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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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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很多很多年以后,当院子里栽种的棣棠花又一次绽满了枝头,充盈着水汽的土地被覆上了薄薄的一层棣棠的落蕊。
将洗好的衣物一件件地挂到后院支起的竹竿上,感到后背蓦地一暖,山吹乙女一惊,回头,就看到男人微微放大的戏谑笑容,「乙女,棣棠花又开了哦。」
脸微微一红,轻声应允。
男人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天空,眼神有片刻的迷离,「我们初识的时候,大概也是在这个季节吧。」
山吹乙女追随着他的目光向上看去,湛蓝的天空中浮着大朵大朵棉絮状的云朵,记忆仿若素白的纸鸢向着湮没在世界尽头的天际愈飞愈远。
于是微眯了眼,唇角漾开浅浅的笑容。
「啊,是啊。」
>>>「贰」
妖怪的总大将……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人物呢?
山吹乙女单手支在太阳穴上,出神地望着在院子里嬉闹的孩子们。那人的身影不时地闯入脑海,扰得她心绪不宁。
她思考了很久这个问题,但终归还是无果。
自己虽然是个妖怪,但是从诞生之日起便一直住在僻静的乡下,对于妖怪,确切的来说,是妖怪的社会,几乎是一无所知。
而那个人,就像一个看不到底的深潭,眼睛里有太多她读不懂的东西。
「山吹老师?山吹老师!」
感到有一只小手正晃悠着她的袖子,山吹乙女这才回过神来,看到自己班里的学生清右卫门正拿着一本俳句集站在面前,澄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脸颊有些微微发烫,她笑了笑,「诶?有什么事么,清右卫门君?」
清右卫门指着书中的一句话,「山吹老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山吹乙女接过来书卷,油墨的清香便缓缓地晕散开来。
那是一首俳句中的一段,「山吹花开七八重,堪怜竟无籽一粒。」
看到山吹两个字的时候,手指情不自禁地抖了抖,眼前浮现出一片熟悉的山吹花海,亦真亦幻,紧接着心脏的地方传来一阵无法言说的疼痛。
她微垂了眼帘,俯下身子,「呐,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山吹的花朵虽然非常美丽,但是,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结出果实。」
「哦,原来是这样,谢谢老师。」
看着孩子兴奋地跑出去告诉同伴的背影,山吹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很难受。
自寺小屋的私塾到山吹乙女居住的村庄有一条幽僻的小径,小径两旁的草丛中此时已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不时从中传来几声细碎的虫鸣,回荡在初夏温暖的阳光之中。
夏日的空气中饱含了水分,腻腻地沾在肌肤上。树叶上凝结出露水,到了不堪重负的时候忽地往下一沉,水珠顺着树叶的脉络滴下来,发出「啪嗒」的一声脆响。
远远地看到自家门口悠悠地飘出几缕烟雾,隐约有烟草的香气传来。心中不禁升起一丝疑惑,于是便加快了脚步。
近了,才看清在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倚在门上,身上还是那件熟悉的墨绿条纹的和服,左手像往常一样闲闲地所在和服外套里,右手拿着根烟斗慢慢地啜。
看到她,便站直了身子,神采飞扬,「呦,乙女。」
山吹听到这样亲密的称呼怔了一下,微低下头,「鲤伴大人,好久不见。」
男人闭上了一只眼,睁开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挑,「想不想到我的组看看?」
「诶?」
>>>「叁」
初见那位大人的情景,山吹乙女至今仍记得清楚。
那是一个雨天,黑发的男子站在大片飘摇的山吹花中笑得云淡风轻,即使是漫天飞扬的雨幕也无法将他眼中流转的光华掩去分毫。
山吹乙女一直认为那年的山吹花开得应是比往年都好,否则,又怎么会在那人的身后编织出那般璀璨的星海?
>>>「肆」
这一年的梅雨季节来的比往常要早上许多,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时断时续地下了近月余。
山吹乙女放下手中的书本,再一次看了下窗外。那个身影依旧笔直地伫立在那里,被雨水打湿的黑发紧紧地贴在脸颊上,显得有一丝狼狈。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撑了伞,小心地走过去。待到近了,才发现那人的左手臂上原是负了伤,血迹凝结在墨绿色的和服广袖上,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脚步顿了一下,雨滴击打在伞面上发出清脆的「嘀嗒嘀嗒」声,在这样寂静的时刻便显得格外刺耳。
「那个,」小声地开口,字句顷刻便被雨声尽数吞没,但那人终是回了头,眼角眉梢都带着化不开的笑意。
山吹乙女微低了头,油纸伞将那道炽热的视线阻隔在外,「如果不介意的话,请到寒舍避避雨吧。」
用从山上引下来的清泉水烹了茶,山吹乙女在将茶盏递过去的时候男人正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里的配刀。
「山吹……是什么样的妖怪呢?」
「诶?」被突如其来的询问声惊了一下,山吹乙女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巧撞上了那人探寻的眼神。手忙脚乱地将茶杯放稳,这才嗅到了男子身上原先被雨水遮掩住的淡淡妖气。
睫毛微微颤了颤,山吹乙女低下头,「大概……是花变作的妖怪吧。」
沉默半晌。
「就不怕我是信仰生胆的妖怪么?」男人忽然出声,他放下了手中的木刀,从怀里掏出一杆雕刻精美的烟斗和一个火折,闲闲地点起来吸了一口。
山吹愣了一下,睫毛微垂遮住墨色的瞳孔,「啊,我从未想过。」一直以来碰到的都是很好很好的妖怪,所以从来没有为此担心过。
「这样啊。」男人单手托了腮,目光透过窗格投向未知的远方,不知在想什么。手中木质的烟杆无意识地敲击着矮几,和着窗外的雨声打着节奏。
于是便莫名地安下心来。
山吹乙女安静地从房间里退了出来,在屋子里到处找了找,但无论如何都找寻不到家中时常备着的草药。
看了看窗外的雨势,山吹乙女提伞走了出去。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雨也不知不觉地停了。男人正坐在回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吸着烟斗。
一个个烟圈有规律地浮上来,烟雾几乎将他整个人包裹在里面,使得他的身影在逆光的衬映中显得不那么真切。
山吹乙女将草药捣成碎末,「伤口……请让我帮您包扎吧。」
男人似乎愣了一下,「伤口?」
「那个,」山吹乙女指了指男人沾血的衣袖,「我看到您的和服上沾了血迹,难道不是负了伤么?」
「这个?」男人伸了伸左臂,「已经好了呢。」说着还特意撩开了左边的袖口,果然没有什么伤痕。
山吹乙女有些错愕。
男人扬眉轻笑,解释道,「我从母亲那里遗传了治愈的能力,所以伤口好得要比常人快许多。」唇角的笑意加深,「倒是你……特意跑出去就是为了帮我采草药么?」
微微垂下头,却感到手臂忽然被人大力地拽了过去,宽大的衣袖滑落到手肘处,露出了本来被遮掩住的一道刮伤。
「这……也是为了我留下的伤痕么?」
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男人修长的手指就已经轻轻地覆在了伤患处,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却看到一团柔和的白光自他的指尖流泻出来。
山吹乙女惊讶地看到那些细小的刮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愈合,原本隐隐的刺痛感也紧跟着消失了。
待到所有的伤口都愈合,男人松开了手,山吹乙女这才恍然般地道谢,换来男人浅浅的微笑。
从远方的天空中传来几声模糊不清的鸟的鸣叫,声音有愈来愈近的趋势,到了最后,似乎有许多大鸟在屋顶上空盘旋。
山吹乙女抬起头的时候感到眼前蓦地一黑,她逆着夕阳,微眯了眼,才看清降落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只巨大的鸦天狗,连远方的夕阳似乎也被他遮掩去了一半光华。
「二代目,可算找到您了,快点和我们一同回本家去吧。」
男人依旧不急不缓地吸着烟斗,慢慢吐出一个小小的烟圈。他转身,向山吹乙女笑了笑,「今天,谢谢你了。」
意识到是在和自己说话,山吹乙女连忙摆手,「啊,不,没什么。」
男人向着庭院中走去,在临走前忽而又转头,「啊,对了,一直忘记自我介绍。」接过一旁鸦天狗递过来的羽织,羽织上用金色的丝线绣着的「畏」字代纹在即将湮没在山的另一侧的夕阳照耀下熠熠生辉。
「我是掌管着江户城黑暗之处的奴良组二代目,名字叫做奴良鲤伴。」
>>>「伍」
「这里就是江户了。」奴良鲤伴的声音打断了山吹乙女的回忆,她抬起头的时候正看到他拿起烟管吸了一口烟,末了又加了一句,「我的江户。」
山吹乙女看着眼前的城郭,有些微微地失神。
虽然很早之前就听说过身为都城的江户有着别的地方不可比拟的繁华,更不是她所居住的小村庄可以媲美的。但是当亲眼见到江湖的全貌时,山吹乙女还是无可避免的为这样繁华的城市所折服。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节,江户城里一片歌舞升平。
大街小巷上有不少私人经营的居酒屋,面积并不很大,但从里面飘出的浓郁的酒香隔过几条街都能闻得真切。
走在江户的街道上,不时能听见歌舞伎和能剧的音乐从遮掩着门帘的居酒屋里传出来,与酒杯相碰的声音,艺妓赔笑的声音,客人畅谈的声音混作一团,热闹非凡。
这里就是……江户,是这个国家的心脏。
沉默地跟着前面高大的身影在江户错综的街道上穿行,不一会儿就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道,顺着小道望过去,只能看到一片幽邃的黑暗。
「鲤伴大人。」小声地唤道。
「嗯?」
又往前走了几步,小心地向小道的深处看去,一座看上去年代已相当久远,被精心维护过的古宅出现在小道的尽头,「这里是……」
「啊,」男人顿了顿,「是奴良组的本家。」
庭院里的竹水具不时发出「咔哒」一声响,水流从竹筒里里倾泻下来流进下方一个小小的水潭。
走过一条石头铺就的甬道,便来到了古宅的主屋。远远地便听到有喧哗声从中传出。山吹乙女小心地探出头去看,就看到了一片流光溢彩。
这里是妖怪的世界。
这是山吹乙女对这里的第一印象。
各种各样的妖怪聚集在一起,或谈天说地,或举酒畅饮,其乐融融的景象。看到奴良鲤伴进来,便纷纷向他打起招呼来。
有眼尖的妖怪看到了站在男人身后的山吹乙女,伸了长长的脖子过来打量她。
「二代目,这就是你上次说的住在乡村里的美丽妖怪么?」
「啊,就是她。」
听到男人说的这般直白,山吹乙女不禁感到有些羞赧。
「真的是非常美丽呢。」那妖怪赞同地点了点他那比常人大了两倍还多的头,凑近奴良鲤伴的身边裂开大嘴笑起来,「不愧是二代目看中的人呐。」
「诶,诶?」
茫然地看了看身前的男人,他却只是径自携了她的手向主屋里面走去,「好了好了,既然来了就尽情地喝酒吧。」
原来……这就是妖怪的社会。
山吹乙女眯起眼,屋子里昏惑的灯光也跟着迷离起来,妖怪们的轮廓在这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极为柔和。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昏暗的小巷里只有路边的神龛里透出荧荧的光芒。走在前面的男人手背在身后,从宽大的袖口里露出木刀的一角。
「如何,没有被本家那些家伙们吓到吧?」
「诶,没,完全没有。」山吹乙女想起刚刚那些妖怪们,唇角便不自觉地微微扬起,「奴良组的大家都是很好很好的妖怪呢。」
「这样,」男人若有所思地回头望了她一眼,「那自然再好不过。」
从小巷的尽头走来一个醉汉,摇摇晃晃地哼着小曲。
经过两人身边的时候,借着路边神龛里透出的微弱的光,山吹乙女看到那人的脸倏忽变得狰狞起来,整个人像是发酵的面团一般迅速膨胀变大,他张开那张长满了锋利獠牙的巨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着走在前面的奴良鲤伴袭去。
「鲤伴大人,小心!」
下意识的向前扑去,却在中途被拉入一个炽热的怀抱,男人陡然低沉的声音自她头顶上方传来,显得格外真实,「等你很久了。」
旋即,只觉得背后温暖的怀抱瞬间远离,等到山吹乙女再看清情形的时候,只见男人已不知从哪里掏出了随身的佩刀。
手起,刀落,几乎没有给对手片刻的能够反击时间,那只不知什么来头的妖怪已经身首异处。带着浓浓恶臭的血液肆意飞溅出来,顷刻间染满了街道。
山吹乙女怔怔地看着背对着自己的男人,长发沾上了点点腥红,宛若修罗。
男人转过身,唇角微扬,眼神里散发出的光华令山吹乙女毕生难忘,他就那样站在那里,没拿刀的那只手向她伸过来,呈邀请状。
一瞬间神智也恍惚起来。只呆呆地听到他说,「山吹是弱小的妖怪吧?」
「那么,从今以后,就让我来保护你吧。」
「加入我的组吧,乙女。」
>>>「陆」
思绪还没有回归,身体已经先行做出了回应。
山吹乙女看到自己颤抖的手指缓缓搭上了男人向她伸来的手掌。
「好。」
>>>「柒」
男人湿润的气息缓缓地喷在耳后,山吹乙女抬起头,肆意开放的山吹花蔓延成海,听到男人在耳边的低语,「乙女吾妻,棣棠之华。」
于是闭了眼,连这一刻的风也安静起来。
>>>「捌」
彼时,他未成名她未嫁。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