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觉扬州梦》呦呦鹿鸣

8、（八)

　　十日之后，我装潢了“十年一觉”。许多常客常常问起那个帮忙的红衣少女，我笑着带过，心中却久久无法平息。我开始想起阿纯在店里忙碌的样子，没有人明白一个杀手为何对当小厮那么又兴趣，也许只是因为活在黑夜里德人都很贪恋阳光下的身份。
　　我不知道自己处于怎样的心态保留了阿纯的房间，很多晚上我趴在她的床沿入睡，总觉得梦中有埙声幽然，绵长无绝。
　　立春之后，很快就是清明。我装了阿纯喜欢的茶点，到她墓前看她。那丛丛碧草后竟然已有一个黑色的身影细致地修葺着墓边杂草。
　　我将食盒放在地上，黑衣少年有些吃惊回头，神色讶然。
　　他说：“我认识你。”
　　我笑了笑，将茶点一一列好，方答道：“我也认识你，三年前，我们见过一面。”
　　他更为惊讶，黑色的眸光依旧空澈如初见，半晌道：“我和阿纯都是许姑姑带大的。我知道你是阿纯的师父，我叫凌远。”
　　他语气拘束，话语杂乱无章，竟像个腼腆的孩子。
　　“嗯，这样啊……”我站起身来，阴霾的天空仿若就要下雨。
　　“姑姑？你这么一叫让我也觉得自己很老了。不过，许流澜或许真的很特别。”
　　“什么？”
　　我略略迟疑，却最终含笑。
　　“你没发现么？楼中人的名字都是两个字，她却有三个呢。”
　　少年一怔，瞠目结舌地望着我，半晌一抹笑意慢慢攀上他的眉梢，染进眼底。
　　那天晚上，我的小楼迎来一个特别的客人。红衣少女用一锭成色分量均足的银子包下了整座酒楼。
　　她带着惯然颐指气使的轻慢道：“你是生意人，我也不愿多话。今日你必定见了一个黑衣男子，要多少钱才可以让我见到他。”
　　我有些惊讶，沉思着打量她道：“你又如何可以这么笃定？”
　　她得意洋洋地摊开手，一只半透明的虫子静静握在她手心：“这是一种特别的蛊……”
　　“以香料幽延为食，凡有幽延气息百里亦可追踪。”
　　我含笑接道，她很是惊讶挑了挑秀丽的眉，倨傲的神情一滞，眼里光亮动人：“你这么厉害，难道也是杀手？”
　　我竟有些失语，全部明白这个一眼可以看出底细的富家千金想干什么。
　　“真的？那你收我为徒好不好？我有很多谢师礼哦！杀手呢，一听就好向往。”
　　我望着那满面认真的少女，笑得不可抑制。
　　“真让你失望了，不过如果你告诉我找凌远的理由，也许我可以帮到你。”
　　“啊……”那蛮横的少女竟有些脸红，磨蹭了很久才道，“我……就是觉得像他那样，实在是好厉害呢。”
　　不知为何，一贯不喜与人深交的我却对这个少女莫名感到亲厚。也许仅仅因为她那一身红裳和那独属于光明的温暖气息。
　　应承了她明日可再来，她恋恋不舍地想楼下走去，忽然在檐下惊叫起来。
　　她说：“小苏姐姐，你檐上有飞贼嗳，还是个白衣服的傻帽。”
　　我心中一恸，蓦然奔向栏外。白衣男子纵身跃下，本该挂着雍容浅笑的脸却似乎全黑了下来。
　　他撑开自不离身的扇子，扇面上题字“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于飞扬中蕴藏了不尽潇洒之意。那一双似笑非笑地眸望下楼下，只道：“小姑娘可看清了，在下可有半分像贼？”
　　“的确不像，但莫公子如今莫非终于想起欠我的酒钱，特意带上这玉骨扇子？”
　　我伸手拿过他的扇子，只一通抢白，看着他那熟悉的无奈笑容，又忽然想起什么朝楼下道：“阿宁，你莫想蹭着不回去，一个女孩子家不该这么晚出来的。”
　　红衣少女方亮起的眼睛倏然黯淡下去，垂着头失望地走向巷末。
　　我将扇子放在桌上，而莫云笙已轻车熟路地拎了一坛子酒，在我对面坐下。
　　“苏虞，你骗了我十年。”他语气轻描淡写，看不出喜怒，那样熟悉的语调却让我觉得与他相隔很远，终究他……还是知道了。
　　在那一片沉默中，他又开口，带着戏谑：“实在想不通，为那个老女人拼死拼活卖了十年的命。”
　　我惊讶于他轻浮的称谓，抬眸却正好对上那幽深眼底，一时失语。
　　“我，我只是不知道你是否需要一个走下去的理由。”我竭力维持自己语气里的淡漠，重新提及旧事让我心中无法不泛起苦涩。
　　“你以为会怎样，我会殉情？”他无比认真地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无法控制自己起身急欲离开，这十年来我没有一次如此狼狈。他自身后扣住我的手腕，我挣脱不开，那清朗的声音又缓缓响起。
　　“我可以为阿凝不吝惜生死，却不会为她死去，那必不是她所愿……苏虞，十年了，你只是想把我，留在身边，对么？”他声音缥缈如聚散烟岚，这当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越凝，而我已无暇顾及。
　　你只是想把我，留在身边，对么……
　　我如遭雷殛，怔然回望着他，却再难以开口。
　　“骄傲如斯，不说不语，十年来怕是我们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就如彼此间无法消除而解释不清的心结。阿凝和惜敏的死，我知道自己无法全然信任你，但就在我剑指向你的那一刻，我忽然发现其实……自己一直在心痛。也是那一瞬，我忽然明白了你的眼睛……”
　　“如果死去可以不用辩白，你是否……只想和我一起死去呢？”
　　夜风撩动他宽大的袍袖，白衣公子目光清朗如月华又似含了漫天星子。他轻轻问我，你是否只想和我一起死去呢？
　　他缓缓放开我的手腕，十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寂寞的夜晚，寒星明月，高台旷野……仿佛一切都变得苍白无声，我只看到他那闲适的笑容，那温柔的目光。
　　“如果有些话，一辈子不愿告诉我……那便不用再说罢，十年一觉，我们又有多少十年呢？”
　　清明的纷然细雨中，我悄然掩上窗扉。我知道我毕生不会有再如阿纯那般的徒弟，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然而，靠窗而立，我几乎可以听见雨幕中气急败坏的白衣公子将涵养风度抛之脑后，愤怒的叫骂。
　　“喂，不是说好了下雨就不玩这一手么，我醉得那么放心，你竟然就把我扔了出来！”
　　傻瓜，我自然等后夜雨停才关门的。
　　而你……
　　你醒得太晚，又与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