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清风伴流云》Rocket

5、大哥

　　早上华金丰醒来，发现小辫儿就站在他床边。这小孩儿换了一身新衣服，小脸儿红扑扑水嫩嫩的特别招人喜欢。
　　华金丰坐起来，从小辫儿手里接过来一条毛巾，搽了把脸。小辫儿就说：“瞿六爷那我去过了，他说我以后就是你的小丫头了，还管吃住呢！”
　　“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华金丰多了个小丫头伺候，还有点不习惯。
　　“这些活儿可比我在家干的少多了！”小辫儿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然后她又一撅嘴，“不过我可不嫁给你！”
　　华金丰觉得稀奇，“怎么？”
　　“我要嫁给小牛哥！”小辫儿得意的说。
　　“嫁给他有什么好的？”华金丰起来穿衣，小辫儿把他的长褂拿来了。
　　“我小牛哥对我最好了，以后我只嫁给他一个人。不过……他被你的臭二哥打的半死了！”小辫儿忽然换上哭脸，“不知道还能不能好了……你……三少爷，你让我回去看看他吧行么？”
　　华金丰想起二哥怕丢面子的话，一板脸，说：“不行。没做满一个月就想走，太没规矩了，还想不想拿钱回家给你婆婆？”
　　小辫儿瘪起嘴，不说话了。

　　起了床照例要去正屋给老爷子请安，华老爷子问了他粮食的事，他一一照实说了，老爷子挺满意，嘱咐他还要和华金岳多学着。可是华金丰不明白这么能干的二哥，为什么老爷子还是看他不太顺眼。
　　吃过早饭，华金丰去后院散步，看看院子缸里面的金鱼，又开始活蹦乱跳的了。他偷个闲，在院子里坐下了，没一会儿忽然听见廊子那边有人抱着个话匣子走了过来。他转头一看，吓了一跳。
　　没见过的男人。
　　但是眉眼之间感觉熟悉，这男人也穿着长褂马裤，但是上身穿着一件毛皮马甲，却还是一副怕冷的样子。他怀里揣着个沙沙作响的话匣子，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这人的脸不是一般的白，白得发青，而且形销骨立。连托着话匣子的手指都骨瘦嶙峋，华金丰站起来，轻轻叫了声，“大哥？”
　　华金淮一直低着头小步子的蹭着走，听见有人叫他，像是回了魂。微微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瞧了一眼华金丰，也不是很惊讶的样子。但是他一抬头倒是吓了华金丰一跳。这个男人虽然瘦弱又晦气，但是却出奇的样貌端正。华金丰不知道怎么形容一个男人长得好看，只是从心底里觉得这人漂亮，这人是一种病态的漂亮，就像人工的虬枝一样，有种扭曲的美态。他只是轻轻瞧了华金丰一样，但是又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
　　华金淮像个纸人，而且是铝箔纸，轻薄，但是又会反光。他半个身子站在廊子的阴影下，半个身子又被初秋的高阳照着，他发愣，像个漂亮的傻子。
　　“你是大哥吗？”华金丰又问了一声，但是声音更低了，就像生怕惊着笼子里的小莺歌。
　　华金淮终于看清楚了他，好像他的眼睛不怎么好使，又好像他的反应十分缓慢。他轻轻点点头，不太愿意说话，似乎一张嘴他的魂儿就会飞了。他指指话匣子，伸出两个手指做了拧一拧按钮的动作，然后抬头看着华金丰。
　　华金丰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听话匣子，但是扭不动频道钮。华金丰会意，走上前几步，接过他手里的话匣子，调了调频道，话匣子里面的声音清晰起来：“华东战事告紧……我军步兵师团撤退淞沪六十公里……”
　　华金淮眼里面露出些喜色，抱回话匣子，又冲华金丰点点头。慢慢的又拖着步子往前走去了。这时候丫鬟楚桃跑过来，“我的大少爷！你怎么自己走出来了!赶紧回去歇着！”她抢上来搀住华金淮，冲华金丰点点头叫了一声，“三少爷。”
　　华金丰看着这个刚刚谋面的大哥的这幅样子，心里有些不舒服。挺好的人，怎么就成了这幅样子，实在太可惜了。他看着楚桃搀着华金淮往回走，华金淮忽然站住了，慢慢回过身来，嘴巴张了张，最后还是没出声。他自己像是泄气了，又转过身子去，慢慢走了。
　　为什么整个家里面都对这个大哥讳莫如深？华金丰实在心里奇怪，但是又不知道找谁去问。他只好看着华金淮的背影，只是惋惜。大夫人没在家，出去和人家太太们打牌去了。华金淮像是总不见阳光，好端端的人为什么被眼膏搞成这副摸样，华金丰实在想知道。
　　华金丰跟在楚桃和华金淮后面，来到了他住的小跨院，这里极清净，但是显不出来生气。楚桃把华金淮扶回屋里坐了，转头出来看见华金丰站在院子里。
　　“三少爷你怎么跟过来了？”
　　“第一次见大哥，好不容易，想和他说几句话。”
　　“甭说见您了，大少爷说话都没力气，您快回吧。”
　　华金丰望屋子里面张望，说：“我就进去见见，他不说话没事，我说给他听听。”
　　“我可不能让您进去，夫人回来要骂死我的。”
　　华金丰想了一下，“成，那我不进去。我就在这院里坐会儿总行吧？”
　　“您挨哪坐着不成啊，非要在这坐！您快别添乱了！”
　　楚桃推着华金丰往外挪，正推搡着，忽然华金淮出现在门口，他依着门框，想说话，但是又因为有点着急说不出来，努了半天，只咳了两声。
　　楚桃着急：“大少爷，快回屋去歇着吧！”
　　华金淮扬起手向她摆了一摆，楚桃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撇嘴一跺脚，“得了，我可不管了。哼。”说完，就两步跑走了。
　　院子里面只剩下华金丰和华金淮这个病唠，华金丰连忙上前几步，不好意思的说：“大哥，您要是实在身子不舒服，我走就是了。只是我看楚桃这丫头太蛮……”
　　“她是越来越没规矩。”华金淮顺了气，轻轻开口。但是好像这声音不过他的嗓子，就凭空这么说出来，声调有点冷，华金丰却觉得意外的好听。
　　华金丰刚要开口，就听华金淮又说：“进屋来。”
　　华金丰连忙跟着华金淮进屋，一进屋就一股中药味。华金淮像是说了两句话就累的不行，他一进屋就斜卧在锦榻上，两手抱了手炉。话匣子被他摆在小方桌上，又在沙沙作响了。华金淮指指锦榻旁边的木椅子，华金丰坐了过去。
　　华金淮闭了会儿眼睛又睁开，眯着眼睛瞧华金丰，像是等着他说话。
　　“那个……大哥，”华金丰又不知道开口说什么好了，不知道为什么华金淮看着他他就有点打怵。“我刚回来没多久，也没见过你……”
　　“老三，是吧。”华金淮吸了一口气，“那边，纸烟。”
　　华金丰四下找了一下，纸烟放在榻头，他拿了递给华金淮。华金淮伸出手，拿了一根夹在嘴里，又指指一边的洋火。华金丰划亮一根火柴，给他点上了。
　　烟点着了，华金淮狠狠地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出来。华金丰没抽过烟，但是能看出来这人的确是个烟鬼。纸烟不够他抽，只是聊以慰藉。
　　华金淮很快抽完了一根烟，有了点精神，又指指华金丰：“你也抽。”
　　“我不会。”华金丰摆手。
　　“不会？……不会好。不会好。”华金淮终于有点力气，他稍稍坐起身，靠在后面的枕头上。“老三，小丰……是吧？”
　　“是我。华金丰。”
　　“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还没出满月。”华金淮顿了顿，“我那会儿七岁。老二……应该三岁吧。”
　　“我已经不记得了。”华金丰说。
　　“都那么回事儿。”华金淮闭上眼睛，“我困了。你以后再来吧。”

　　大哥华金淮的小院，像是不属于整个华家的。出了这个小院，华金丰觉得气闷。他哪也不想去，就回自己屋里看书。
　　一直到晚晌，他喊小辫儿，没人应。想是小丫头贪睡，下午让她去睡了，现在还没醒。他踱出门去，四下已经漆黑，他纳闷儿，怎么门灯不亮？难道电线短路？
　　刚迈出去，忽然被人从背后捂住口鼻，掐住脖子。他一挣扎，被人在后腰眼儿顶了一下，马上浑身酸麻，跪在地上。华金丰心里害怕，难道是有强盗？！
　　这时候就听后面的人低声在他耳边说：“别动！不然废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