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暮月映潭》田可心

26、曲终人散

　　只听噗的一声闷响，阿滦的脑袋正正撞在董瑞林胸口，他身上被震动的脂肪再度沉重而缓慢地动荡起来。
　　暮田田和沈寂涯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们甚至没看清董瑞林是如何身形一动直扑过去的，他明明武功尽失又行动不便，那一下身手绝对可说是突破了人类的能力，真不知是凭借着多么强烈的意志力才做到的！

　　他喘息着搂住阿滦，疲惫地说：“傻姑娘，别做傻事啊……”

　　阿滦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号啕大哭，破了的嗓子比之公鸭破锣还远远不如，她现在连最后一个不算缺点的特质——属于正常人的嗓音——也失去了：“林哥，我、我……你让我死了吧！为什么不让我死？我还有何面目活在这世上啊！”

　　董瑞林虚弱地微笑着，爱怜地抚着她的后脑勺：“不管怎么样，我爱你，我、我不能……让你……死……”

　　暮田田惊呼一声，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她看见一包鲜血从董瑞林嘴里汪了出来，而他的目光已经失去了焦距，搭在阿滦身上的手软软一垂，就此死去。

　　他这样的体型体重，根本是不能再进行任何运动的了，何况是这么剧烈的运动，心脏一定会受不了；再加上刚才阿滦那拼尽全力的一撞，他用自己的身体来挡，他的胸骨之上覆着厚厚的脂肪，阿滦顶多就是疼一下而已，可他自己的五脏六腑大约都已经被震碎了。

　　暮田田曾经听满脑子都是奇谈怪论的老妈说过一件事。说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外公有一个朋友开车带着妻子，遇到了车祸。当时的汽车里一般都没有安全带，在碰撞与急刹中，司机的胸口狠狠地撞在了方向盘上。
　　他下车把受伤昏迷的妻子抱下来，拦了一辆过路的车子请他们帮忙把她送到医院，然后自己才倒地而亡。他后来被送到医院打开胸腔检查时，发现胸内的所有器官都变成了一片零碎的血沫肉渣，他抱着妻子求救的时候，其实就应该已经是个死人。

　　如今的董瑞林也是这样，拼着最后一丝生命，也要救下阿滦，他是真的爱她，他宁愿为她而死，也不要她有任何不测。

　　暮田田的惊呼声与董瑞林的毫无声息交加在一起，盲眼的阿滦便也明白了——
　　董瑞林死了……
　　他死了，这个她爱了三世也恨了三世的男人……
　　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个她根本就是爱了四世也恨了四世的男人，他死了，终于死了……

　　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放浪形骸，如疯似狂。

　　暮田田则又同情又懊悔又无奈。她也不知道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早知如此，是不是就不该给她下那个看似十分温和无害实则一击致命的复原显形咒？
　　可如果不那么做的话，她真的到现在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保住自己和沈寂涯的方法，而董瑞林也说不定还要在这种非人的日子中继续捱下去，至于那些无辜的少男少女，则更不用提了。
　　以前看老妈文中的那些是非难辨善恶难明的人和事，她一方面震撼于原来这世界并不是黑白分明的，很多事情都不是可以简单解决一言说清的，另一方面又觉得是不是老妈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可如今轮到自己亲身经历，她才深刻地体会到，果不其然啊，太纠结了！

　　阿滦笑了不知多久，声音渐渐低落熄灭。她茫然地扭头，寻找着暮田田所在的方向：“神仙？天仙姑娘？”

　　暮田田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在这种情形之下她也顾不得谦虚了，连忙答应：“我在这里！”

　　阿滦松了口气，跪起身子，对她伏地一拜：“天仙姑娘，你既是伏魔天神，可否请你替我俩超度，让我和林哥能一起投胎转世，下辈子做一对恩爱圆满的夫妻？”

　　这个要求就算她不提，暮田田也已经打算要这么做了。她连忙点头应允：“没问题！阿滦，你身上累积的十世怨气，已由这最后一下大彻大悟尽然化解，你下辈子便能好好转世，做个清清白白的好女孩了。我会替你们布个余情阵，给你们度出个百年好合的再世情缘。”

　　阿滦听她这么说，心下欣慰，感激地点点头。她有些动作迟滞地挪了挪，趴回董瑞林怀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沈寂涯正自纳罕她怎么没有道谢呢，忽然觉得事有不对，一步抢上前去，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回头对暮田田失声道：“田田，她、她怎么死了？”

　　暮田田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抽了抽鼻子：“她刚才那短短一刻之内经历了那么多大起大落，又已是三百岁之身，哪里还熬得过去？定是心力交瘁油尽灯枯了。”
　　她拾起刚才被自己撒了一地的黄纸，又掏出香，就地摆了一个阵。这回沈寂涯不用问也知道，这自然就是她刚才许诺给这两个人的余情阵了。

　　待这些香烧完，超度也就完成了。暮田田看着地上这两个人——确切地说，是两个胖子——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们的尸身才好。
　　沈寂涯看出了她的心思，出言道：“田田，他们俩如此这般便很好了，况且此处既为混沌天，本就已是地下，这屋子也当得起洞房，咱们就让他们如此留在这里、莫再惊动了吧。”

　　暮田田想想也觉得在理，遂点点头，招呼那几个还缩在床上的男孩子道：“此间已经无事，我送你们回家吧。”

　　那个小山看样子就是个天生的小白脸儿，此时又是他第一个凑到暮田田身边，腆着脸讨好道：“天仙姑娘，敢情您才是真神仙呐！小山愿跟着您做神仙！”

　　暮田田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脑子转了转才想过来他所说的这个“做神仙”是什么意思，顿时满脸通红，又羞又怒。
　　沈寂涯也明白了，登时火冒三丈，把暮田田往自己身后一拉，提着拳头就要去揍小山。
　　暮田田猛然拉住他，手指一阵痉挛：“不好了！”

　　“怎么了？”沈寂涯扭头一看，见暮田田脸色煞白，不禁也有些着了慌。

　　暮田田跺着脚：“怪我怪我！寂涯，现在来不及多说了，连通阳世和混沌天的那个出入口就要封闭，你赶紧带着这些人到刚才咱们下来的地方去，我马上去救那些女孩，带上这府里的下人赶去同你们会合！”

　　这是暮田田出道以来处理的第一件案子，她毫无经验，考虑不周，把阿滦和董瑞林超度之后，很快就敏感到周身的气流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原来阿滦身上的十世怨气其实才是这里强大阴气的最主要来源，董瑞林被强行延年且受到长期虐待，兼以延年之方是那么多青年男子的精血寿命，他身上的阴怨之气也非同小可，之前暮田田和沈寂涯靠近这座府邸时感受到的那种冲天怨气主要就是来自他们二人，至于其他鬼魂所凝聚起来的阴气，别看数量多，相比之下却可以忽略不计。
　　因此一旦这两人被超度入地府离开混沌天，这里的阴气顿时减少了一大半。这直接导致了出入口的阴阳平衡被破坏，如今那里阴气脉眼位移，阳气正大肆侵吞迅速减少的阴气，气旋马上就要消失，届时出口就要封闭了！

　　唉唉唉，失算了失算了，应该先把所有人带到出口之后再给那两人超度的嘛！

　　暮田田拿出自己最快的速度，迅速奔出房门，试图寻找那群受困的少女。好在天不绝人，此时恰好就是那些傀儡下人去给她们喂食之际，暮田田跟着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正地儿，将这些少女解救出来，令她们一人拉着一个下人往外跑。这些下人虽然已经不中用了，可也是人命，如今阿滦已经不在这里，他们留下来就只有饿死的下场，暮田田没法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只能把他们也送出去再说。

　　她带着这些人赶到出口时，沈寂涯已经急得都快发疯了，看见她出现才舒了口气，连忙抢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手。

　　暮田田顾不得看他，赶着抬头向上望。她一双天眼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气旋已经越来越小，现在一次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过了。
　　她二话不说，看准一个个子最大的人就把他尽力一送：“出！”

　　她推着这群人，将他们一个一个送出去，在她之前最后一个就是沈寂涯，而此时那个气旋已经小得看起来就跟个狗洞差不多大了，幸亏沈寂涯年少身小，应该堪堪可以通过。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沈寂涯紧紧抓住暮田田的手不放：“田田，要走一起走！”

　　暮田田用力把他一推，快速交待道：“我是神仙，我有办法出去！你先送这些人回家，我一定会回来的……”
　　她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见气旋擦着沈寂涯脚底倏然消失，也不知道他究竟听没听全自己的话。

　　陡然安静下来的混沌天，一片死寂。
　　此时这里只有暮田田一个人，其他任何生灵鬼魂，都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