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蒹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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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
[1]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桌上依旧的乱，到处摊着东西，包括那本打开的《诗经》——秦风，蒹葭。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如今分离，呆在四年一直一起的一票人都分道扬镳。那些好的不好的，开心的难过的，喜欢的讨厌的人……都不见了，以极其干脆的手笔成为了回忆。
所谓过往，在水一方。所谓伊人，天各一方……
[2]
她从桌上琳琅的东西中取出一把扇子，手轻轻在扇脊上滑动，不禁露出了笑意，那是橙子在毕业那天送给她的礼物。伸出手指在扇脊上敲了敲，音色厚重，拿在手里像是握着一段历史。她一格一格拨动着，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缕檀香幽幽散出，让人不自觉错落了时空。
她依稀记得毕业酒会那天，醉眼迷离中橙子问她：“有没有开心？你和他在一个学校了。不管怎么样，还能再看三年。有木有啊有木有……”
她原本被酒精麻醉了的大脑瞬间清醒。居然……真的到一个学校了。还要忍受三年的煎熬，到时候，又该怎样面对，呵呵……有情的人都考去了不同学校，反倒要这样没情的在一处，真是上天的捉弄吧。
“我说过，要超过他的。但是还在一个学校里，他的毕业成绩还比我高。”她故意扯开话题，“你说要我怎么开心。”
但是想要表达的却没错。的确不想再看见他了。
□□里再也没有那个名曰“三金”的好友，不过是他先动手删的。
手机号码里也没有这个联系人，互发的短信一条不剩。这倒是她自己删的。
真不知道为什么当初被伤的那么深之后，删短信还会犹豫，想到那样懦弱的自己真恨不得一巴掌抽上去。或许不该说懦弱，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那就是贱。
是真的想把他忘记啊，身周没有他的一个学期过的是何其潇洒快乐。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
她猛地举起酒杯，将半高脚杯的二零零三年的波尔多一口饮尽。
毕业聚会这次可真是下了血本……这是喝完之后唯一的感想了。这种产自欧洲的葡萄庄园名酒入口甘甜，后劲却是圆滑浓烈，整个人都慢慢热起来。酒真的是醉了才好喝，她想着再要一杯，却迷迷晃晃，明明手已经够到了酒杯，但清醒的一瞬却发现自己根本动都没动。真的像是做梦一样……
“齐月，齐月。”橙子晃着萎靡下去的她。
[3]
“齐月，齐月。”有人叫她，声音有些烦躁。
谁啊？她心里问。
旁边有人用胳膊捅了捅她。“喂，傻了啊你。怎么没反应！”身边的人忍不住的不耐烦，却尽量压低了声音。
“搞什么啊。”她终于反应了过来是谁，反驳道，“是你在烦我诶，还一副这种‘我欠了你一百万’的面孔！”
杨鑫就是那种很欠的人，笑脸相迎：“同桌，帮忙嘞。我看会儿书，你帮我看看老师有没有来，来了叫我。”
“啊啊，我也想看书，你提醒我了！”说罢她喜洋洋地从课桌里掏出《九州》看了起来，心里想的却只是逗他一下。
“靠！表烦呀，这么一点小忙都不肯帮。”他气急败坏，声音陡然提高。
尽管班里小声音不断，更年期的数学老师却固执的按自己的喜好来批评。
他被点名，站起来，愤怒地看了她一眼。她明白他是真的生气了，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后悔，有点儿不想面对，委屈地甚至想跟他解释。
不过还好，老师的问题他很流畅地答了出来，其实就算他答不出来，前面坐着他的兄弟，也肯定会提醒他的。
但是数学老师有着典型的更年期妇女的特征，用很抱歉的普通话喋喋不休地数落起来：“牙鑫啊，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四伐，有本四用层绩说话呀。”
她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或许是为了弥补，或许只是从来不喜欢数学老师，用和老师等同的音量回答：“杨鑫的成绩一向很好啊，上次期中考是班级第四名，数学的压轴题只有他和另外两个同学解出来了。”
他嘴角轻轻一勾。她心里也有了小小的满足。
老师愤怒至极：“你自己成绩呢，你有仄么好伐啦。这四上课，你干嘛帮他说话？你是他谁啊，小情人啊？”
全班哄笑，他也跟着自顾狂笑。没有一个人在乎此刻她的感受。
老师也被这一场笑没了脾气，接着就下课，大家都散了，没人还会在意这一场闹剧。
[4]
“齐月，齐月。”他强忍着笑叫她。
“干嘛干嘛？”她头也没抬。杨鑫一直是个没心没肺的同桌，她倒不会因为他叫一声而什么小鹿乱撞脸红心跳。
杨鑫手里拎着一枚紫色的印章，用一根手指吊着印章的吊圈在她面前晃。
“嘿，你拿我东西干嘛，还我。”她说的丝毫没有女性的温柔。
他不还，抢过她的本子在上面印下了图章。
紫色的墨水显出“明月听风”四字。是她的笔名。因为图章是圆的，繁体的四字构成了一个方块。
读的顺序应是竖着从右至左——右上，右下，左上，左下——明，月，听，风。
而正常人都是横着从左至右——左上，右上，左下，右下——听，明，风，月。
“哈哈，哈哈哈哈……”杨鑫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坐在前面的耗子哥回过头，看到印出来得字，也狂笑起来，“哗，齐月，你也太自恋了吧！‘聪明风月’！”
她愣了一愣，抢过本子，陡然明白了过来——繁体的“听”字极像“聪”。
她急忙解释，几个男生根本不听，依旧狂笑不止。
“嘿，聪明风月，写作业呐。”耗子哥假装淡定说。
“人家那么聪明还要写作业么？哈哈哈哈……”杨鑫就是那么欠的一个人。
她生了一会儿闷气，不再理会男生们的冷嘲热讽。反正他们称她“聪明风月”时，她也会以“白丁”回敬。
上英语课时，她余光看到杨鑫在偷笑，因为英语老师是班主任，他不敢张扬，于是那压抑的闷笑把他的脸都扭在了一块儿。她低低咳了两声。杨鑫倒也不回避，把英语书推到她的面前。
那一课上的是外星人来袭，有一个名叫Gorkalar的三眼巨肥外星人正在那一页。她定睛一看，外星人的脑门儿上清清楚楚写着杨鑫那不好看的字，“聪明风月”。
她在课桌底下猛踹他，他也不示弱，卷起书打她，毕竟是英语课，于是不敢多做动作，两人都安分下来。
下课，杨鑫一听铃声便跑了出去，和一票哥们儿一起聊游戏，打三国杀。
她悄悄拖出那本英语书，翻到那一页，用手机对了半天光度角度，仔细地拍下来，存好。
虽然是写在巨丑无比的外星人头上的。
虽然这是杨鑫用来嘲笑她的。
虽然他无耻地把她的笔名丑化成“聪明风月”。
但是。但是。那是他把她的名字写在他自己书上的啊……
[5]
“齐月，齐月。”他用手肘碰了碰她。
她回过头，惊讶地发现他是那样局促，脸涨得通红。他好几次张了张嘴，又把话吞了回去。
她第一次不敢问“到底要说什么啊？”，只是静静地等着，等着。心中有异样的感觉，不敢催，不敢催。
“问你啊……”杨鑫终于开口了，仿佛喉咙有些干涩，于是他干咳了几声。
“问你啊……”他觉得发的音稍微好些了，“你说，咳……你说……我们班谁比较……帅啊？”一句话卡了好半天，他最终说了出来，却没有吁气，反而更加笔挺地坐在座位上，仿佛答案出来之前他动都不敢动。
她愣住了，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心中异样的感觉越发强烈了起来，脑中突突地跳，从脊背开始如触电一般麻了一阵。班里有个恋爱高手跟她说过：“男生嘛，要欲擒故纵。”
于是她故作镇定地开口：“我觉得嘛，像是耗子哥啊……”
“靠，耗子那小子也算，长那么矮，男生一米七五以下都是残废啊。”
“反正也一米七朝上了嘛。”她乐得气气他，“翔哥也不错啊，何老师都说他帅来着。”
“切，何狮吼的话你也信？”
“嗯……那我想想还有谁……”她故意拖长时间。
“诶，那，那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他终于忍不住了，但是既然说完也不能害羞，于是装模作样摸摸自己那没有胡子的下巴。
她不住笑喷。但低下了头。她分明知道自己的脸已经不能再红了——他到底想说什么，想说什么？！
“也……挺帅的啊。”她说出了口。这才是真心话，她毕竟还不是那种会装腔作势的女孩儿。
“哦，那就好。”
她背朝着他转开了身，深吸了几口气，却丝毫没有降低燥热，头开始晕乎起来，她期待着他的话，在极其诡秘的气场里，真是，气场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告诉你啊……”他和她凑得很近。
她转过身。
“我……我喜欢上了……”他顿了顿。
她屏息凝神，从没觉得自己的心跳还能那么快。
“一班的那个女孩儿。”
呵……呵呵……仿佛有一个很深的山渊，坠落是空洞的，没有具体的感觉，却是彻头彻尾的觉得在梦中，那么得不真实，心中空空地痛……怅然若失。失了什么呢？从来都没有拥有过啊……
他见她没有反应，连忙补充道：“你是我第一个告诉的人哦，不过别乱说。”
“哈？哦哦，好。”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能那么快地改变情绪，或许只是不想让他失望，“恭喜啊，恭喜。她叫什么名字啊？”
“王嫣。”
“哦，是那个外国籍的学生啊，眼光不错嘛。”她还在笑。怎么还能不哭呢，她从心底都佩服自己，“和天龙八部里的王语嫣就差一个字啊。”居然还在调侃。
“你文笔好，帮我看看我写的好不好……”他没了刚才的那分羞涩，开心地递过一张红色的硬板纸。她知道那是给另一个女孩儿的情书。
“好啊，没问题的。你先等下。”她俯下身去，说是找笔。右手死死地按着左胸口，都说那是心脏在的位置。脑海中不断地回音问她——痛么？痛么！
[6]
她不是会拼命争取的女孩子，若是真会，结局也不必这样了。
王嫣没有接受他。追她的人很多，她的愿望是在毕业前有三个男生跟她表白，如今只过了一半时间，表白的人远远超过。
半年后，王嫣回了新加坡。
她经常在网上闲逛，偶尔和他聊聊天。不过如今已经不是同桌了。
杨鑫用的是超级□□。也就是说，他回复之前，她发的都是作废。
她发了一条，他还没回。
如果一辈子都不说，会不会很后悔呢……
“无论如何，直面自己的内心。”这是她对自己的誓言。于是在他回复之前，她终于鼓起勇气发了一条：我喜欢你啊。
没有说爱，尽管知道这条是作废的，尽管知道远远超过喜欢。
不知道为何，他知道了。或许是□□系统太不靠谱儿，或许，是注定。
别人告诉她说，他已经知道了。
于是此后的一年，彼此形同陌路，没有说过哪怕一句话。
那年暑假，他去英国。
回来后，好友告诉她说，他有了女朋友，去英国的时候谈上的，那个女孩儿很照顾他，他从没被人这么关心过，朋友说，他感动到不行……
她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家的，整个人像是愣掉了，然后发疯一样地哭。
她发短信给朋友。
朋友说：“这教会了你，什么叫珍惜，如果你当初不放弃呢，现在就不会这样了。”
她关了手机，没有了一切举止形态，吼道：“妈的你懂个屁，你爱过人吗，你失去过么！妈的你以为我想放弃啊，我有什么办法，那时候王嫣还在，王嫣一走别人就上了……”她发起狠来，然而到后面却越说越轻，“你根本不懂我啊，我不是要你来教训我的……我只想让你跟我说句‘不要紧，你还有姐们儿嘛’啊……”
[7]
有人告诉她说，当不成情侣当哥们儿咯，只有你放开，用调侃的话跟他说说，还能像以前那样当朋友的啊……
她信以为真，在□□上跟他发。发不过去，系统显示，他已经删了她。最近删的。
她问别人要来他的新手机号码。说：“你猜猜我是谁啊。”
其实她只想对他说，我们两个本来很像嗒，苦恋别人没有结果。不过祝贺老兄你不用过光棍节啦。
但是他回的极其不耐烦：“自己说。不说拉倒，没心情理你。”
她忍不住泪水决堤，哭了一阵，却还是发道：“你的前同桌啦，怎么样，现在过得挺幸福的吧？恭喜啊。”
等了半个小时，终于收到回信：“早就知道是你，要不是我亲爱的说这样不好，都懒得鸟你。”
懵了。完全懵了。
原来相别一年，他早已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细看看，也是啊……比以前俊朗多了，但已然不是熟悉的眉目。他对其他人还是热情的，只是对自己，为什么……这么，这么得残忍！
为什么？为什么！
我从没伤过你，你却这么对我，我从未想干涉过你的生活啊，我从没争取过，奢求过什么啊……她在黑暗中蜷缩着，咬着自己的手臂呜咽……痛彻心扉。
杨鑫……杨鑫！我恨你！
[8]
“嘿，月，你的中考目标是什么啊？”橙子问，
“肯定是进才咯。你看，目标板上都写出来了。”珊儿说着。
她低着头：“没有，都不是。只是……超过他。”
“哦……了解。不过他成绩很好的诶，这次考第二名，而且这个学期还在进步。”
“那又怎么样。无论如何。”她答得干脆。
“如果他考进四大名校了呢？”
“那么，我就考四大名校里最好的！”仿佛是决斗前的宣战。她坐在椅子上，把背挺得笔直。
[9]
“月，月你醒醒……”橙子晃着眼前昏睡的人。
她倒在KTV的沙发上，真是不胜酒力。迷糊中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呵呵，都已经毕业了啊，都已经结束了啊。
中考不知道是怎么拼的，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做作业到深夜，实在吃不消想睡了就跪在地上写，冬夜里膝盖冰冷刺痛，却凭着这继续强打精神。
但即使是这样……还是没能超过他啊。
他是进才预录取的学生。前几天分数线报出，自己也是进才中学。
中考分数还比他低了二分。
在别人向自己祝贺的时候，欣喜的背后始终有一分不甘——进才中学，自己也不过如此，而已。
呵呵……毕竟生活不是神话，不是小说。在该转折的时候没有转折，甚至不让她胜出一个回合。
平凡的生活中本就没有男主和女主。只有一个又一个的平凡的人。
那又何必争呢？她忽然明白了。
突然想起有人曾经对她说过：“不让一个人对不可能的事抱有希望，其实是最大的仁慈。”
恨真的是能蒙蔽掉很多东西啊。
如此说啦，他居然是仁慈的。
[10]
毫无预料的，眼前的人陡然睁开眼睛。橙子被吓了一跳，狠狠拍了她一下：“撞鬼啊！太坑爹了也。”
“不好意思……刚喝多了。”她揉揉头坐起。
“三金，三金，过来三国杀啊。”一票男生在远处叫。
杨鑫闻言走过去，走到她面前的时候不小心带掉了她的书包。
“对不起啊。”他捡起书包给她，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出这句话。
“知道了。没关系的。”她抬起头的时候满脸笑意。
不管是为了什么。其实早就释然了……
[11]
“月，你说，真的都这么结束了啊……去四校的去四校，市重点的市重点，技校的技校，出国的出国……”橙子晃着酒杯，趴在她身上，“现在才真正觉得是分道扬镳了啊……”
“恩，就这么散了。太假了……”她也是烂醉，“我看过《此间的少年》里有一句话：‘其实故事的开场和散场真的一样简单’……没错啊，真的，一样简单。”
“初二的时候刘鹏不是说过让我们背诗经么？好像没谁认真背来着，我也就看了几篇喜欢的。秦风里的蒹葭看过没？”她问。
“看过的，看过的。”朋友拍胸脯以示对自己的肯定。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她拿着一根水笔在酒杯上敲击着，哼唱一首不成调的曲子，“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所谓伊人，如今只在水一方……”
[12]
还是熟悉的那缕檀香味。她睁开眼，一格一格合上扇子。
然后再是合上那本《诗经》……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蒹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