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宴》鸦九君

1、01

　　侍卫进去通报时，殿里的宫娥们都借着手中的活做掩饰，细细打量着这位俊美静秀的龙族五皇子,在他温和的笑容下暗自红了脸。
　　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她们终日在太子殿中服侍，鲜少见其他龙子。只知其余主子并不像太子这般冷漠，眉宇间常年冻着凝着厚重的冰霜，仿佛即便把这世间三千繁华捧到面前，也休想讨得他一个欢喜的神色。所以下人们干活时大气都不敢出，谁若是手重了闹出些动静，引来太子爷一个蹙眉，都要被拉去惩戒一番。
　　开朗喜闹的四皇子曾经来这里逛了一圈，笑着评价说：“大哥这宫中，人比我那里不知多了几倍，却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你看看他们恨不得屏息做事，都快憋死啦！”
　　好在这龙族太子虽冷淡，待人却很大方，偶尔还会准许下人们在凡间热闹之时去逛上一趟。他们积攒下来的俸禄，足够充当个富家子弟挥霍一笔。一来二去，下人们也乐得欢喜，平日里小心做事，也没了抱怨。

　　玄鄢坐在紫檀木椅上，双目微阖，端来的上好碧螺春只喝了两口便被搁置在一旁，看上去似在沉思，实则是内心苦笑。
　　若不是西海那痴情的晴薇公主跑到自己府上哭求了三日，他是断然不会趟这浑水，前来当这个说客的。
　　通报的侍卫带着一位宫娥折了回来，她向前欠了欠身，恭敬道：“五殿下，请随我来，太子在吟天阁等您。”

　　吟天阁是居宿偏殿，玄鄢心里有些疑惑，却没有表露。他起身跟上，转过奢华的回廊，才慢悠悠的问道：“太子今日……可是还有其他客人？”
　　这宫娥年纪不大，却生的玲珑剔透，闻言挑着杏眼看向玄鄢，脆声笑道：“鸱鸢殿下可算不得客人啦，自幼学起就在吟天阁住下了，太子爷给他调了奴仆和授课的夫子，特令要我们好生伺候着。”
　　“原来是九弟。”玄鄢点点头，轻咳了一声掩饰住诧异。
　　他们龙族兄弟间年龄相差颇大，走得也不甚亲近。鸱鸢是龙王与龙后生下的最后一个子嗣，与太子聿华相差了近一千年。
　　玄鄢只在寿宴上见过他一次，那时候的鸱鸢被绸缎丝锦包裹成圆滚滚的一个球，整个人缩起来睡得昏天黑地。龙后风姿卓雅的走下台阶，从乳娘手中接过鸱鸢，搂在怀里轻轻拍了拍，这小家伙便眨眨眼睛醒过来，伸出两只短短的小手去摸她的脸。
　　他刚成人形，雪白的手臂上还隐约带着未褪去的金色龙鳞，挥动时攥住了龙后发簪上垂下的夜明珠细链，高兴的呵呵直笑。
　　龙后怕发簪尖头伤人，命人剃取了那串细链交由鸱鸢，转身对众龙子柔声嘱咐：“弟弟年纪小，你们这些做哥哥的，要多多爱护才是。”
　　众龙子那日均起身恭敬称是，却不知有几个真心听了去，反正宴会后各回各的殿府，如今就连这个弟弟的年岁，恐怕也要经身边侍从提醒了，才想的起来。
　　让玄鄢没想到的是，自父皇母后云游而去，竟是看似最冷情、事务最繁忙的太子聿华，把照顾鸱鸢的事情接了下来。这让他有些惭愧。
　　“九皇子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玄鄢问道。
　　宫娥眼波流转，掩口一笑：“吃穿用住都是最好的，殿下就是不喜欢夫子教书，每次授完课后都要闹一通脾气，饭也不吃茶也不喝，连最喜欢的青梅酥糕都不看上一眼，非得等到太子爷去哄才罢休。这不，今日夫子刚走，太子爷就去了吟天阁，眼下脱不开身，所以才命奴婢带您过去招待。”
　　玄鄢虽没说什么，但心中着实觉得难以置信，那个一丝不苟、不怒自威的大哥居然亲自去哄小孩子，传出去，整个东海的浪都得掀翻了。
　　转眼间已经走到了吟天阁，殿前的侍从见到玄鄢齐刷刷的跪下，放轻了声音道了句五殿下安好。
　　玄鄢摆摆手让他们起来，带路的宫娥停住脚步，指着内殿压低嗓音说：“五殿下请，奴婢就不跟进去了，鸱鸢殿下近日犯了嗜睡的毛病，太子嘱托要熬制一些提神的羹汤，奴婢要去膳房催促下了。”
　　说罢欠身离开。

　　“玄鄢吗进来吧。”
　　玄鄢站在门前踌躇了下，他还没想好如何开口，里面人就发了话。他只得推开殿门踏了进去。
　　兴许是鸱鸢居住的缘故，这吟天阁比起太子宫的其他地方，都要显得有生气。
　　精致剔透的水晶帘幕被挽卷到一旁细细垂下，几十颗夜明珠围着案几摆放一圈，闪着盈盈的柔光。檀炉上银烟飘渺而上，燃着沉香，似青莲蕊尖上的一抹漫絮。坐榻上搁置着暖阳金色的厚厚软绸，一切都沉浸在安谧柔和的气氛中。
　　就连那个眉染霜寒的冷峻太子，玄鄢顶着他的目光站在那里，都恍然觉得对方不怒自威的气势降了几分。
　　鸱鸢已长到十岁孩子的光景，却依旧如幼时一般蜷缩着睡觉。他贴在聿华身边，天气炎热，只用薄纱缠住了肚腹，下身处俨然是一条青金色的龙尾，尾尖从坐榻上垂下来，时而晃动几下，好似睡得很不安稳。
　　“这……”玄鄢惊讶的看着鸱鸢白净可爱的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和他死死攥住聿华衣袖的五指。
　　聿华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无奈之色，叹道：“方才被夫子责备了几句，觉得委屈，见我又不依他的任性，便化成龙形想跑出去，被我抓了回来，哭累了就睡着了。”
　　“难为大哥了。”玄鄢道。

　　龙族太子淡淡摇头，叫人奉了茶，端起来细细品了一口，漫不经心的问道：“你今日来找我，是为了何事？”
　　“哦，是为二哥的事来的。”玄鄢恭敬的站起来拢袖一拜。
　　聿华冷哼一声，“啪”的放下茶盏，那重击声打在玄鄢的耳膜上，震得他心里一颤，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道：“此次二哥确实应当受罚，可他已经没了仙法在凡间待了数日，那皇宫中的牢狱之地……晴薇公主曾派人去打探过，酷刑加身，二哥犯了重罪又没有仙法护体，虽不致死，却难挨得很啊！”
　　玄鄢说到后面嗓音未免大了些，鸱鸢被惊动一般翻了个身，扯着聿华的袖子往自己怀里拽，抽抽搭搭的发出了类似啜泣的鼻音。
　　“别怕。”聿华安抚的拍着他的头，修长的手指插入冰凉丝滑的发间揉了揉，见鸱鸢嘟着嘴再度睡熟后，才把视线转回到玄鄢身上，眉宇间依旧一派淡漠：“褚砜那个好战的性子，放在自己地盘上胡闹，我都可以睁一眼闭一眼。谁知这次他竟跑到凡间去参与战乱。你可知那凡间皇帝虽昏庸无能，但生死簿上命不该绝，你二哥一刀砍了人家的头，又随着叛军杀进了内宫，若不是阴司府的人及时找到了我，收了他的法力，还指不定闹出什么祸端来。”
　　“二哥是犯下大错，理应责罚。但这次也算……为民除害了。”玄鄢垂头嗫嚅道，“看在血浓于水兄弟情深的份上，还请大哥饶了他吧。况且西海派人来求了情，总不好驳了面子不是？”

　　龙族二皇子褚砜生来便是个喜好舞刀弄枪的主，四海之内若有妖魔叛乱，他必然是请命冲在最前的。
　　赤发银盔，辟天长矛舞得狂风一般，飒飒作响。眼眸偏转间便带出血的味道，唇角傲然一挑，不知勾走了多少倾慕英雄的女眷。
　　但近百年来龙王治国有方，聿华代政后更是青出于蓝，威震天下。别说是出个离奸作乱的妖畜，就连海面上也不敢多溅起一朵浪花。
　　褚砜在龙宫憋闷久了，难免觉得无趣。玄鄢此次脱不开关系，是因为他给褚砜出的主意，说可以去凡间游历解闷。谁知恰巧碰上靖王侯起兵谋反，哪里叫褚砜忍得住？也不知怎的就混了个冲锋将领的地位，一路率众逼进皇宫，连寒暄的机会都不给，长戟挥下便血溅龙椅。
　　他这一下挥得痛快，却让阴司府里大乱起来。鬼帝大怒，抓着生死簿径直冲到龙宫要讨个说法。聿华也是个狠角色，听了便脸色一沉。也不管在御林军围困下的褚砜要如何脱身，当下收了他的仙术。褚砜在施展拳脚之时突然气血翻滚浑身乏力，结果频频失手，没顽抗多久便被拿下了。

　　“你说的对，毕竟西海的情分是要给的。父皇临行前已经定下了褚砜与晴薇的婚事，今后也算是半个龙宫之主……只是我一想到他干的混账事，就恨不得打碎了他的骨头！”聿华的脸上透出了狠厉之色，闭了闭眼才压下心口涌起的暴怒，摆手道，“罢了，两日后你去凡间接他回来，也算给晴薇那边一个交代。”
　　玄鄢生怕这位太子爷反悔，连忙领命道谢。退出殿后才拭了拭额间的冷汗。这两日虽然难熬，但想必晴薇那边早已派人在暗中护着，她心疼得紧，自然容不得褚砜出半分差错。
　　想到总算不负所托，玄鄢望着这金銮宫殿，微微一笑。远处几个小宫娥端着各种碗盏托盘盈盈而来，隐约能听见其中一个脆生生的嗓音娇声道：“哎，蜜枣瑰露一定要准备好，鸱鸢殿下每次一醒可都要闹着吃呢！”
　　天道无常，风轻云淡的玄鄢猜不到的是，两日之后的凡间一行，便让他遇到了纠缠一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