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这篇文章是为了霍勒斯艺术学院建校一百周年而作的。我的姑祖母安妮罗杰.冯.格里华德是它的主要筹建者,也是其基金会的第一位名誉委员长。因此,在这个值得祝贺的周年纪念,该校的校长找到了我,拜托我写一篇有关姑祖母的文章。
其实一开始老校长拜托的是我二姐(她们是大学同学),可二姐最近卧病在床,手脚也不太方便了,于是把这份“殊荣”交到我手上。除了向校长说明我做了几十年笔杆子工作外,二姐还特意提到我是姑祖母偏爱的孩子,这篇文章给我写会更合适云云。我要说,我既没有在过节时多拿一份礼物,也没有在做错事时少挨一份责备。所谓“受偏爱”真不知道从何谈起。
我对于姑祖母根本谈不上有系统性的回忆,她在世时我只一味地从她那索取着慈爱而从没有去主动了解她。以致现在,姑祖母在我的回忆中就象断了线的珍珠项链,我现在能做的就只是把散落四处的珠子尽可能的再找回来,但却串不回原来的那串项链了。
我生于新帝国历037年二月五日,与姑祖母的联系也从那时开始了。
我比预产期早了将近三个月来到这世上。当时母亲正在费尔莱丁的离宫中休养,只有姑祖母在她的身边,所以姑祖母就成了母亲外我所见的第一位亲人。母亲说第一个抱我的也是姑祖母,她还对母亲说“小姑娘象个小月亮一样漂亮呢!”。不过当时的实情是——早产儿的我丑陋不堪。不仅皱巴巴的象个泻了气的皮球,皮肤的某些地方竟还透明的可一窥究竟。
那时还拍了照片纪念,而那张照片在一次幼儿的争执中被二姐甩在了我的面前。我把那张照片仔细看了一遍,也顾不上吵架了,当即跑到母亲那里大哭一场,说二姐拿了一张丑八怪的照片硬说那是我。凑巧的是姑祖母也在场,看我对那张“玉照”耿耿于怀的样子,姑祖母特意找出了所有孩子小时侯的照片给我看,告诉我大家以前都是这样子的。我一看哥哥姐姐们全部都“彼此彼此”,立刻就喜笑颜开,把刚才的伤心一股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现在那张照片早就不知到哪去了,上面拍的是怎样的一个小婴儿我也记不清了,只是那一瞬间仿佛看见怪物般的惊恐感还记忆犹新。
我的全名叫阿比盖尔.安妮罗杰.冯.罗严克拉姆,光名字就有三分之二与姑祖母有关。中间名用“安妮罗杰”,是因为我是三个女孩中唯一同时拥有金黄色头发和蓝色眼珠的人。当时家人并没有要求我能长的多么漂亮,不过看到我还算端正后就没少开过我玩笑,好象我长什么样真的是因为摊了个好名字。至于我的首名——父亲表示姑祖母是迎接我降临的人,就该由她起。于是姑祖母叫我阿比盖尔,亦既“父亲的欢乐”,希望我能成为带给父亲乃至全家快乐的孩子。
不过这个美好的愿望在我出生之初并没有应验,那时我体质很差,颇不让人省心,更别说快乐了。
考虑到环境及航行对我的影响,母亲认为我还是呆在费尔莱丁比较好。但是这又让她为难了,她一边想陪我,一边皇妃的身份又不允许她长时间呆在离宫。于是姑祖母跟母亲说她可以代为照顾我(这恐怕也是兄姐们认为我受偏爱的一个证据),我想那时年已六十好几的姑祖母还是很有能力的,因为母亲很安心的走了。
那段日子姑祖母每天都会不停地来看我的情况,我好一点的话就会抱着我到户外去散步。听近侍说,那时姑祖母还常会对着什么都听不懂的我柔声说些什么。我想不起也猜不出姑祖母会说什么,不过脑海中对那时总留下了一种仿佛被春晖包围着的温暖感,这或许就跟我人生之初所听的那些话有关系吧。没准姑祖母那时做的就是某些育婴书上所谓的“言语爱抚”。
可是即使处于种种的照顾之下,我还是得了新生儿常见的肺炎,连医生也认为情况不乐观了。在这种状况下,医生护士自然是全天值勤的,但姑祖母也坚持要二十四小时地陪着我,她说“要休息在哪都行,在这也行,我不想离开这个孩子”。就这样,姑祖母在我房间里寸步不离地守到我病愈。说也奇怪,自从幼时大病一场后,我的身体竟格外地健康了起来,以致现在都七老八十了还硬朗如初。
可惜对于在费尔莱丁的这段时光,我没有能力留下任何记忆,只能听来些零碎的事情。否则这些文字中关于温馨的记录应该还会再多一点吧。
大半年后,姑祖母带着我回到狮子之泉。那时的我已是个结实而可爱的宝宝。母亲喜出望外,对姑祖母更是感激不尽。其它家人也普遍认为是姑祖母对我无微不至的关爱带来了我的健康,我现在也愿意这么想——被姑祖母呵护着成长,这个想法比“被医护人员看护着成长”更加充满了幸福的味道,尽管后者可能更接近实际。
没过多久姑祖母就返回了她在奥丁的住处。我一直不明白姑祖母为何执著于一个人生活,直到最后几年她才搬进了狮子之泉,可她的遗嘱中写明了死后还是要葬在奥丁。我决不认为姑祖母不喜欢跟我们家相处,但确实在姑祖母与我们之间——准确点说,是与充满活力的生活之间隔了点什么。现在想想,姑祖母即使在住我们家时也是时常沉静的,她习惯于静静地看着孩子们嬉闹,带着点似有似无的微笑;她习惯于静静地翻着一本书,时不时的向窗外看看,却又不象在看什么……
我一岁时姑祖母又再次来到狮子之泉,那次是为了大哥的原因。当时大哥十一岁,正是开始心智成长的年龄,可他那好动爱折腾的性格只是把学校又变成了一个鸡飞狗跳的战场。母亲认为一般的教育已经约束不了他了,便又想起姑祖母对孩子的细心,于是把姑祖母请到了我们家。
至于姑祖母具体是怎么教导大哥的,我就不得而知了,大哥日后也不太好意思提起儿时的荒唐事,只是说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碰到害怕的事——姑祖母那充满失望与感叹的眼神。每次看到那种眼神他就觉得自己真成了个人人讨厌的孩子。
其实除了大哥,我们几个孩子都多多少少受过姑祖母的教导。记得大姐、二姐以前都跟姑祖母学过做菜,再由做菜学习搭理自己的事;男孩子们也曾被安排着周末劳动。姑祖母的道理很简单:侍从是雇来帮助父母的,不是帮孩子的。年轻人理当自己管自己的事。
我小时侯跟小弟的关系很不好,理由就象一位作家在他的回忆录里写过的那样“我那时最伤心的就是弟弟妹妹的出生,我觉得他们夺走了我在父母心中的特殊地位”。这种念头在我现在看来是十分幼稚的,不过对当时九岁的我来说的确成为了极大的烦恼。最滑稽的一次是我看不过父亲对小弟亲热,私下里抓着他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我的这种“嫉妒”不知怎么传到了姑祖母的耳朵里,这自然使得她对我展开了一番“谆谆教导”。那天二哥正好在教我骑马,休息的时候姑祖母搂着我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姑祖母问我二哥教的怎么样,我说好。姑祖母又问我二哥平时对我好不好,我也说好。接着姑祖母就说道
“是吗!我还以为他会不喜欢你呢。”
“为什么不喜欢我啊?”
“因为在你和你二姐出生前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啊,当时大家都很宠他呢,现在可不了。”
我那时虽是个小孩子,不过到这里也能隐约闻到不妙的味道,立刻就嘟着嘴不说话了。姑祖母就接着说
“你觉得有了你们以后,父母就不关心二哥了吗?”
“二哥是皇太子嘛,我又不是!”
“好吧,就算是这样,那你的姐姐们呢,她们可跟你没什么不同了吧。”
“……”
“是因为你的兄姐们都长大了,即使不再事事都关注他们,他们也会自己关心自己,还会关心他人了,艾比你也长大了,不是吗?你不是常吵着说你不是小孩子了吗。”
“可是……可是我还想要父亲母亲抱我亲我嘛!”
“呵呵呵,那可有点困难了,因为艾比你变重了啊!”说着姑祖母把我抱了起来,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一副很吃力的样子
新帝国历050年六月二十二日是建国五十周年纪念,同时也是大姐结婚的日子。为了参加婚礼和庆典,姑祖母又一次从奥丁来到费沙。
在帝国,皇家个人的喜事也往往会成为全国的喜事,所以借国庆之日进行的那次婚礼格外热闹,来参加婚礼的除了新人两方的全部亲友外,还有为建国庆典而来的高官重臣,甚至包括了祖父时代的一些老臣。礼堂本身就象一个电视接受器,所有的旋钮都按顺时针方向拧到了最大限度。
那天我们姐妹三人都窝在新娘休息室里聊天,后来祖母与姑祖母进来了,大姐很高兴的与两位长辈说着话。可是说着说着竟然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还死死地搂着祖母与姑祖母,好象生怕谁会把她拽开来似的,而祖母与姑祖母的眼睛也都随之湿润了。
其实要说“偏爱”我自己倒觉得姑祖母更欣赏大姐一点,如果说姑祖母疼爱我是出于长辈习惯性地怜惜较小的孩子,那么她疼爱大姐就不仅因为她是第一个孩子,还因为大姐在弟妹们面前确实做到了一个榜样应有的样子。现在,一心喜爱的女孩长大嫁人了,想必姑祖母心中一定有着除喜悦之外更复杂的感情吧。
过了一会,还是姑祖母先微笑了起来,对着大姐说:“好了好了,又不是结婚后就再也不回来了。看你的妹妹们,全大眼瞪小眼地望着你呢!你想吓得她们以后都不敢结婚啊。”。大姐看了看姑祖母,又看了看我们,破涕为笑了。
仪式开始前,父亲进来接大姐。祖母问父亲嫁女儿的感觉怎么样,当时父亲有点苦笑的说“好象是被强盗抢了珍藏多年的宝贝,可还得笑脸相迎”,大家听后都笑了起来。姑祖母又指指二姐和我补充道“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还得被抢两回呢!”。
可惜,若干年后在我“被抢”的那次宴会上,一些我希望能给我祝福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包括我亲爱的姑祖母。
大姐的婚礼结束后姑祖母并没有立即返程,而是答应留下来在狮子之泉过她八十岁的生日。按常理来说这应是个值得大肆庆祝一番的生日,可姑祖母却更希望只要一个家庭式的聚会。她认为我们这种家庭要想弄一个豪华的宴会是很容易的,但是要想平平淡淡地聚在一起轻松却很难得,而她更喜欢后一种方式。
既然是寿星的意思,大家当然尊重。于是那次生日就只出动了我们自家九个人外带新来的姐夫。生日所需的食物由母亲亲自掌勺,而礼物则由我们七个小辈负责。为了想送什么东西最好确实让我们费了一番脑筋,最后大家决定一起出一个歌舞节目。曲子由姐夫完成,大姐填上了词,并且和姐夫一起演奏,两个哥哥、二姐和我充当歌手,小弟什么都嫌麻烦,就让他负责当主持人。虽然我们都是搬不上台面的水平,可大家仍努力排练了一个星期。生日当天我们的努力终于得到了报酬——姑祖母一直从开始笑到最后。她顺次地逐个吻着我们的额头,把每个人都夸了一遍。终了,在我和小弟的“胡搅蛮缠”下,由姐夫伴奏,姑祖母亲自唱了一首“钟爱一生”。我还记得姑祖母微笑的犹如眩月般的眼睛看着我们,轻唱着“爱从不使人盲目,只是教我学会包容”。那声音中没有一点老态龙钟,而是出人意料地象一阵吹皱湖面,轻掀禽鸟羽毛的春风。
新帝国历053年的夏天,二哥猝逝,这对我们这个家庭以及整个帝国的形势而言无疑都是个巨大的冲击,之后母亲此大病一场,身心也大不如前了。而此时我们家也已人口大减,祖母已经过世,大哥与二姐都不住在费沙,小弟上的是寄宿学校,大姐虽有时回来看看,但她毕竟还有自己的家要照料,能在狮子之泉陪着母亲的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于是应父亲之拖,姑祖母住进了狮子之泉,并且鉴于姑祖母年事已高,不再适合奥丁——费沙两头跑,父亲最终说服她定居了下来。从这之后的三年是我与姑祖母相处最长也是最后的一段日子了。
那几年能明显感到姑祖母变得严厉了——虽然她仍然一如往前的温柔和蔼,但是对待某些问题时却变的立场鲜明和认真起来。总之那时我觉得姑祖母是十分的“不可爱”,姑祖母对我们的反映肯定也有自觉,不过她的态度并没有丝毫的改变。姑祖母对我说:“你在法律及心智上的确还不是成人,但并不是没有是非好恶的观念,这个时候你应该要开始承担自己的人生了”。我知道姑祖母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已经成了可以当爷爷的前朝皇帝的宠妃,那是远比“干家务”更严酷的人生,而当时的姑祖母又是如何面对这一切的呢……
当时小弟上的学校只有季假时可以回家,姑祖母就会时不时地给他写信。我想那时姑祖母已经意识到了父亲对小弟的打算,在信中她似乎常与小弟讨论将来的事,也细心地为小弟解析一些困惑。我曾经看过姑祖母的信中这样写着“你哪些地方比不上欧内斯特大家都清楚,你父亲也没有打算让你变成另一个欧内斯特。你有缺点,相应的也就有自己的优点,你就是你,代替不了谁也没有谁能代替你。只要你时刻做好你自己,就没有人会感到失望”。那时小弟也应该是很倚重姑祖母的,我曾听他提过想象二哥一样接受完基本教育后就回家开始训练,但最后他在涉入父亲的工作依然继续着自己的学业,这应该是受到了姑祖母的影响。
新帝国历056年三月二十五日,姑祖母在睡梦中走完了她的人生,走的十分突然,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人看出什么不好的征兆;她走的也十分平静,闻讯赶到的我看到的只是一如往常在“沉睡”的人。但是姑祖母确实离开了我们,象她平日的为人一样,没让别人为她自己多费一点心。
按照姑祖母的遗嘱,她的墓被安葬在奥丁而非费沙的皇家墓园中。关于这一点姑祖母生前死后都没有详细说明过,不过那个时候大姐曾经说过的“我们生活是为了未来,而姑祖母可能正好相反吧”。
我对姑祖母的记忆就定格在了二十岁那年。当时谈不上理解,现在也一样——即使我的思维已经成熟,但是可用来挖掘的回忆毕竟是太少太杂。为此我还翻了一些涉及姑祖母内容的书籍,希望能唤起一些印象,结果证明只是让我的印象越来越混乱。比如,所有关于姑祖母的记载都会提到的——她大半生的独身问题,我就无从推测起。在我谈恋爱时倒是跟姑祖母聊过几次,可是姑祖母给我的建议简直是寥寥无几,我甚至曾一度怀疑姑祖母到底有没有爱过家人以外的异性,但是我分明记得情人节时,大哥和二哥把他们得的玫瑰花带回家送人,当姑祖母接过玫瑰花时,眼中那种闪烁光辉。
“情人”、“玫瑰”、“爱”对姑祖母到底意味着什么?当她在世时我从没问过甚至从没有意识到要问,而当我开始了解到“爱情”对于一个女人的意义时,姑祖母却已经不在了,我也就无从问起了。
我知道在新帝国历前后那个缤纷的年代里,姑祖母占着一个奇特而又重要的地位。可是,不管翻阅了多少书,那一个“创造了历史的女人”形象还是无法成型,我并不想把姑祖母描述成一个多么“伟大”“崇高”之类的人,这些词总让我有种高不可攀的感觉。我看见的只是跟任何一个寻常家老太太一样的姑祖母,总是习惯性的微微笑着,总爱拿点小东西哄小孩子开心,总是用她的额头低着我的额头,温柔地喊着“艾比”……姑祖母就如她的头发一样,金黄色的,每当想起她时,心中就会莫名地有种暖洋洋的感觉。
今年距姑祖母过世已经将近六十年了,如今的我也早就是“姑祖母”辈的人了。我有时也会想,当我被孩子们围着时,会不会就有与姑祖母同样的感受呢?那些围着我的孩子们中,会不会又有跟幼时的我们同样的感受的呢?人生就是这样奇妙地轮回着啊。
回忆真是神奇的东西。当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那些曾是最不起眼的小事都一一跳了出来;那些逝去的曾爱我及我爱的人都一一鲜活了起来,就象这些其实并没有消失,而只是被藏进了箱子里,如今又给我翻出来了。我又翻出姑祖母给孩子们讲睡前的故事;翻出姑祖母教我们女孩子种花;翻出姑祖母特地来给参军的二姐送行;翻出姑祖母拿着大哥的成绩单一会叹气一会笑;翻出了姑祖母在我生日会上送我一串可爱的玛瑙项链,当我戴好后她说“我们艾比真漂亮”……
在这些“翻出来的东西”里,姑祖母又活了过来,而我也由小到大又生活了一遍。
现在,有关姑祖母的书应该还会出现下去吧,不过认识姑祖母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认识而又熟悉进而回忆她的人就更少了。我很高兴能成为其中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