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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四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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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陈答应喜爱宫服的嫦娥,却是一张更似玉贵人的花颜。
皇上与宝珠几乎同时脱口而出,不禁彼此对视了一眼。
恰好织翘姑姑恭敬地跨了进来,说所有应征的画师都候在了景赋宫外,问皇上是否今儿个会见他们。
皇上于是放下手中的画轴,瞧了瞧落款的名字,道,
“织翘,去传这一位画师进来……恭城上官氏门下弟子,谢晚衣。”
皇上报出画师的名字,“恭城上官氏”这几个字在宝珠的耳畔绕了绕。宝珠陡然心下一颤,仿佛牵连起她的某个回忆,但她皱了皱眉头,还不容细想,就见织翘姑姑赶紧领了那谢晚衣进来。
文质彬彬的书生随在织翘的身后而来,兴许是为了进宫,衣着打扮都颇为考究。衣料崭新挺括,镶着的一圈银灰色皮草显出这位画师的家境算得上不错。
他的脑袋低垂,在皇上跟前止住脚步,略带拘谨地屈身行礼。
皇上挥挥手,让谢晚衣起身,瞧他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孔,肤色白皙,眼长鼻挺,眼神中自有一股文人墨客之气。
皇上于是指了指画轴,问道,
“你画的,是嫦娥?”
“正是。”谢晚衣答。
“朕瞧得出,你笔触有力,却难能可贵地将嫦娥的飘逸仙气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恭城的上官师傅,朕也略有耳闻。瞧来,他老人家收了个好徒弟呢。”
“谢皇上夸奖。”
谢晚衣得此一番赞誉,不禁喜上眉梢。但皇上微微一笑,顿时切入正题,问道,
“这画中嫦娥的衣衫容貌,你可是自行想出来的?瞧着与普众寺庙中供奉的仙女画像都不太一样。”
“回皇上。草民是如是想的,诸如嫦娥的仙女仙人们,素来在天庭之上。凡间众生虽对他们顶礼膜拜,但仙人之姿,之貌,大多也都是靠自己想的。普众庙中供奉的嫦娥画像,碍于工匠的能力,总是千篇一律,貌虽美而灵动不足。草民……也想在这次应征中脱颖而出,便斗胆没有照着寻常的模样画,而是自己发挥了……请皇上切勿怪罪草民。”
谢晚衣说着,唇齿有些微微发颤。
想来为了在应征中与众不同,谢晚衣交出这么一副画轴,也是兵行险招。
皇上沉思了一番,瞧着谢晚衣的容貌,忽然轻笑了一声,继续问道,
“那你画像中的嫦娥容貌,完全是自己幻想的?可有参考某人?”
“回皇上的话,确是有的。”
皇上索性就帮他答了,“你参考的,是谢玉莲,玉贵人吧!”
皇上一语惊醒梦中人。宝珠陡然明白了,谢晚衣,谢玉莲,同是恭城谢氏,他们莫不是亲戚?
谢晚衣也如是答道,
“回皇上,草民的表姐正是谢氏玉莲,今年入宫选秀,中选后被封为贵人留在宫中。草民今日一早被接入皇宫,安排在宫中画院即兴作画。正当草民身心焦躁,苦无灵感之际,见到表姐在院门外站着,朝着草民微微而笑……想必表姐是关心草民,想来画院瞧一瞧,却被侍卫拦下了。草民瞧着表姐清浅温柔的笑容,顿时就有了画兴,挥笔落下之后,不知不觉就把表姐的模样描摹成嫦娥仙子了。”
宝珠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而皇上则更关切地问,
“那画中嫦娥所穿的衣裳呢,这件天青色的衣裙?颜色,款式,是你随意而为的?”
“回皇上,草民瞧着那时的表姐正是穿着好似这般的衣裙。裙裾随风摆动,天青色与她格外合称,便沿用到画中,自己又改动了一些。”
谢晚衣对这幅奇妙的嫦娥画像解释完了,局促不安地垂着脑袋,等待皇上的断言。
皇上的目光又驻留在画像上许久,瞧着天青色的衣裙微微扬起的衣带,目光柔和,好似回到了和陈答应共度的时光。
良久,他才一声幽幽叹息。挥挥手让谢晚衣先行退下了。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谢晚衣蓦地就颓了颓肩膀,由极度紧张到空落落地失落下去,却也只得谢主隆恩。但在抬起头的一瞬间,他的目光却飞似地瞥了宝珠一眼。
只一眼,却好似含着千言万语,深沉得让宝珠猝然一惊,也不禁有些不知所措地回望着他。见他恋恋不舍地慢慢收回了目光,这才转身退出了书斋。
宝珠犹然不知所措,织翘姑姑随即询问皇上,今儿个可还会传见其他的画师?
“不见了。朕有些累了。”皇上这么说着,眼中带了倦意。
织翘和宝珠见了,也就识趣地退下。出了书斋,宝珠转身轻轻掩上门。从渐渐合拢的门缝里瞧见皇上的面前始终摆着那副嫦娥画像。
如此的结果,谢晚衣也算是成功了吧。
……
宝珠从书斋出来,便被织翘姑姑吩咐了,去膳房打点打点。她穿过花园往膳房走去,绕过假山,却顿时察觉了一股直愣愣的目光正投到自己身上。
她下意识地就停住了脚步,扭身一望,竟是那位谢晚衣站在不远处,拧着目光正灼灼地瞧着自己。
宝珠觉得他神色复杂,好似心中堵着什么事儿,有口难开一般。
但宝珠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位画师先生。她打小生活圈子就窄小,熟悉的人,一双手都数得过来。虽然那谢晚衣也是恭城人士,但宝珠却是恭城城郊的深山女子,怎会和他有交集?
宝珠有些摸不着头脑,见谢晚衣似是握紧了双拳,深吸一口气地忽然朝着自己大步走来。宝珠本~~能地退后了一步,见来者近在咫尺了,才扯开一抹宫~~女式的笑,礼貌地问道,
“谢画师,可是寻不到出去的路了?待奴婢指给你。”
“奴婢……”谢晚衣听了,神色好似陡然被怒火点燃,“才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你就已经从骄傲自信的聂家大小姐,变成了‘奴婢’?”
聂家大小姐?
宝珠空白的脑海中好似划过了一道光晕!她恍然大悟,心中顿时打起了响鼓!
谢晚衣自然不是聂宝珠认识的人,而是姐姐聂宝华认识的人!
她真笨,为何会忘记!恭城上官氏!姐姐宝华不也是在一位上官师傅那儿习画的吗?在姐姐被接去集花堂的那一天,不正是一群上官氏的弟子前来送她的吗?
宝珠,原来是见过这位谢晚衣的。
他正是那一天在聂家门口,与聂宝华依依惜别的那位谢公子。
宝珠明白了,全明白了。
再瞧着谢晚衣复杂汹涌的眼神,她居然克制不住地红了眼眶,落下泪来。
就好似那一刻,她不再是聂宝珠,而是姐姐聂宝华还魂,附身在她身上,再见一见情郎。
她轻轻张口,颤抖地念道,“……秀女之路,祝聂小姐从此一飞上枝头。”
那时当时,谢晚衣送给聂宝华的吉言,言语之间满是割舍的不忍。
谢晚衣听了,眼神暗了暗,却又顿时被怒火点燃,
“是啊,聂大小姐,那是我几个月之前送你的祝语呢……几个月之前你还是那么自信满满。你自信入宫之后定能过了二详三详,承蒙圣恩,平步青云,为聂氏一族争光。就因为如此,你狠心弃我如遗,还笑着让我在你离开的那一天来送你……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入宫,你要我众目睽睽地祝福你入宫,你说你一定可以赢得漂漂亮亮!可是现在呢,聂宝华,你瞧瞧自己成了什么样子!奴婢,奴婢奴婢……才做了一个多月的奴婢,你连眼眸中的光彩也被磨得一干二净了吗!”
“我……”宝珠落着眼泪,无言以对。
她的眼神中从来就没有过自信的光彩。
纵然和姐姐有着一模一样的外表,却还是一下子就被人瞧出了灵魂中的不同。
“听说,你连名字都改了?现在不叫宝华,改叫宝珠了?”谢晚衣讽刺地看着她。
宝珠撇过头去,“在宫里,都是主子给改的使唤名字。”
“那你骨子里是不是也变了个人呢?”谢晚衣冷声地问道,“还是,三年之前满后,出宫回到恭城,你……你依旧是那个聂宝华呢……”
宝珠禁不住了,谢晚衣的一字一句都沉重地打在她的心口。
她死死咬着嘴唇,想大声地嘶喊,聂宝华已经不在了不在了,已经死了!是为她而死的!
双手僵硬地握在一起,宝珠忍不住转身想逃,却被焦急的谢晚衣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强迫她看着自己。
他的眼里映出的,是朝思暮想的聂宝华。
谢晚衣顿了顿,终究还是说,“我不是为了应征画师,才向师傅请命入宫的……”
别再说了……
别再说了……
“我听说你落选了,会服役三年做宫~女。所以我一直笑一直笑,我笑你无稽的自信终于被现实打败,我笑你十多年的努力成了泡影……”
别再说了……
别再说了……
“可我最高兴的是……是……三年之后,我还可以在恭城见到你……”
别再说了……
别再说了……
她挣扎更甚。
他束缚得她更紧。
“我入宫来,就是为了要你一句话。你曾经说,小时候家人给你算过命,说你是富贵命,会得丈夫宠爱,子孙绵延……但宝华,现在你明白了吧!你命中的丈夫根本就不会是皇上!你的子孙也不会是皇子和公主……那你……你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三年之后,让我实现你的批命,让我宠爱你,给你绵延的子孙……”
他铁青着脸,用一种毫不温柔的神色,居然向她求亲了。
宝珠浑身的力气都好似被抽走了。
究竟要她怎么回答?
她这个罪人,根本没有资格回应这份求亲。
幸而忽然是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救了她。那气势汹汹,几乎是杀到两人面前的男子,总是在偷懒和摸鱼的景赋宫侍卫一把将宝珠拉了开去,隔在两人之间,怒火中烧地对谢晚衣吼道,
“你个臭小子从哪儿冒出来的?连景赋宫的宫~女都敢调戏?不要命了?”
说着,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谢晚衣,关盏鹏的手已经按在了官刀的刀柄上。宝珠赶紧一把按住他的手,急道,
“关侍卫,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我明明瞧见了他抓着你不妨,还看见你急得掉眼泪!”
“他是来应征画师的,我与他也是认识的!”
“认识的?是认识的就可以动手动脚?”关盏鹏怒道,忽然一愣,转向宝珠冷声说,“难不成你俩是认识的,所以根本是在花前月下,亲亲我我?是我坏你们俩的事儿了?”
“你胡说什么!”宝珠狠狠摇头,一时急火攻心,却怎么也解释不清楚。
恰好灵公公从不远处走过来,见关盏鹏一个分心,宝珠赶紧叫谢晚衣有多远走多远。
谢晚衣没有得到回答,眼巴巴地瞧着宝珠,却见关盏鹏拔刀的手青筋都要暴起,只得先收敛了情绪,暂且先行离开。
谢晚衣走了。灵公公也走远了。
宝珠松了口气,才想松开关盏鹏按刀的手,不料关盏鹏却发了脾气,先一步地甩开了宝珠的手,大步流星地走了开去。
“喂……”宝珠一愣,赶紧追了上去,“关侍卫,你听我说。”
“说什么?说你俩是怎么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你胡说什么!我与他的确是认识的……”
“那不就得了,是我多余了,还以为自己是英雄救美!其实是坏人好事呢!”关盏鹏气呼呼道。
“你动下脑筋好不好!”宝珠也气极了,“他认识的根本就不是聂宝珠!和他曾经花前月下的也不是聂宝珠!”
关盏鹏慢慢地停住了脚步。他错愕地回过头,宝珠的声音幽幽传来,
“我呀,刚才是生怕第一次被男人求亲了呢……却是代替了宝华姐姐被求的……”
……
兴许是和关盏鹏混得久了吧,宝珠越发学会了关盏鹏那套偷懒摸鱼的招数。
所以即使被织翘姑姑吩咐了去膳房做事,她却依旧由着自己糟糕的心情,和关盏鹏躲在假山里絮絮叨叨地聊了许久。
关盏鹏听完了,沉默了许久。对于这个复杂又悲情的姐妹故事,他自觉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只得拍拍宝珠微微颤抖的肩膀,说,
“如果你觉得无法面对那个谢晚衣,那以后见着了就绕路走吧。如果我在,就躲到我身后。或者干脆就和他说,你移情别恋了更好,让他死了心吧,三年之后你也不会回恭城的。”
“我自然是要让他死心的。我已经对不起宝华姐姐了,我不能让姐姐的爱人再抱有虚幻的等待……方才,应该就狠心拒绝他的。我是被吓坏了……”宝珠失落地笑了笑,“被他吓坏了,更被你吓坏了。”
“我也被你们俩吓坏了。”关盏鹏嘿嘿一笑,“你瞧皇上的意思,会不会留下他为太后作画?若是选不中就更好,早早打发他回去。”
“他兵行险招,故意画了陈答应爱穿的衣裙,和玉贵人的脸蛋,博取皇上的注意。但这一招倒还真是有用,且他的画作,连我这个外行人都觉得很好。可……玉贵人怎么会穿着陈答应爱穿的宫服款式,这一点我却不是很明白。”宝珠疑惑道。
“这有什么可不明白的。偏偏是来画院瞧她的画师表弟时这么穿了,还能有什么目的?我早就说了,谢玉莲瞧着不是愚蠢的主儿,宝珠你根本不用担心她在后宫的生存,她自己会想办法。”
关盏鹏这么说着,听见采莲的声音传来,“宝珠……宝珠,你在吗?”
宝珠赶紧就应声出去了,还把关盏鹏的脑袋按回到假山里头,才现身回应采莲,
“采莲,我在呢!”
“到处瞧不见你,你果然在花园偷懒呢。快,皇上叫你过去。”
宝珠点点头,转身对假山里的关盏鹏使了个眼色,便匆匆赶回书斋。
推门,到了皇上跟前。见皇上已经收起了一叠叠画卷。
他低头批阅着公文,头也不抬地对宝珠说,
“今晚朕会去锦粹宫,与玉贵人一同用晚膳。玉贵人是你的朋友吧,你们许久未见,这次就你随行着朕去吧。”
“是。”宝珠应着。
果然,正如关盏鹏所言。
谢玉莲根本无需自己担心,她自己定会为将来的日子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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