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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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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段历史的断层中总是存在着这样一群人,他们所属于的那个世界消失了,而新的世界又不见得很欢迎他们。这样,他们所能选择的就只能是改变这世界,要么改变他们自己,如果两者都做不到,那他们就必须能够承受默默消失的过程……
本来在7月的专栏选题策划中,我并没有写这个主题的打算,后来偶然碰到了些事,便兴起了这么个念头,而且把它付诸于实施。
选题的起源是我一个朋友威尔伯特.巴鲁克的婚礼,老实说我是在那时才知道他是旧贵族的。他在我们杂志社的技术编辑部上班,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很普通的上班族,而且名字也不具备人们所熟知的贵族特征。对于我的惊讶,他有点不好意思的解释道“我觉得没什么必要说,而且你不也没感觉到吗”。
经巴鲁克的介绍,我了解到大多数出席他婚礼的朋友都是前王朝的旧贵族。如果是在前王朝,那么这些贵族聚集的地方应该是金碧辉煌的大厅才对,不过婚礼只是在普通的区教堂举行,接着的聚餐地是新娘父亲提供的仓库,由于这对新人要付买房子的贷款,所以婚礼的流程一切从简。不过在我看来,来宾们并没有什么不适应的感觉,他们吃三文鱼三明治的表情如同吃白金汉酒店的鸡尾龙虾。听到我这么比喻时,巴鲁克笑着说“一说到贵族,大家想的都差不多,山珍海味之类的。其实我没吃过鸡尾龙虾,做贵族时也没吃过,那时太小。”
的确,放眼出席婚礼的客人,大多是二十出头的年青人,王朝更替时他们也不过是不到十岁的小孩。这样的年纪,即使对那时的生活有所记忆,在他们的身上门阀贵族的意识其实还是很淡薄的,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象巴鲁克这样的年青人能如此迅速地融合到新的社会之中了。酒席中,我曾问过新娘——一位普通的平民姑娘,对她的旧贵族丈夫有没有点介怀时,新娘半开玩笑地说“我没感到他哪里象贵族,不过他有点洁癖,不知道这是不是当贵族时留下的毛病”。
第2天上班时我找到巴鲁克,表明我有意以高登巴姆王朝遗留的贵族为话题策划这个月的专栏文章,巴鲁克对此很感兴趣,答应尽量为我介绍。不过他又补充道“象我这样的没问题,大家都没什么忌讳的,不过老一辈的就不好说了,你知道,两代人的生活经历是有差距的”。
几天后,巴鲁克约了我到他几个朋友家转了转。其实有关这次取材过程倒没什么好说的,大家只要设想一下去自己朋友家窜门就好了,我的经历与此并没有有什么不同。我去的这几家不论从外表还是实质上看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生活窘迫的也有,但从这些人身上我没有感觉到一种末世的消沉,他们都是积极的,希望在新社会里能占有一份立足之地。每到一家我都会问他们是否怀念过去的生活,“当然怀念,有吃有喝又不要自己操心,谁不怀念啊。问题是现在不行了啊,光靠怀念又不能活下去”,巴鲁克的一个朋友这样回答我。“如果再让你过这种不劳而获的生活,你会不会有愧疚感?”。对于我的这个问题,对方想了好半天,最后说“我想,比别人幸运也用不着有愧疚感吧,我不干坏事不就行了”。
不可否认的是,与那些受到这种特权制度伤害的人相比,我访问的这批人对贵族门阀制度并没有根源上的反对观,巴鲁克的一个朋友说出他自己的想法“关键是看权利都被用到了哪里,那些用特权干着只对自己有利的事的贵族我们也讨厌,高登巴姆王朝也是因为只用特权维护了少数人才灭亡的”。但是,我也曾想到,这些青年并没有直接涉入旧王朝的罪孽,那个腐朽的制度在他们能利用它之前就倒塌了。可是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是在他们已经充分享受了这特权所带来的甘甜后才失去了它,这些人还能如此心平气和的说这些话吗?当然,我并没有问这个问题,让他们去想象与他们无关的罪恶是不公平的;而且我能感到,至少在回答我的问题时,他们是真诚的在思考。
回程的徒中,我问巴鲁克为什么他们大多数人都把名字中的“冯”给去掉了。“可有可无的东西不是吗?那么不如去了,还能省点麻烦。”我细细地咀嚼了下“麻烦”这个词,小心地问道“你是说大家对旧贵族的排斥?”,“不过总会忘掉的,如果我们这代不行,下一代或下下代,总有一天能忘掉吧,人们不可能总记着你祖上是谁。”巴鲁克笑着对我说。
说到奥丁的旧贵族,大多数人都会想到谢灵顿区。这是奥丁最大的一个旧贵族聚居区。即使到了今非昔比的现在,不愿意与平民共处的旧贵族大有人在,有这种态度在,平民自然也懒得自讨没趣。于是随着旧贵族的逐渐迁入,平民的逐渐迁出,十几年来这就形成了现在的规模。
谢灵顿区也是我的目的地之一,但是巴鲁克劝我还是不要“光明正大”地去采访,“他们不会喜欢这样的,他们不想被外人打扰”。后来还是巴鲁克找了个机会,约我周末和他一起去参加一个老贵族的生日聚会。
在周末之前,我一个人先到谢灵顿区大致逛了一圈,至此才能体会到巴鲁克所说的“不想被外人打扰”是怎样一种情况……
虽然不是行人稀少,街道凋敝,但一踏入这个街区就能感到它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一种矜持。孩子喧闹的嬉戏和路人愉快的说笑格外稀少,倒愈发衬托了街区的凝重。行人们默默地走着他们的路,偶然能在街边的小酒馆看见几个顾客,但从他们迷乱的醉眼中能明显的感受出,他们来这决不是为了享受。
看来听从巴鲁克的安排还是正确的,这里的居民想必是不太会欢迎我这样一个“风格迥异”的客人。
周末的晚上巴鲁克带着我来到了这个区49街的一幢公寓楼里,事先我已知道我们将拜访的是与巴鲁克家交情很好的一对老夫妇,到了他家门口时我被那门上奇怪的装饰物吸引住了,左右一望,几乎各家门上都挂有一个精美的装饰。
“这是什么?”我问巴鲁克
“家徽”巴鲁克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对于这样的发现我内心着实感慨了一番,没来由地对自己即将踏入的领域有种“如临大敌”的紧张感。这是一个我完全不熟悉的世界,它包裹的那么坚实,同时又那么脆弱。我对自己这个行业总是要踏足不情愿被人所知的世界再一次地感到了忐忑。
开门的是一位双鬓斑白的老夫人,她和蔼地拥抱了巴鲁克,在他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然后才转向我。
“这位就是你说的那位骑士朋友吧,威尔”,我在事先已经被告之是以“骑士”的身份介绍给主人的。虽然知道这是为了让我完成采访才采取的手段,但我心里仍是不好受:我这位堂堂正正登门拜访的客人好象做贼一样还必须隐姓埋名。这时我似乎能够体会了平民们的不满,已经没有可以支持自己的身价的旧贵族们,还要如此不竭余力地维护身边世界的所谓“秩序”,真不知道是该对他们感到敬佩还是悲哀……
来参加这位拉德克里夫先生生日的几乎全是年过半百的老人,这个聚会与之前我参加的巴鲁克的婚宴氛围完全相反,这使我深刻感受到——即使是在旧贵族的体系中,或者说在任何体系中,年青与年老代表的都远远不是生理上的差距。
准备入席时我习惯性地坐在了巴鲁克旁边,却忽然感觉到另一边一位老先生不满的眼光。察觉这一情况的巴鲁克在我耳边小声嘀咕道“抱歉,忘了告诉你,按老规矩坐席是按爵位排的,骑士是坐席末的”。我只好尴尬地换了个位子,还听到了那老先生不满的抱怨声“现在的年青人啊”。
酒席在拉德克里夫老先生的致辞中开始,年老的贵族温温吞吞地感谢着友人的到临……如此这般,在我听来全是无法让人提起精神的感慨。结束致辞后老先生悠悠地高举起手中的酒杯,忽然毫无预兆地高喊道“为贵族的荣誉干杯”,声音之高亢好似用完了他平生最大的力量。本来都是安静地沉默着的在座者们,也忽然象是被冲锋号激励起来的战士一般,纷纷举起酒杯应和着。我也不得不随着老人们呼喊,然后把那杯廉价的红酒灌进肚里,然而却觉得那滋味无比浓烈和酸涩。那一身呼喊,道尽了苍凉……
餐桌上的谈话无一例外都是对往昔的回忆,某人举办的狩猎、某人举行的喜事、某人出过的让人尴尬的洋相……这些陈年往事在他们的嘴里和神情中就象是前两天才发生的,他们是如此沉醉与其中,连我这个外人都觉得自己不是坐在谢灵顿区49街的公寓楼里,而是坐在哪家贵族宽敞的宴会大厅里,屋外一片风和日丽,这美好的时刻将永远持续下去。
是的,对这些老贵族来说,属于他们的美好时光还在延续着。无味的食物和粗糙的家具不能改变他们的感觉;“金发小子”和他的战争也不能改变他们的感觉。这种自我陶醉的精神如此强烈,甚至比门阀贵族所拥有的任何一支舰队还要顽强,并且会陪伴着他们的余生一直存在下去……
走出拉德克里夫先生的家,外面已是深夜,路上行人几乎绝迹,整个谢灵顿区犹如墓底一般寂静。
“感觉怎么样?”巴鲁克这么问我
我苦笑着摇摇头,表示不知从何说起
“是啊,有时我也不知如何理解他们,虽然我是在这种环境下张大”
当时我心里想的是,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巴鲁克已经不算是贵族了,他没有那随着生活而积累起来的500年历史的负担。可是转念一想,这所谓500年的“贵族的尊严”真的是那么有价值的东西吗?我无法理解,但我可以稍稍体会到那些老人想要维护那种价值的心情吧。那价值即是他们本身,尽管回忆总会象碰触伤口般引起疼痛,但必须让这种疼痛持续下去,以此来保留他们自我存在的意识……
快走出谢灵顿区时,我忍不住回头望去。一股茫茫然,浑浑然的感觉涌上心间。这明明是客观存在的街区,为什么我会感觉它象是另一个世界所折射的幻影。
认识特雷西小姐纯属偶然。在我的取材工作接近尾声的时候,某天我顺道去拜访一位在康复中心工作的朋友,当他得知我准备写这么一篇东西的时候便谈到了他的一个病人,特雷西小姐——一名精神病人。
特雷西小姐来自一个大门阀贵族家族,那种我一直想访问的曾掌握实权的真正的门阀贵族。巴鲁克曾说过这样的家庭不好找“他们不大会住在聚居区,他们不想被别人认出来”。可惜的是失常了的特雷西小姐已经不能代表她所处的那个群体,也不能代表旧贵族中的任何一种群体,所以我决定还是不去打扰她。
据说特雷西小姐的父亲不名誉地死在“贼军”的行列里,兄弟被暴动的领民打死,自己被玷污,母亲受不了剧变自杀……这种仿佛电影剧情般的家破人亡,在过去的五百多年间好象一直是劳苦百姓的“特权”,以致于我在第一时间里都忘了激起同情心。
可是当我看见这名带着神经质笑容的女子时,却渐渐感到了一种悲伤:抛去贵族的背景,这只是个软弱无能的女人,即使她曾挥霍过不配拥有的财富,也罪不至于要到这种境地。
不过,历史往往就是这样,当它要惩罚的一个群体时,个人的公正又有谁去注意呢?同样,当它要推崇一个群体时,个人的败坏又有谁去在意呢?
我恰巧碰到了常来看特雷西小姐的一位女士,对方自我介绍是特雷西小姐的远房表姐。闲聊的时候我说“你们的感情真好啊,这个时期还能为一个远亲这么尽力”。
对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照顾她也是破败后的事。以前我们都是千金大小姐的时候,只是表面客气,内心里都是互相攀比,暗暗较着劲。如今一贫如洗了,反倒体会到了亲人间的牵袢,想来真是不可思议。”
走在回办公室的路上,正好看见巨大的落日投影在我的前方,这样的余辉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旧贵族由坠落转而消失的即定命运。然而,我仍希望能有更多的人,从目前这布满荆棘的生活的冻土上再重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