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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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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云笙来的那日,雨依旧在下,我替阿纯置办了新衣遣她去后院习剑。
他依旧一身白衣,撑一把玉骨折扇作尽了风流公子的派头。他径自舀了一碗酒,目光落在阿纯身上时不由皱了皱眉。
“我以为你当和‘楼’没了瓜葛。”他语气凉薄,目光若青锋冷湛。
“莫公子既然发了善心不愿伤人,又不如我尝这万蛊噬心之痛,当然还是翩翩君子。而我自然要为自己谋划。”
“苏虞,你莫忘了自己的切肤之痛。”他扔下酒盏,轻然转身。我没有看他,却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好笑的是这只让我觉得新鲜。多年以来,他在我面前只有醉和醒的分别,所以我一直以为他和我一样都忘了情绪。
切肤之痛?我蹲在雨里捡起他扔下的酒盏,却久久不想站起。莫云笙始终以为成为杀手是莫大的痛苦,可对我却并非如此。
他自然也有他的理由,许多年前他爱上了一个身为杀手的女子。那一生漂泊的风流公子因为惊鸿般的一瞥自蜀中追到江南。然而,当他成为楼中百年来第一个拿到赦令的人时,他只看到那个女子的尸首。
那天雨意瓢泼,他一袭白衣自雨中走来抱着怀中依然气绝的女子。我站在檐下看他,隔着如幕的雨帘,他停驻脚步,目光如空疏雨后的天空。
“你愿不愿意跟我离开?我认得你,苏虞。”
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却恍然觉得他再笑,这让我一瞬的怔忡。
我想起初见他的那一日,青衫女子有些腼腆地拦住他借伞,四十八骨紫竹伞后白衣公子容颜清俊,笑意慵懒。轻轻的目光如羽自我身上掠过,含笑道:“好。”
仿佛漫天雨意停驻,我捂着肩上的伤低低咳嗽,却再挪不开目光。
于是,我重新抬头看向他,轻轻说:“好。”
十七岁那年,春日迟迟却到底来了。料峭春寒里,我离开了我以为当一生长居的“楼”。
莫云笙一直以为他于我有恩,我却终觉得我是为他放弃了往昔的一切。我们都以为对方亏欠了彼此,于是数年来他饮我佳酿醇酒无数,我亦将本该游离世外的他拖向泥泽深渊。
那从不停歇的雨倏忽间仿佛停了,我抬头见阿纯撑着伞立在我身侧。也许是伞太小,她大半身子露在雨中,灰蒙蒙的眼里水雾朦胧,一眼望去时弥漫无边。
我莞尔,将伞推回她身上,转身离去。很久之后,我在楼上看她,雨中瘦削的女孩将一套剑法从初使到末,又从末使到初,好似很多年前的我。
杏花开时,我将新酿的石酿春埋到树下,回头看见依旧在练剑的阿纯。
我问她:“阿纯,师父要去见一个友人,你要不要一道?”
她一气呵成的剑招一滞,有些迟疑地望着我道:“今天是寒食。”
我依旧笑,说“是啊,若她还在,我未必是你的师父。”
阿纯愣了愣,忽然自墙角拿出一把油纸伞,笑容干净腼腆。
“那阿纯要跟去,如果下雨的话,阿纯就可以替师父打伞。这是我央莫叔叔买的,很大的。”
我颔首,提了两坛子酒,便关了店铺。城郊的空气弥漫新雨后的气息,一路之上小径几乎被掩入荒草。
我走着每年都会重复的路,直到看到那白色的身影孤孑地立在茕茕坟茔前静静吹埙。我从不知道在我们相遇前莫云笙是什么样子,他娴熟音律诗词,更有一生高绝武艺,这样的人本不该爱上一个杀手。
我牵着阿纯径自上前,他埙声不断,如寒蛩长泣阶下又似暮春雨中竹叶横斜。已然修整过的坟冢于丛丛碧草间显得有些孤凉,墓碑上只有四个字“越凝之墓”。很多年前,我和他再星空下的坟前,他握着篆刻的刀具迟迟难以落手。直到我沉然睡去,清晨醒来时,碑上依旧只有那么四个字,而袅袅埙声在旷野间幽凄若梦。我曾经想,他也许是想加上爱妻二字,但那女子却无论如何不曾许过他终身。
他求了赦令,却毫无用处。但他以为我是她的朋友,于是应承带我出去。
真相往往残忍的可怖,我并非她的朋友,更是我一手促成她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