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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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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芳在客栈里病恹恹地休息了四天,到第五天才勉强开始吃饭,可惜饭菜非常不合口味,直到第六天终于有力气到附近的沿河商铺里去付帐——还是在中午吃了几条掌柜的老婆帮忙一起做的烤鱼之后,由于她忍不住出手当了回主厨、一批水鲜菜肴卖得很好,所以那天他们两人的吃食带住宿一文钱都不用付。
听说战争前这里的商贾是现在的两倍不止,但在里芳看来已是极致繁荣。头发和眼睛有各种颜色的番人看得人见怪不怪,他们强调怪异的话、以及各地来的商人的口音她也只能听明白一小部分,但与银钱相关的话可是每个字都搞得清清楚楚的。
最终她还是买了个明显比自家好得多的花露锅,以及一堆让人看得目不转睛的精致玻璃小瓶子,以及全村人可以吃上十年有余的做菜香料。
俞贞的提议其实很有道理,虽然本意目的恐怕不一定有多好,因为靠她一人死干活干,不如做大些雇人赚得更多。
“想什么呐?”
一碗依然温热的姜奶递到她面前。唉,本地的美食她大多都难以下咽,但喝的东西几乎来者不拒。
里芳高高兴兴地接过碗,小口喝光。舔舔嘴巴,想了下,对着一路上对她真的非常照顾的俞靖道:“在想我的继父大人的提议。兴许明年来的时候,得买个四五个锅回去开作坊,买两车香料回去开馆子。”
“钱够用就好,不要太累。”俞靖并非同意、也不是反对,只是就事论事。
“我现在也很累,但只能做到如此。要是病了或是什么大灾小难的,就立刻不行了。”里芳被风灾和俞老伯的去世吓到。这世间的事,永远不可能平稳地一成不变。
“里芳,随你高兴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家伙直接叫自己名字了。不过里芳不介意,事实上如果他继续唤自己一声“俞姑娘”,会太生疏了。何况这一路上他们是以兄妹名义同行,当然不可能叫某某姑娘。“对了,你本名叫什么?”
俞靖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住,过了会才回答:“俞靖,靖康之耻的靖。”
“……算了,都一样,你还是继续叫俞康吧,省得被认出来。”
这姑娘很聪明,但不像多数女人又好奇又大嘴巴——如他的原配……是个极好的伴侣人选。俞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她唯一不知道的,大概就是自己曾有过妻子吧?而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干脆不说。
南方常年湿热,里芳非常不耐这种的天气、吃得又少,身体眼看要吃不消,俞靖只得早早订了船、雇两个脚力就走人。
因为陆路不太安全——这时倒指望起这些挺剽悍的蛮族骑兵能把陆路上的盗匪群寇全数摆平——里芳不得不继续乘海船折腾半月,她这回经验老到地买了一批干粮和几包成药丸子,免得像来时那样无法吃不能睡还晕船呕吐的惨状。
“你这样以后如何领商队走南北西东的?”俞靖必须告诉她事实,“有些商路比着艰险困难得多。”
“……多练练不就得了!”里芳开始孩子气起来。
“你会骑马吗?”
“……可以学啊!”
“如果骑在马上整整两个月,或者拉着马在穿山越岭的,你受得了吗?”
“……你就可以?”
“我走过一趟之后就立誓再也不走了。”
“那怎么办?”
“行万里路的事交给别人去做,或者训练我们的儿子去做。当然,女儿也成,只是总不能让女孩子吃这样不必要的苦,对不对?”
里芳一开始也只是这样听听,接着就瞪大眼,慢慢地脸红,变赤红,终于扛不住掉头走开。
俞靖很高兴,因为她没反对。
接下来……大概得去和准岳父去谈条件了,不过他不担心,因为岛上里芳最大,他只要乖乖听里芳的话就行,其他人都得闪边去!
***
阔别家乡一个半月,回来时里芳的娘差点哭出来。女儿瘦掉一大圈,精神与体力皆严重不济,足足休养了十几天才恢复生气,而且居然还带了身虱子、臭烘烘地回来。
“我再也不想跑这样远的路了!”里芳宣布完毕,接着就一头钻进石屋与新锅子拼起命来。
大雪节气,北方多数已雪花纷飞,贫苦的人不得不钻入干稻草中取暖,且已经会有人冻死。而这里,大家干活时穿着夹衣都满头大汗,冻死饿死的还真是少之又少。
新家园做成了几个大合院,外表刻意被弄得很便宜,可里头可是货真价实的石料,屋顶则是用椽子密密嵌牢、除了瓦片压根什么都别想吹走,洗浴和厨房的设计则比岛上的石屋巧妙得多;岛上原本的房子虽然大,但大多用来堆放农具杂物,住的地方反倒少,而现在杂物全放进买地时就有的旧屋。
最后,山丘顶将有座小庙。和尚庙。
里芳大体明白俞贞这样安排的用意。但出钱最多的人说了算,而且,她娘有孕了。
里芳不在乎母亲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反正孩子都姓俞,想来俞贞自己也不怎么介意。倒是同村其他人,有的想留在原地、有的想离开,最后里芳拍桌定案:两边都留人,而且两边都有男丁。两位想出家的男丁本来想反对,结果被里芳一句佛像要塑个一年半载而生生噎住,何况他们的吃穿要靠大家扶持,哪怕他们兜里有自己的钱也都被抢来修庙。
“要剃度也得是明年交丁税之前。”里芳说出这话,惹来所有人的无奈。“别吵,今天我试着做素面,两位师傅也一起来学着吧。”
不许吵,干活!
岛上的大当家仍然是她俞里芳。
大寒之前,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雪,可惜不久就变成雨,地上一片泥泞不说,还冷得刺骨。
从广州回来后,俞靖依然住自己原来的屋,但在新地方就大大方方地占去里芳屋子西侧的那一间,有张书桌,还有俞老伯留下的满箱子的书——俞贞现在充当两个孩子的教书先生,那人上课不用书、只先让孩子们练字,写得比较能看了、全部背熟了才开始讲解内容,而且背书都是在干活的时候背的,由里芳和俞靖他们监督着,真是又省钱又有效。
“外头很多人都去考试了,之前是秀才的可以直接乡试去。”里芳沉下脸的时候,是孩子们念书最勤奋的时候。“你看他们两个现在能去考县试吗?”
“能。”俞靖连一丝犹豫都没有,“考童生很简单的,你念个半年就能去考。”
里芳挑眉,看他,“我去考试,家里又不能免去税,花这个心思做什么。”
俞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得摇头,继续手头清理茶田的活计。这姑娘只想一件事:钱。
但有一回男人们去县里回来后,头发都剃得和蛮族一样了。而岛上留着的那两位在同一天去附近小寺中付钱剃度,还多了几个戒疤。
里芳事前并不知道他们这回是去剃发,但也听说不剃就会吃官司,带头闹事还会被抓起来甚至杀头,另两位出家的本意也和这个有关吧。她几乎肯定俞靖绝不会在蛮族的朝中考科举,所以认命地打算明年为他交税去;不过邻居的那两个孩子,以及未来的孩子们……
“明年初就让他们去考试,考不上揍一顿屁股第二年继续去考。说什么也得一人一个秀才捧回来,好免我们的税。”就此决定,连孩子们的母亲非但不会反对,还将彻底执行里芳的赏罚决定。
俞靖换了发型,但也把有些乱的胡茬全部清理光,甚至刚回来时还穿了身价钱便宜得几乎是半送的有外族气概的长褂。他长相称不上顶秀美漂亮,但非常端正,五官较南方人来得深刻,如今一副异族打扮倒非常合适。至于继父俞贞,那身衣服怎么看都不太顺眼;而另一位快当父亲的俞嘉因为身材高壮,百来文就“买”来的衣服居然有绣花镶边外带一顶毛皮帽子,可谓赚了一笔。
里芳的娘倒是很高兴,因为他们易了服就说明想真心过日子。
只是男人们的神情像是死了远亲。
所以,晚上里芳把俩和尚一起叫来,吃了顿看着好吃、尝着也过得去的素斋。到第二天才拉了俞靖回岛上继续清理茶园。
天真的冷了。留守岛上冻得发抖的女人们被里芳拉来新居。日夜留着的灶火不但供应热水和栗子白果糕点,还能让各个屋子暖和不少;用有屋顶的房子养着的禽畜精神很好地猛吃东西,乐得大家找个乔迁的名目,抓了两只鸡杀来吃。这块地茶田果树并不多,房子也旧,所以卖的价钱便宜,可真对着里芳他们的胃口。在和俞贞争论好几天,里芳才大致定下剩余的山坡土地种什么:他们要种花。当然,俞靖他们全没意见,完全由她做主。
然后,要过年了。
以往岛上小村,只有当里芳从外头带回银钱和货品时才像过年。现今也是这样,一来女人们不以为过年有什么特别的、尤其是粮价涨了、住处换了、心里发慌,二来男人们少了头发,本就跟服丧差不多,自然也没心思。
里芳才不管别的男女怎么想,她只做该做的事:呼喝所有人顶着西北风出门收获湖鲜水产和柴木,该腌制的腌制,该喝药的喝药,顺便把最后一批茶叶都制出来。
大年三十的年夜饭,人人帮手,弄出满桌各地风味都有、好吃难吃俱全的冷热菜饭汤羹。大家通宵守岁,以茶代酒、点心吃食不断,天南地北胡诌乱侃,到了年初一清晨,扒一口长寿面后回去补眠。
十五了。里芳在午后醒来,不知怎么,头一个反应就是自己的年纪。那些有点家底的小姐们在这个年纪时一定还在绣花扑蝶,顺便学习与婆婆妯娌姬妾们相处的手腕,而她则学了身养家糊口的本事,不算大的大脚,有力气的胳膊,外加满手的烫疤薄茧。守岁时喝的茶是俞靖和俞嘉炒的,勉强过得去,但就凭他们的手艺根本不可能维持多出来的男人和孩子们的饱足生活。
所以,她得担起更多的责任。
也所以,她必须找个诚心与她们一起生活的勤奋的男人成婚。
“不然是过不下去的……”里芳对自己嘀咕着。
***
里芳的新屋子比岛上的大许多,门窗朝南、可以说是新家园里最好的一间。某两人还“好心”地送来些书妆点门面。可惜她最不爱看的就是死板经书——又不去考功名,念这些死人骨头做什么,还不如去研究怎么让汤面更好吃!
新的厨房也是石制,这主要是为防火。她又呆了好些日子,在所有人顿顿吃不同口味的面条吃到想吐的时候才收手,这回换成点心——早晚两顿饭全取消,统统吃点心果腹!
男女老少虽然不太敢反抗大厨里芳,但胆大的开始自己捣鼓饭菜改换口味。
然后,里芳开始恢复作饭,只是汤料和茶水里经常有……各色香露的味道,有时锦上添花,但有时……呃,让人作呕。
几乎整个正月,里芳没有出门贩卖什么,只是与俞贞一起研究吃食。
采摘春茶的前后,全部人在两片茶田和新的花圃里日夜劳作。
对,就是花圃。
今年没有霜冻,没有干旱,也没有过量的雨水,至少到暮春时节都可谓是风调雨顺。然后,俞贞等竟真的将全部昂贵的春茶连夜送去京师,卖了个更加昂贵的价钱。
“瞧,还是马匹快。”
俞靖回来后没几天就是里芳生辰。他送了支不算特别昂贵、却也绝不便宜的青玉簪子给她。这簪子大概比她给他的“工钱”的贵一倍,这说明两件事,一是他身边还有点家底,二是俞贞和他在自行做事、拿回来给她管的帐务并非全部。
其实里芳并不介意,只要男人们赚得的不比她劳心劳力来得少,她就完全支持多给他们些零花。
“听说现在漕运又开始给一般商人了,而且二成夹带照旧。”里芳低头把玩簪子好半天,然后冷不丁地开口。要想她一脸娇羞或惶恐是不可能的,不过心里总是挺高兴的。
俞靖窒了窒。他想过……但是……虽然……“我去和你继父他们商议、商议。对了,里芳,你总不会晕河船吧?”
里芳不答,只狠狠瞪过去。
“那我们就可以自己弄几艘船。”俞靖躲开些以后才开口。
里芳回过头,手里的活停了片刻:他说,几艘船。叹了口气,继续干活。她们其实都是军人的家属或遗属或后代,而且,都是汉人。
自己劳作、靠天吃饭,肯定买不起温暖柔软轻巧的丝棉冬衣被,也负担不了每天良好的饮食。
两名接近中年的孕妇都快生了,里芳直接拉了位产婆住进家里,然后自己跟着那位经验丰富的妇人学习如何在生产前后和生产时当个得力帮手,连照顾婴儿的手法都仔细记下——不仅她自己,还抓了俞靖一起学。本来产婆很不习惯有男人来学这个,不过在听说俞靖即将成为里芳家的上门女婿后笑开了嘴,立刻改变态度,连声向里芳娘和奶奶称赞这个年轻人的好。然后,最高兴的莫过于俞贞,他乐得把琐事全扔给曾经挺有派头的后生小辈,自己去研究做什么、运什么最赚钱。
两个娃娃先后在开始炎热的天气里诞生,一个是半夜,一个是上午,且都是男孩。
里芳召来全岛的女人们一起帮忙照料婴儿和,等孩子们满月后才有空与继父他们研究生计问题。不过在讨论赚钱方式之前,俞贞和她说的是婚事。
“里芳,俞康向你母亲提亲了。”那混蛋没有向他提亲,而且刚出月子的里芳娘立刻来“告诉”他:女儿要成亲了,嫁妆婚宴都不需要,很省钱。“你母亲很高兴。”
“哦。”里芳只是奇怪地应了声,过一会儿才开口,“继父认识俞靖多久了?”
俞贞一惊,她居然知道俞靖的本名?但他立刻恢复平静:如果不对这姑娘说七分以上的实话,根本别想得到她的信任,何况他估计俞靖对她讲的九成九是实话。“我们……认识有七年多了吧。那时他刚考完会试。”
“继父那时也考试?”
“当年我已经考上了,虽然中不了状元,好歹也是个进士。他是我同乡,大家聚在一块儿才认得的。”
果然,都是念书念得怪不错的。里芳点点头,不想继续问下去。“我年纪也差不多了,而且嫁妆也用不着,就原本岛上的人一起吃顿好的,写个婚书的,也就行了。这样我跟着走商路也方便。”
俞贞差点皱起眉头。这一家三代女人是怎么回事?省下嫁妆?这是她们赞成婚事的理由吗?!
“我们没当他是长工。我本来以为他缓过来以后就要去投亲或者做别的什么,没想到他一直留下来了。”
里芳连脸色都没变化,好像在说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俞贞想起本地最喜欢让独生女儿招个勤快女婿上门继承家业,不由轻吁一口气,其实里芳也出得起嫁妆,但她放不下亲人和多年的老邻居们,所以女长辈们也许从许多年前就打算为她寻个上门女婿了吧?
“那,你可知道俞康成过亲?”
“他说过,他已去世的母亲不喜欢前任妻子,所以趁他离家的时候以无子之名休了。”她只是讲一件事实。“他前任妻子是这一带的,所以我想他原本是想来找她,结果误打误撞地被载到岛上。”
俞贞无话可说。他本想给那小子制造点麻烦,结果反被继女摆平了。“那你以后就别记着他曾经娶过妻的事情吧。”
里芳眨了下眼,没说话。俞贞这才明白她其实也是介意的。
接着,讨论生意。不用其他人建议,有他们两个就成了,简单明了,争执也不多,互有让步,最后一条条、一件件地就这么定了。包括年底成亲的事。
“你们以后不去打仗了吧?”里芳在快要吃饭的时候突然问了这个问题。
“不,已经没有仗好打了。”俞贞爽快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