肯定对吧，土方副长。”眼见上司就要发怒，冲田总司连忙改口，“今天巡逻城市的时候我会注意这方面消息的，上头既然要秘密，也不能光明正大的找吧。”
　　“也好，先这么安排着……”话音未落，说话的男人突然没了气息，还没待黑宫反应过来，木门突然被拉开，一把锋利的长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小孩子？”持刀的土方岁三看到黑宫有些诧异，慢慢收回了刀。闻声赶来的冲田总司连忙将他拉过护在了身后，“小家伙，你怎么来了？”
　　“总司，你最好解释一下。”看着那张几乎就是缩小版总司的脸，土方岁三皱起了眉。
　　“那个……昨晚上回来的时候在路上救下的小家伙。”冲田总司有些心虚的摸了摸鼻尖，“被人砍伤了，也和父母走失，我想让他在找到父母前暂时待在屯所……”
　　“总司，呆在这里没关系，但如果他是你私生子什么的，我会按照队规处理的。”土方岁三严肃的看着两人。
　　“副长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那个……冲田先生，谢谢你救了我，待伤好一些后我就离开。”有些心惊刚才听到的谈话内柔，黑宫向着冲田总司一鞠躬，还是早点离开的好。
　　“没关系，外出巡逻的时候我们会帮你找到父母的，在这之前就安心待在屯所吧。”冲田总司微笑道，一边指了指旁边的土方岁三，“别看副长一张连鬼都能吓住的脸，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哦~”
　　“保护天皇的子民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土方岁三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一边侧头严肃的看了冲田总司一眼，“另外，总司，关于你为什么晚归，给我交一份检讨上来。”
　　“副长……”剑术一流却不擅握笔的冲田总司君一声哀嚎。

　　元治元年，十月，秋。
　　风从北面吹来，卷起了院子里的落枫。
　　黑宫坐在屋前，仰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这已经是他来到新选组屯所的第五个月，由于外貌巧合的相似，到最后他干脆就被当成了冲田总司的儿子对待，几乎被队士们宠上了天。黑宫发现自己有些离不开这里了，和外界传闻的嗜血壬生狼不同，在黑宫看来这群为了同一目标聚集到一起的男人们只是单纯为着梦想拼搏着，比起幕府那些养尊处优的武士，甚至那些打着尊王襄夷旗号的长洲人都要好上太多。
　　这样每日里巡逻，练剑，欢笑打闹的日子太过惬意，让黑宫甚至有些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过也只有在这里，他们会把他当做一个和父母走丢的小孩，而不是可以改变未来的预言之瞳吧。
　　正当黑宫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双手抱起他，让他骑到了脖子上。
　　“再想什么呐，小家伙？”冲田总司微笑着，带着他走到了院子中。
　　“冲田先生就这么走出来行么？土方副长可是吩咐你要好好休息啊。”黑宫低下头看他。
　　“连你都要担心的话，我会很困扰的啊，小家伙。”冲田总司伸手捏了捏黑宫的脸，正要说什么，却突然转手将他放下，半跪在地上拼命咳嗽起来。
　　“冲田先生……”黑宫想要上前，却被总司挥手挡开，一丝触目惊心的红色顺着他捂着嘴的手指滴落到了地上，看的黑宫心中一痛。
　　自从池田屋事件之后，冲田总司的感冒病症就一直没有好转，所以在这次幕府钦点的战斗任务中，新选组倾巢出动，他却被迫因为伤病留了下来。
　　“真难办啊，号称新选组剑术第一的冲田总司，却因为小小的感冒留在了后方，队里那些家伙一定会取笑我吧。”好不容易待咳嗽平息了下去，冲田总司一声苦笑，有些落寞的回到了屋檐下，手指抚过腰间的长刀，“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战场上呢？”
　　“根本不是感冒……”眼罩下了右眼一痛，一些画面不由自主的浮现出来，几乎就要占据黑宫的大脑，“……是肺痨。”
　　手上的动作僵了僵，冲田总司有些诧异的抬头，看着眼前的孩子，“黑宫，你知道了？”
　　“我……”黑宫低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随着京都情势的变化，幕府和新选组也再没有精力去寻找他这个传闻中的预言之瞳，那现在要告诉总司么？
　　“嘛，不要告诉副长和队士们就好，这是我们的秘密，黑宫。”转头望向天空，冲田总司轻轻靠在了木梁上。
　　“冲田先生！”黑宫霍的抬头，几乎要被右眼里的画面逼的哭出来，那里的总司已然病入膏肓，和自己一般晶莹的绿瞳也彻底失去了光彩，“不要在去执行队务了，现在您应该离开这里，然后找一处安静的地方休养才……”
　　“离开新选组？”冲田总司转过头，凝视着黑宫的眼睛，“那样的话，我才是真的死了。冲田总司，只有留在新选组里才算是真正存在过。”
　　有雨从虚空中落下，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细雨连绵着覆盖了整个视线。在这场姗姗来迟的秋雨中，右眼里病弱的总司和左眼中此时的总司重叠在了一起，苍白的微笑。
　　黑宫突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这双眼睛。

　　庆应四年，一月。
　　历经‘小油路之变’后，长洲萨摩的新府联军与旧幕府之间的局势彻底明朗，战争一触即发。
　　新选组会议堂中，所有的队士都集结于此，静听土方岁三副长的临行之词。
　　“……因此这一次，我们新选组正式被编入幕府军队，参与战斗。”土方说着，却突然被一阵推门声打断，栗发绿瞳的男人走了进来，抱歉的对众人笑了笑。
　　“不好意思，明明是重要的动员大会我却迟到了啊，咳咳……”男人说着，却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总司？”土方看着爱将憔悴虚弱的脸，皱眉，“你怎么到这来了，快回屋去躺着。”
　　“不要。这次的战斗非常重要吧。”冲田总司将长刀靠在怀里，抬头看着土方，目光灼灼，“我想要战斗，土方副长。”
　　“总司……”明知道面对新府军先进的西式武器，总司这样病弱的身体意味着什么，土方岁三却微微一笑，赞许的看向了那双绿瞳，“好，那么一番队的突击任务就交给你了。”
　　“谢了，副长大人。”冲田总司点了点头，起身走出了会议堂。

　　深冬的风很冷，冲田总司没走多远，便靠到墙上拼命咳嗽起来，咳出的血已经是接近黑的深红色，他无奈的抬头看着空中的冷月，握紧了满是黑血的手巾。
　　他马上就快死了吧？
　　“冲田先生？”一道软软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冲田总司回头，看见和自己长着一张脸的黑宫正担忧的看着他。转眼之间这个小孩已经在新选组呆了快五年了，他比当初成熟了不少，却依旧稚幼的让人想捏他的脸保护他。
　　“冲田先生，你打算参加这次的战斗？”看着总司出来的方向，黑宫顿时明白了他的打算，某种恐惧占据了脑海，右眼所看到的画面又一次不受控制的浮现出来。
　　遍地的尸体，染血的羽织和刺入人体的刀剑。那是比病榻上的总司更可怕百倍的，血色的修罗战场。
　　“别去……会死的，冲田先生！”一把抓住了总司的袖口，黑宫的身体因为脑中的画面不住的颤抖，泪水从眼角滑落。
　　“小家伙。”总司一笑，伸手揉了揉黑宫的头发，即使这么多年过去，当初的小孩早已长大，他也还是习惯用这个称呼叫他，“就这么肯定我会死么？”
　　“看得见……我看得见啊。”再也受不了脑中画面的冲击，黑宫一把拉下了一直遮住右眼的眼罩，哭着看向眼前的男人。
　　他的右眼是完全不同于左眼的淡蓝色，纯净通透，犹如晴朗无云的天空。
　　左眼大地，右眼苍穹，世界皆在其中。
　　那是预言之瞳。

　　“黑宫……”望着那异色的双瞳，冲田总司怔了一怔，而后微笑着去捏黑宫的脸，“原来我们找了那么多年的预言之瞳，就在队里住着？”
　　“冲田先生，我是认真的！”恼于男人玩笑似的态度，黑宫焦急的抓住对方的手，异色的双瞳在月下泛着奇特的光辉。
　　“就算你们这么拼命也没用啊，这场注定会失败的战斗只是这场终结之战的开端而已！幕府的统治会被推翻，一个没有武士和刀的世界即将到来！”
　　还有注定在这场战斗中接连牺牲的新选组同伴。黑宫大吼着，甚至不顾禁忌的将看到的未来世界全数告诉了眼前的人，只希望他能放弃这场必败之战。
　　“啊拉，被预言之瞳这么说，就算是我也很困扰啊。”似乎并没有被黑宫的预言所吓倒，冲田总司漫不经心的笑了笑，靠着走廊的木梁坐了下来，“但是知道了又怎么样呢？从同伴身边逃走，然后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凄凉的病死？”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战争的失败，幕府被推翻，新时代的到来。这些，都不是你我能决定，或者能阻止的未来啊。”总司歪着头，靠在了怀里的武士刀上。
　　冬夜的月光清冷的就像这个季节一般。黑宫沉默着，看着病重的武士在银色光辉的笼罩下喃喃自语，恍若诀别。
　　“也许你会觉得奇怪，但其实幕府与战争，都跟我没有关系，我想守护的只是这个和大家一起建立起来的新选组而已，只是想看看一个贫民的道场主和一群无名无份的乡下浪士，到底能爬到怎样的高度。
　　“所以我绝不会离开同伴，离开新选组。冲田总司就算死，也只能死在战场上。”

　　庆应四年，一月，夜。
　　在这场被后世称为‘鸟羽伏见之战’的战争中，面对旧幕府军一万五千人，长洲萨摩的新联军只有区区五千人。然而对着拥有先进西式武器的新联军，有着压倒性人数优势的幕府军不堪一击。
　　通往伏见驻地的官道之上，如山的尸体几乎就要铺满整个视线。然而却有一个浴血的人影站在路的尽头，妖冶的月光落在他被血染红的蓝色羽织上，整个人犹如妖鬼。

　　“谁在那里？”负责进攻驻地的新联军队长一怔，握紧手中的火枪大喊，鬼魅的人形却只是缓慢的抬起头来，手中刀锋侧动，在月下泛起危险的弧光。

　　“新选组一番队队长，冲田总司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