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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中藏祸机不可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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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的粥,全给你泼到地上,还有脸再来讨?”赈济司前,一个司粥的小吏不耐烦地推搡着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少年,大声嚷道,“都像你这样,老子就伺候你一个人得了!”
“是他们撞了我,不是我故意把粥泼掉的……”少年带着哭音哀求着,“求求您再给我一份吧。”
“刚才耳朵聋了没听见吗?一人一份!”小吏蓦地看见那少年枯瘦污秽如鸟爪的手扯住了自己的衣袍,一阵恶心,抬脚便向他踹了过去,“要死滚远一点!”
少年本已饿得有气无力,哪里躲得过这一脚,霎时如同一根折断的枯枝一般,重重地向身后的石墙砸去。
人群中,杜宇皱了皱眉,正想施法护住那少年,却已有一人稳稳站在石墙之前,伸手轻轻扶住了那少年的身体,口气中带着一丝愠色:“相国怎么吩咐你们的,你忘了么?”
“冶大人饶命!”那小吏一见此人,吓得扑通跪在地上,不住叩头。杜宇认得,来人正是鳖灵新近提拔的中大夫冶鹖。
“把相国当初设立赈济司时说的话再说一遍!”冶鹖阴沉着脸,威严地命令道。
“相国谆谆告诫,百姓乃是蜀国之本,赈济灾民并非朝廷施舍,而是如……回报父母平日……供养之德……”那小吏结结巴巴说到后面,已是体如筛糠。
“亏你还记得相国的话。”冶鹖冷笑了一声,向身后从人吩咐,“杖他四十,革去赈济司的差事,永不录用。”
在小吏的哀求痛呼声中,冶鹖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战战兢兢的赈济司官吏,一字一句地道:“若再有不遵相国之命、欺压百姓者,就不再是杖四十那么简单了!”
“多谢大人,多谢相国!”众百姓见状,无不感激涕零,纷纷拜倒在地。
杜宇本是捏了隐身诀,此时见冶鹖手段干练泼辣,赈济司一派井井有条,更不欲现身,转身而去,眉目间的忧悒一闪而过。
蜀国的旱情已经持续两年了,连湔江的水都快干涸,浅浅的江水瑟缩成细细一脉,透出凝炼的烦闷。江畔的土地豁着一道道嗷嗷待哺的裂缝,无语地祈求着上天,如同还没有来得及爬到赈济司,就倒毙在路旁的饿殍。蜀国原以渔猎为主,农耕方倡,国库本不充盈,即使朝廷已采取多项赈灾手段,大面积的饥馑仍无法避免。
杜宇息了隐身诀,慢慢地走在这片死气沉沉的大地上,心头蓦地涌起一种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破碎的土块在他脚下发出喀喇喇的脆裂声,那是饥民挖掘草根后留下的痕迹。伸手抓了一把坼裂的土块,杜宇就势跪在了地上,盯着头顶不肯隐去的骄阳。那一缕缕光线如同一根根灼热的钢针,刺得他无可遁形,他忽然冷笑起来,站起身一挥衣袖,一片乌云升腾而起,如同一袭黑幕向太阳遮去。然而转瞬之间,那黑幕就仿佛被万把金刀割裂,碎成丝丝缕缕,随风飘散。
没有用,他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用。杜宇有些疲惫地放眼望向黄褐的地平线,赤红的阳光衬出了一个人的剪影,这身影让他瞬间想回避,却身不由己地走了过去——荒凉的原野上,再没有其他的人影,似乎这样就可以欺骗自己,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他和她。
“陛下……”碾冰抬头微笑地看着杜宇,那么自然那么纯洁,让他一时竟有些隐约的愧疚。
“不必多礼。”杜宇停下来,看着碾冰转回头,继续温暖地望着那个躺在她身前奄奄一息的饥民。她明净如玉的手,轻轻握着黑瘦污秽如鸟爪的枯指。
那饥民睁着毫无光泽的眼睛,瘦骨嶙峋的脸上最为显眼的竟是两排焦黄的牙齿。看他神态,已然无法感知身外物事,却依旧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手指紧紧握住唯一可以抓牢的东西,指甲已经掐进了碾冰的肌肤。
然而碾冰却没有挣脱,任由他死死地握着,直到死去。
杜宇呆呆地在一旁凝视着碾冰,那样圣洁的神情,如同金光普照中救助众生的神女。恍惚之中,他只愿自己便是那个饥民,可以用生命来换取她的一丝温暖。
“陛下……”碾冰放开死去的饥民的手,合上了他茫然睁着的眼睛,向杜宇施了一礼,有些羞涩地解释着:“我既然无法在生时帮他些什么,只能让他死的时候能够舒服一些。”
“我知道。”杜宇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勉强问了一声:“开明君还好吧?”
“还是和以前一样忙,今天去江源巡视修渠工程了。”碾冰有些忧心地看了看翡翠般湛蓝的天空,“这两年一直不下雨,他心里着急得很,经常几个通宵都不能合一下眼。”
“开明君太过操劳了。”杜宇有些歉意地说,“你一定要提醒他注意身子,若是累出病来,叫我如何心安。”
“他说陛下是他的朋友,他就算为陛下而死也是愿意的。”静了一会,碾冰忽然道。
杜宇“哦”了一声,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似乎有一缕阳光照在了他清寂的心原上——原来在鳖灵循规蹈矩的君臣奏对之后,仍然有一份旧时的情谊静静地沉淀着。
“他提过你们以前在岱舆山的事,好像你们都很调皮呢。”碾冰的神情,似乎已没有方才拘谨,轻轻笑道,“他总是吹嘘他多么勇敢,其实呢……”她停顿了一下,终于低着头笑出来,“这么大的人,看到打雷闪电还要发抖,非要我握着他的手……”
杜宇的脸色顿时有些苍白,当年翔风台上的一幕又清楚地浮现在脑际。这么多年来,那记忆不但没有消释,反而越发地清晰,仿佛窖藏了多年的酒,饮一口胸中便灼热似火。
“陛下,贱民柏碌求见!”一个苍老却依然矍铄的声音从远处清晰地传了过来。
“我们走。”杜宇烦躁地皱了皱眉,瞥了一眼跪拜在远处的前任相国柏碌,向碾冰吩咐。自从鳖灵颁行了减少祭祀牺牲数目并废除人牲的法令后,随即又宣布奴隶为家主垦荒务农十年以上者可以成为平民,只需定期向原家主缴纳一定贡赋即可。于是罢官在家的柏碌就成了反对减祀释奴的贵族大臣的领袖,屡屡在朝中兴起围攻鳖灵的局面。此番天旱不雨,更成了他们大肆叫嚷罢黜鳖灵,废除减祀法令的借口。
“陛下……”柏碌眼见杜宇走开,情急之下甩手扔掉手中拐杖,合身扑过来叩了一个头,声音洪亮地道:“请陛下速将鳖灵治罪,恢复祭祀旧制,以平天怒,救我蜀国百姓!”
杜宇没有答言,却正看见碾冰掩不住的关切焦虑神情,他淡淡地朝地上须发皆白的老者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陛下,鳖灵是妖人,他是来篡夺陛下江山的啊!”柏碌说到这里,见杜宇已不耐烦地又要走远,越发大声叫道:“鳖灵为相以来,大肆收买人心,结党营私,架空陛下的权力,陛下如果再放任不管,只怕……”
“陛下……”碾冰焦急地低声道,“我夫君不是那样的……”
“我知道。”杜宇看了她一眼,终于克制着移开了目光,口气轻松地道,“其实他喜欢什么,我都会给他的。”
“请陛下杀臣以平天怒。”鳖灵拜服在地上,镇静地说。
“阿灵,”杜宇赶紧伸手扶他,“那些人的话,不要放在心上。”
“可是流言不平,民心不稳。”鳖灵固执地不肯起身,仍然伏地道,“若蜀国灾荒不去,内乱又生,一旁虎视的牂国势必乘虚而入,陛下一定要早做决断!”
杜宇心头一凛,一时没有答言。鳖灵所提到的牂国在蜀国南部,神界指派的国君正是潍繁。由于两国国界并无明确划分,蜀牂之间的边境摩擦不断,似乎潍繁的心思,正在于夺取蜀国的湔江航道。而鳖灵也对杜宇提过,如果能尽取牂国的南中丰腴之地,无异于为蜀国平添一座巨大粮仓。如此看来,一场战争对于双方都只是时机的选择问题。想到这里,杜宇无奈地叹了口气:“当务之急,还是缓解目前的旱情。”
“陛下是神人,难道不能去请求天帝降雨么?”鳖灵似乎鼓了很大的勇气,才把这个在心底盘桓许久的问题问出来。
“没用的。”杜宇有些悲哀地朝鳖灵笑了笑,没有再解释下去,然而一种无助的绝望感觉却慢慢笼罩上了他的心。“不用再回来了。”天帝最后对他说。那时倔强天真的少年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意味着天帝已不再理会他的祈求,而蜀国也成为被神界抛弃的地方。
“那我们只有一个办法了。”鳖灵没有追问下去,沉思着说。
“只要能让蜀国下雨,什么法子都可以试试。”杜宇说到这里,忽然担忧地望着鳖灵憔悴疲倦的面容,又加了一句,“可是不许你牺牲自己。”
“多谢陛下关心。”鳖灵礼貌地笑笑,“希望陛下答应,将以柏碌为首的一帮贵族朝臣都交给我。既然他们念念不忘恢复人牲,我便杀了他们做人牲来祈雨!”
“阿灵!”杜宇震惊地望着面前神态平和的鳖灵,随即收敛心神,追问了一句,“这样做,固然除去了内乱的根苗,可你能保证下雨吗?”
“我试试调动西海的雨水。”鳖灵道,“不过即使下了雨,饥荒也无法马上缓解,还是要防范牂国入侵。”
杜宇点了点头。做了数年相国的鳖灵已越发显露出领袖群侪的才能,完全脱去了当年岱舆山小小仆役的影子,说出的话让杜宇已经很难反驳。望着鳖灵告辞出宫的身影,杜宇一时有些失神。也许除了自己,别人真的很难相信眼前这个气度沉稳的人居然会在雷电交加的时候惊恐战栗,如同荒原上无处可逃的柔弱的麋鹿。
鳖灵的方法果然灵验,以前任相国柏碌为首的一百余名反对派贵族被当作人牲祭祀天地后,一场透雨果然降落在蜀国境内。鳖灵的名声迅速在民间传播开来,而他清算政敌时凌厉刚毅的手段更让朝中大臣和贵族敬畏有加,不敢直撄其锋。
雨后尽管及时补种秧苗,两年的干旱还是让蜀国国力受到了严重的损害。因此当牂国国君潍繁率兵北侵时,没有受到有力抵抗已经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两个月间,牂国三万军队从南中一路势如破竹,直逼郫邑城下。
“王后的琴声真好听,可望帝陛下为什么不喜欢呢?”城外的离宫中,碾冰站在蕙离身边,奇怪地问道。
蕙离停了手,望着身旁女子纯净得没有一点杂质的眼睛,淡淡地笑道:“他不愿听这曲子,正如同刻意不见你一样。”
“为什么?”碾冰好奇地问。
“难道开明君没有告诉过你么?”蕙离细细打量着碾冰秀丽的眉目,“你和望帝的姐姐长得非常相似。”
“难道夫君当时救我,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吗?”碾冰明如秋水的神情忽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别多心,开明君现在对你不是很好吗?”蕙离和善地笑道,“我接你来住两天,他就三番四次借故探望——你看,他又派人来了。”
“王后取笑了。”碾冰红了脸,又羞又喜地看着鳖灵的亲信冶鹖带了几个从人,走入了蕙离的别宫。
“参见王后。”冶鹖施了一礼,神态郑重地向蕙离道,“牂国军队已经攻入城中,陛下请王后到神庙内相见。”
“郫邑城破了?”蕙离吃了一惊,“怎么没听见动静?”
“上卿裴邴作了他们的内应,偷开了城门。陛下不愿多造杀戮,因此我们的守军也未作抵抗。”冶鹖恭敬地回禀。
“陛下叫我去,是想动用金杖,与潍繁对决么?”蕙离早弃了琴弦,站起来边走边问。
“也不完全是。”身为中大夫的冶鹖跟在蕙离身后,回答道,“臣带人抓住了裴邴,可陛下说裴邴是王后的人,他不便处置。”
蕙离的脚步明显地迟滞了一下,唇角挂出了一丝苦笑:“难为他到现在还能分这么清楚。”
“冶大夫,开明君还平安吗?”碾冰不无担忧地问了一句。
“现下还好。”冶鹖犹豫了一下,向碾冰笑了笑,“有陛下保护他,夫人大可放心。”
一行人出了离宫,直趋城中的神庙。一路上蕙离不再发一言,神态也十分安详,反倒是碾冰同路旁懵懂的百姓一样,一时不能相信蜀国的存亡已在此一线。然而鳖灵的安危随着方才冶鹖的回答却沉沉地挂在了碾冰的心头,她恍惚记起牂国出兵的借口中好像就提到过鳖灵,一种无法摆脱的忧虑让她的手指不由颤抖起来,直到蕙离轻轻握住她的手,宽慰地笑道:“别担心,望帝是他的朋友。”
到得神庙外侧,只见数千牂国士兵簇拥着轻袍缓带的潍繁,站在大殿前的空地上。而大殿门口,只有稀稀落落的一些蜀国兵士守卫。
“陛下在大殿里,他在门口设了结界,牂国人一时无法进去。”冶鹖赶上蕙离的脚步,顾不得碾冰从后面追上来,“王后小心,臣只能在外面接应。”
蕙离点点头,念动了久已不用的蹑云诀,如同一道银光穿过了大殿外的结界。身后,似乎有一道灼热的目光射过来,蕙离回头,正看见气宇轩昂的潍繁明如秋日的笑意。
“参见王后!”跪在地上的裴邴眼见蕙离到来,恭谨地磕下头去。
蕙离望了望杜宇负手而立的背影,他身着白袍的躯体仍旧透露着一种冰寒的拒绝的气息,让蕙离的眼睛也渐渐冷了下去。她转头望着裴邴,冷笑着说:“裴上卿,你该拜见的,应该是你的新主人吧。”
“为臣绝没有背叛两位陛下的意思!”裴邴大声回答,神态居然十分镇静,“牂国国王与陛下都是神人,封地和帝位都是上天指定,岂是随便就能夺去的?臣只是看不惯妖人鳖灵祸乱朝纲,欲借牂国军队清君侧罢了!可叹望帝陛下到现在还不肯交出鳖灵,难道真要看到整个蜀国落入牂国之手吗?”
“到目前为止,开明君并没有做错什么。”蕙离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神殿的阴影里,正站着一身黑袍的鳖灵,突兀地让她心中一凛,却仍然接着说下去,“做错的是你,裴上卿。”她手一拂,已将挂在墙上的一柄青铜剑取下,抛在裴邴面前,“你自裁吧,你的家人不予追究。”
“王后!”裴邴惊诧地望着蕙离,那惊诧渐渐地变成了愤懑,“你为什么一定要帮望帝?蜀国不是他的,是你的!臣早就知道,王后一个人就可以举起代表蜀国王权的金杖,却偏偏隐瞒过去!……”
“住口!”蕙离不再看裴邴,却径直走到鳖灵身前,淡淡笑道,“开明君,我猜你们暗中早已安排了对付牂国和潍繁的计谋,现在可以让我知道了吗?”
“不敢隐瞒王后。”鳖灵恭敬而平板地说,“牂国三万军队一路径取郫邑,以为驱逐望帝后就能以神人之威统领蜀国。陛下暗中早命沿路守军示弱诱敌,小战即降,因此潍繁虽不费吹灰之力兵临郫邑,实际上却早已孤军陷入了蜀国腹地。此刻各地援军正陆续往郫邑赶来,只要我们此战能除去潍繁,那么不光郫邑之围能解,顺带还可以把失去天命国君的牂国纳入蜀国版图。”
“这样冒险的计谋,是开明君的主意吧?然而你没料到裴邴竟然私开城门,坏了你的计划。如今援兵都还在半途,郫邑的形势是真正危急了。”蕙离向鳖灵说着,却淡淡地向杜宇看了一眼,发现他正盯着那根神案上的金杖,若有所思。蕙离转回头,正望着鳖灵的眼睛,“而且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潍繁也是神人,谁能够杀死他呢?”
“王后圣明。”鳖灵躬身一礼,并不多言。
蕙离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走到神案前,伸手拿起了金杖。
杜宇看了她一眼,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地和她一起往殿外走去。
“一定要杀了潍繁么?”蕙离忽然问。
杜宇的手犹豫了一下,终于握住了金杖,无奈地点了点头:“不杀潍繁,他就会杀了阿灵。”顿了一顿,杜宇又道,“我自己动手,与你无干。”
与我无干?蕙离心底苦笑了一下,却终于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