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事》苏临渊

1、最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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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季來臨，天色暗得很早。氣象臺發佈了即將迎來第一場雪的預告。
　　下午五時左右，喧囂的校園開始變得安靜，黑色天鹅绒般的黑暗从远处慢慢地袭来，稍有一點寂寞的錯覺。
　　從圖書館靠近窗邊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庭的花圃。
　　覺察到有人走近，我轉過身，把原本投向花圃裡的女生的視線收了回來。

　　「……還在那裡呢，川口同學。」
　　马场葵推了推架在鼻樑上的眼鏡，臂彎下夾著一摞用方巾工整包裹起來的圖書。
　　「嗯。」
　　我簡單地回應一聲，同他一起再次望向花圃。
　　「總這副樣子也不是辦法，如果川口同學能儘快恢復精神就好了。」
　　「說的也是。」
　　「加藤同学怎麼想？」
　　「如果小唯能儘快恢復精神就好了。」
　　我笑笑，重複了马场剛才的話。
　　作為話題中心的川口唯與他同班，更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雖然現在表面上顯得有些生疏，但毫無疑問，我仍然是與她關係最密切人之一。
　　沉默片刻，马场把一個封起來的信封遞到我手中。
　　「這是班內同學們寫給川口同學的信，希望加藤同学能夠代為轉交。」
　　「當面交給她不好么？」
　　「川口同學不肯和大家見面。」
　　馬場苦笑一下。
　　「既是如此，我知道了。」
　　「那麼這件事就拜託加藤同學，我先失陪了。」
　　說完，馬場離開了圖書館。
　　我把信封收好，也隨後離開。經過花圃的時候，小唯已經不在那裡。

　　吃過晚飯，我決定到小唯家裡去一趟。
　　給我開門的是她媽媽。
　　「打擾了。」
　　我一面說著，一面踏入玄關。
　　就算客套也不能稱為整潔的室內環境無聲地宣告著母女倆一团糟的境況。

　　大約在半年前，川口太太失業了。生計迫使小唯不得不挪用大量時間，努力幫媽媽一起渡過難關。
　　開始的時候，同學們並不知道這件事，包括對老師也閉口不談。
　　後來，隨著缺席次數越來越多，又根本沒空補習，甚至連休息都不能保證，她在學校狀況百出，家裡的情況終於暴露無遺。
　　「抽個時間和川口太太聊聊吧」，我曾經這麼建議過她，可她卻說，不想再給媽媽增加額外的負擔。
　　現在，事情已經沒辦法挽回了。
　　但若身處小唯的境地，我亦不能保證有比她做得更好的方法。

　　「真不好意思，家裡這麼亂，讓你見笑了。」
　　幾分疲態浮現在川口太太臉上，她尷尬地歎了口氣。
　　「我來看看小唯。」
　　我直截了當地表明來意。
　　話音剛落，伴隨著踢踢踏踏的腳步聲，踩著拖鞋的小唯出現在走廊上。
　　「你來啦……什麽事啊？」
　　「小唯，不可以這樣態度和秀一君說話！」
　　不怎麼友善的生硬語氣中飽含著抗拒，馬上被川口太太責備了。
　　礙於母親，小唯訕訕地哼了一聲。
　　我不動聲色，不過絲毫沒有讓步的打算。
　　「我有些話要跟妳講。」
　　言下之意是「請借一步說話」。
　　「……算了，反正我也有點事要拜託你。」
　　在走廊上僵持了一會兒，小唯把我讓進自己的房間。

　　「缺那麼多課，就算有資格參加畢業考試也不見得能夠通過。」談話間，小唯低著頭，額前的留海垂下來，遮住了表情，「與其這樣還不如……」
　　「不如不參加畢業考試，再複讀一年嗎？」
　　「是……」頓了一下，她又補充道，「反正媽媽那邊已經順利很多，以後就算我少幫一些，她也能應付得來。」
　　「嗯。」
　　「我可是很聰明的，只要有時間念書，成績肯定會好。」
　　「嗯。」
　　「秀一不說點什麽嗎？光在那邊『嗯』，真讓人著急……」
　　故作輕鬆地說了這些話，小唯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很快又把目光遊移向別處。
　　「小唯希望我說點什麽嗎？」
　　「……勸我去參加畢業考試的話就算了吧。」
　　「當然不會，只是晚一年畢業而已。」
　　雖然有些遺憾，但這個決定對她來說更為理智也更為實際。
　　「對啊，只是晚一年畢業而已……」小唯像是在說服自己似的，小聲把我的話重複了一次，「這麼一來就沒問題了。」
　　「是嗎？」
　　不理會我的反問，小唯生硬地岔開話題，「啊對了，我班級的儲物櫃裡還有些東西，你幫我帶回來好不好？」
　　「這就是妳要拜託我的事情？」
　　「沒錯，對你來說只是舉手之勞嘛。」
　　「不行。」
　　被她刻意迴避掉的，正是問題所在。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我……我不知道怎麼該和同學們見面！」拼命維持出來的笑臉不見了，她瞪著我的眼神仿佛在說「這下你滿意了吧」。「明明約好了一起畢業，連畢業旅行的地點都興奮地討論過那麼多次，可是現在……現在只有我一個人不能和大家一起！真討厭事情會變成這樣！」
　　比起承受事實，更為殘酷的是如何坦白地面對夥伴們。越是處於被同情的一方，站出來接受卻需要很大勇氣。這樣的心情，我能夠明白。
　　「我才不要回去聽他們說『真遺憾』、『好可惜』之類的傻話，覺得自己就像個笨蛋一樣！」
　　「沒那回事，小唯非常強喔。」我平靜地對視她的雙眸，認真地回答，「獨自一人承擔下那麼多事情，辛苦了。」
　　小唯愣住了。
　　如果這句話能比今天早點說出來就好了。我忽然有一點後悔。
　　「因為是重要的夥伴，所以才選擇避開的吧。」我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儘管一時能找到很多藉口，但以后回忆起来，觉得每一天都生活在悔恨里，那種事情，我不希望發生在妳身上。」
　　小唯不發一語，她的身體微微發抖。
　　「何況，也許大家想說的話並不只有『真遺憾』、『好可惜』這樣。我帶來有一封信，是妳班上的同學們委託我轉交的。要看嗎？」
　　「……」
　　「不看的話，我就退還給他們吧。」
　　「……等、等一下。」
　　小到幾乎聽不到的微弱聲音，象徵著原本稳固的密閉堡壘出現了裂痕。
　　我拉起小唯的手，把信封平攤在上面停頓片刻，然後起身告辭。

　　隔日早晨七時，天還沒有亮透。外面的雪積了厚厚一层，相較於昨日的陰霾，白色無垢的世界仿佛一塵不染。
　　我推開家門，看到蹲坐在臺階上發呆的小唯。
　　「啊，真早呢。」
　　一隻手揣在外套口袋裡，我向她打了個招呼。
　　「好遲喔。」小唯飛快地站起身，「我都在這裡等——」
　　「等我很久了？」
　　「……也沒多久啦。」
　　「來找我有什麽事嗎？」
　　雖然對她的來意心知肚明，但我還是這樣問道。
　　「我要去學校把東西拿回來，」她說，「……怎樣，一起走不行嗎？」
　　爲了讓她安心似的，我把揣在外套口袋裡的手抽出來，在她的後背上輕輕一拍，「不，我們走吧。」

　　雪後的空氣凜冽清新，路邊公園裡有小孩子們正在跑來跑去，馬路上漸漸熱鬧起來。
　　跟在我右側的小唯越走越慢，已經不能說是並肩而行了。我索性停下腳步等她跟上。
　　「累了？」
　　「……没。」
　　「現在磨蹭，等下就要用跑的了喔。」
　　「我……我果然還是……」
　　把目光投向公園裡的小孩子，小唯也站住了。剛才與我拉開的距離不再縮短，止在了那裡。氣氛變得有些緊張。
　　「不能逃避喔。」
　　「……」
　　小唯卻陷入沉默。
　　但我相信，她並非真的想要放棄，只不過在這最後關口，還需要一點動力。

　　忽然。
　　「喂，加油啊！」
　　匆匆從小唯身邊擦過的穿著其他學校制服的男生，在超過她的時候，這樣笑著對她說道。
　　她只來得及發出一個「誒」的音節，那個說話的人已經走開了。
　　「這、這是……」
　　「小唯，把手給我。」
　　不理會小唯的驚訝，我笑笑，對她伸出手來。
　　她遲疑著把手交給我，我用力回握住。
　　「走吧。」
　　「嗯……」
　　然後我們繼續向學校的方向走去。

　　「嘿，加油！」
　　隨後不久，又有第二個不認識的人這麼對小唯說了。接下來是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一路上，總有陌生的人對她說著同樣的話，並且善意地露出笑容。
　　小唯臉上的表情由驚訝變成不安，再變成疑惑。她還試圖想要叫住一個人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不過拜早高峰所賜，沒有得逞。
　　最後，小唯如釋重負地笑了，「真沒辦法，托這麼多人的福，不得不好好面對大家了吶。」
　　「加油喔，小唯。」
　　「嗯，我會的！」

　　臨近學校，小唯把手從我的手中抽了回來。其實，再多握一會兒我也完全不介意。
　　「秀一，」她眯起眼睛，「早上的事到底是不是你在搞鬼？」
　　「什麽事啊？」
　　「別裝傻了。這一路上總有人對我說『加油啊』什麽的……」
　　「妳覺得和我有關係？」
　　「很難說喔。」
　　「我可一直都走在妳旁邊呢。」
　　「唔……」
　　「就當做『奇跡』降臨在妳身上好啦。」
　　小唯眼神中「你撒謊」的無聲呐喊，被穿著我們學校制服的學生的打氣打斷了。這一次，她用明朗的表情向對方回以微笑。

　　轉過最後一個拐角，我們的學校就在眼前了。
　　「算啦，不和你計較。快到學校了，我先走一步！」
　　迎著完全放晴的晶明清晨，小唯在我面前留下背影。
　　貼在背後的一小塊淺藍色便利貼，即使在她跑出一段路之後也非常醒目。
　　那是我事先准备好的，在家門前拍她的背的時候貼上去的，上面寫著「請對我說『加油』」的字樣。
　　結果，沒來得及取下來呢。再過一會兒她就會發現了吧。這樣想著，我在心裡小小地歎了口氣。

　　「那麼小唯，接下來的一年，我在高等部等妳。」
　　——這樣的心情，不管是我還是馬場，還有她身邊的同學們，大家都是一樣的。那才是除了同情之外，想要傳遞給她的最重要的事。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