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柳随风》梁*云

22、网 破

　　如何才能逃出王府，并且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而不被发现？

　　小昭想了很多方法，但凭心而论，她觉得哪一种都比不上就这么大大方方的从正门口走出去来得强——人说最危险的地方其实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么看似最愚蠢的办法是否也可能是最有效的办法？
　　她问过阿春，知道丫头们要出府只要和总管报备一声即可，到了门口也没有侍卫拦，就这么出去了。如果这样行的通，自己何必再搅尽脑汁想别的方法，直接从大门口出去算了。

　　可事实证明，这个方法不再适用于现在的她，为什么，因为她是快当主子的人，往门口一站，便有门侍上来“客气”地请她带了仆人再出门，说这是王爷的命令。
　　她也只好摸摸鼻子笑笑说：改天吧，然后乖乖转身回来——因此，这原本看似聪明的办法现在毫无用武之地。
　　当然，她也可以带着仆人上街，然后再摆脱他们自己开溜，可是这样一来，只怕她还没有出城门，便让燕王给逮了回来。

　　所以，最后，她只能苦笑着选择最老掉牙的一招——深夜翻墙。
　　其实，这对小昭而言真的很有难度。王府里都是又高又大的宫墙，不要说她不会武功根本爬不上去，就是爬上去了又怎么下来。而且府中从酉时到卯时都有士兵巡逻，她又能有自信不会爬到一半被他们发现？所以在沿着整个王府内墙走了一圈之后，要不是她眼前一亮看到那了棵树，她几乎要绝望地放弃这个主意了。

　　是的，那只是一棵普通的树，只是比别的树壮一点，高一点，可是当小昭看到它的那一刻，毫无疑问的，她惊喜地想要落泪——老天爷毕竟还是眷顾她的。
　　如果不是老天爷的眷顾，这棵树怎会正正好好长在墙边，枝杈繁茂，其中一根枝桠甚至长到了墙外。而且，最最重要的是，在这棵树的前面，有一整座假山挡着，那就是说假山后的细微动静，前面的巡逻兵一时之间绝对不会察觉。这个世上还有如此这般好事吗？
　　这样的树不好好利用一下，真正是太对不起它了。

　　她不是不留恋，可是人生在世总有许许多多的抉择，而现在，就是她做抉择的那一刻。

　　终于要到最后了，环顾一下这个自己住了两年的院落，那远山阁就犹如一座巨大的佛像，静穆地肃立在苍茫夜色中，这是她心中的神祗，两年前它无语地见证她的搬入，今天它仍是默然地注视着她一步步走出这个院落。

　　她已经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即使不舍，仍是催动自己拉开脚步向前走，从现在开始，每争取一刻时间，她就能走的更远。所以由不得她在这里耽误。
　　整个王府静极了，连更声都没有。天上星云蔽月，她便犹如夜色中的鬼魅，向着那后院大树处行去。在小心翼翼地避过了两处巡逻之后，她终于成功闪身来到假山后。

　　看了眼那树，正想抬脚攀了树干向上爬，没想到肩膀忽然被一拍，惊得她立时就要叫出声来。
　　她僵硬地转回头，在黑暗中定睛一看，只见站在她身后的居然是阿春。

　　这一看，大出意外，可又似在情理之中。
　　阿春拉了她，在假山后蹲了，压低声音问，“小昭，你就这样走了吗？”
　　她握住阿春的手，真的没想到最后还能见她一面，“你怎么来了？”
　　阿春一把抱住她，“如果我再不来，岂非从此再也见不到你？”
　　小昭只觉心中一股暖意荡漾开来，拍了拍她的背，“谢谢你，阿春，我也舍不得你，可是……好好照顾你自己…………要多保重。”
　　阿春也知道现在不是离情依依的时候，扶着小昭站起来，把包袱从新挎上她的肩膀，“你自己也要多保重。”
　　小昭最后一捏她的手，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当她安全落地的那一刻，心中万般情绪一掠而过，但是都比不上重新踏上自由的道路让她来的雀跃。
　　收了挂在树上的绳索，藏进包袱里。机警地看了看周围的情势。
　　这墙外是一条小巷，此时夜深人静，连个灯火也没有，小昭知道，前面拐出去便是福清街，沿着福清街笔直走，便是城门。现在天下太平，夜间主城门虽关了，可是还留了一扇边门供人夜间进出，只要一出这边门，外面驿道四通八达，她尽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她愉快得在暗巷里快步走着，那暗巷明晃晃的出口就在眼前，就快了，就快了……。

　　忽然背后传来一阵淅桫，在黑夜里听的尤其分明，她一惊，下意识地回头，黑暗中只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向她扑来，她还没有看清楚对方，迎面就是当头一棒，头上一阵巨痛，她的一声惊呼消匿于对方手中，自己一阵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阿春看着小昭利落地爬出墙外，在那里站了一会，便提步走出假山，回自己房去。
　　没想到才刚走出十几步，却听身后一声呵斥，她惊地转回身来，只见黑暗中四处灯火由远及近，细看居然是四个丫头，手里各执一个灯笼，正向她这边而来。
　　她心中一咯噔，直喊糟。眼睛却向这四个丫头身后望去，只见在她们身后，正款款行来的居然是……燕王妃！
　　为什么她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这一惊非同小可，阿春只觉自己头皮一阵发麻，但走又走不得，只能上前行了礼，抬头迎视燕王妃笑着看她的眼睛，心下却禁不住……不寒而栗。

　　头痛，剧烈的痛，从外面，从里面，好似要将她的头颅一剖两半。全身的血液都直冲脑门，整个胃部被顶着，好想吐。
　　微微睁开眼睛，才发现她现在的确是被人扛在肩上，头朝下，而周围的一切都摇晃着。想要挣扎，却使不出一丁点力气。想要开口呼救，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不知道到了哪里，只是感觉进了一间房，然后就被狠狠摔到了床上。一阵眼冒金星，等她回过神来时，身上骤然被人压了上来，顿时一股怪异的腥气钻入鼻间，让她那欲呕的感觉更是强烈。她抬眼，于昏暗中看到了面前男人的轮廓——她不认识他，可是他眼里暴射出的贪婪和猥亵的目光却刺得她陡然清醒过来。
　　耳边只听撕的一声，身上顿凉，即使她头痛欲裂，可也知道面前的男人要干什么，深深的惊恐从心底升起，她伸手去推，却被扇了一个狠劣的耳光，打得她气若游丝，而那个男人的手则加紧在她身上游移，耳边是他急色的呼吸。
　　她用尽一切力气去咬去扭去打，可是换来的是落在她身上的重拳，痛彻入骨。她的手被举到头顶，用衣服的碎片捆住，嘴里也不知被塞进了什么，和着她满嘴被打出来的鲜血，卡在喉头。
　　当下身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时，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还活着，幽幽忽忽之间她似乎到了另一个地方，眼前闪现的是那个全家入狱的夜晚，是那幽幽漆漆的狱道，是爹和大哥被鞭打时的哭喊，是她最后拜别时的凄楚，是的，她全想起来了，还有后来的出逃和坠崖，沈云帆那一声冲扯耳际的叫喊……。

　　这般灭门之祸，这般家破人亡，她怎么能忘记，怎么能？

　　她感到身体上的痛楚，但都比不上心中的霹雳翻滚，惊涛骇浪。她只是躺在那里，忘了挣扎，忘了反抗，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知觉，只有眼前过往的那些画面，一幕幕撕扯着她。最后，当她快要撑不住以为自己将永远闭上双眼的那一刻，耳边已经再也听不到一丝声音，所有的动作在她眼里都慢了一拍——她看到了一把剑，插在那男人的身体里，血立时溅了出来，滴到她的身体上。

　　那男人慢慢倒了下去，在他身后露出的居然是燕王扭曲的脸——真好，在死之前还能看见他一面，她满足地闭上了眼。

　　这两日，快意楼不再让人感到快意，整幢楼都被极低的气氛笼罩着，骇得人不敢靠近。

　　仆人进出都格外得心惊胆战，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自家主子像现在这般失控过，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可是王府里人人都知道，王爷已经整整三天没有踏出过快意楼一步了。
　　别人只是猜测，但有一个人却是知情的，那就是马和，所以现在整个王府里最焦急的便是他。
　　这些事，发生地措手不及。不要说王爷，即使是他在那晚看到小昭被抱出屋子时都禁不住惊呼出声。她身上紧紧罩着王爷的衣服，可是血仍是从衣服内慢慢滴到地上。
　　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仍是翻了墙回去，到了快意楼，燕王嘱咐他秘密地准备热水，然后就把他关在门外。他在那里守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听到室内有动静，当下顾不上许多，推门进去。

　　那时，她已经醒了。靠在床上。
　　燕王在一边喊她摇她，马和这才发现她虽然醒了，却只是瞪着空洞的眼睛看着前方，好像没什么能入眼一般。
　　后来燕王发了疯似的将她拥在怀里，那一刻，她的眼中开始慢慢渗出泪水，一颗颗往下掉，他们以为她清醒了，可是唤了半天才发现她根本整个人还是犹如木偶一般，痴了傻了。
　　所有的太医都一一来看过，对此都束手无策。燕王被弄的心力憔悴，从第三天开始也只是坐在窗前，直瞪瞪地看着小昭，一整天室内就是这般安静，两个人都这样傻着，只苦了马和在外面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别人不知道，可是他心下一清二楚，王爷这般是劝都没办法劝，可是他毕竟是王爷，现在北平府五十个卫的兵力都等在城外，皇上剿匪的御旨已经于七天前送达，他是全军统领。军队在昨日就应该开拔了，可是主将或缺，军队哪敢稍动。承宣布政使，都指挥使已经上门催了好几次，都被他勉强挡了，只说王爷身体抱恙，让他们再等一天。可是，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再这样下去，是延误军机的重罪啊。

　　第四天，窗外忽然下起了大雨，天上雷声轰鸣，闪电交加，震耳欲聋。
　　燕王仍是坐在那里，眼眸里印着的是小昭一片苍白了无生气的脸。

　　“你全知道，是不是？”
　　一句语音轻幽地飘进他耳里，引得他浑身一震，竟不确定这声音从何而来。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床前，好像如果不这样走，就会把眼前的小昭惊走一般。
　　停在她面前，端详着她的脸，那脸上仍是一片萧条，眼也还是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他感到一阵失望，想要转身再坐回去，那声音又飘了过来，“你全知道，是不是？”同样的一句问话。
　　他倏地转回身，坐上床沿，用力一把握住小昭的肩膀，热切地紧盯她的双眼，他确定刚才那话的确出自她口。他患得患失，一定要看着她的眼睛确定一次她在和他说话。
　　此时，她微微转过了头，眼中不再是一片灰白，她看着他，再问了一次：“你全知道，是不是？”

　　他看着她，她也凝视着他，沉默在两人之间盘亘。过了很久，他放下了手，眼里很多情绪一闪而过，但最终只是给出答案，“是的，我全知道。”
　　听到这样的回答，几乎是立刻的，她嘴角有了一抹笑，然后渐渐地大笑出声，那笑声越来越大。她仰着头，直笑到泪水从眼角滑落。燕王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她狂烈的笑，笑到痉挛，笑到一口气再也接不上为止。

　　好不容易克制住了，她缓过气来，再次看向他：“你觉得当个如来佛很得意是吗？看着我拼命要翻出你的手掌心，……最后不仅没能成功，还自取其辱。”她语峰一转，“但是我自认掩饰得很好，你怎会知道？”
　　燕王看了她一叹，眼中是无可奈何，但还是给了她想要的答案：“那一天早上你醒过来时既不哭也不闹，而是很冷静的……叫我王爷，这般臣服，我就知道你必是不肯留在我身边的了。”
　　她又想要开始笑了，见微知著，他已经与她心意相通至此了吗？自己当时硬生生强逼着克制下来的惊涛骇浪，根本成了多此一举，聪明反被聪明误，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原来竟是从一开始你便知道了，之后的一切，你就当是在看一场好戏，是吗？”虽是问句，却说的肯定。
　　“你要学医学骑马我都答应，不是因为我想看好戏，而是因为我一直抱了希望，希望在我为你做了那么多后，有一天你会回心转意，放弃自己的计划，留下来。可是你最终还是头也不会的走了。”说着，眼中闪过一丝悲痛。
　　“是，我是头也不回的走了，我是辜负了你一片心意，所以老天就这般惩罚我，现在我这个样子……你还要吗？”
　　燕王急地把她用力抱进怀里，“不要这么说……我要你，我一直都要你……。”他眼中也开始有了泪，“小昭，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想把你庇护在我的羽翼之下，不让你受到伤害……。”
　　“因为你知道，我是朝廷钦犯，如果出去，只有死路一条？”小昭虽然被他抱在怀里，眼却直视着前方，幽幽吐出这句话。
　　燕王听了浑身一震，放开手，不可思议地看向怀里的她：“原来你已经想起来了？”
　　“是，我都想起来了，如果连马和都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你又如何会不知？”
　　“当日他在路上救了你，秘密安排在府中当丫头，就是希望隐瞒你的身份，不被外面的人找到，让你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从此跳脱出苦海，至于后来的事，是他也料想不到的。”他是指他们之间的事。当日他传唤容大打听小昭，容大对小昭的来历也不知情。他走后，是马和自己说出来的，他把救小昭的事全向他禀了，初听之时，他相当震惊，但仍当机立断，吩咐他严守这个秘密，不准泄露出去。
　　不愿她想起自己的过往，因为那太痛苦，他只愿她是现在这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只要在他身边，以他的势力，自信可以保她安全无虞。所以朗月亭中，她声言离开，他宁愿采取那种方式，也要胁迫她留在府中，宁愿承担被她憎恨的结果，也不愿让她冒着危险出去——大明律历，逃犯一旦被抓，一律就地处斩——他怎能允许，让她逃离自己的羽翼，曝露在这种危险之中。
　　她苦难道他就不苦。

　　“即使你是代罪之身，但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就没有人会伤害你……”这些话一定要她知道。
　　小昭闻言却激动地转头，脸上一片愤恨，打断他的话大声道：“你的父皇杀了我全家，你要我怎么留在你身边？我宁愿出去被抓住，也不愿留在这里。如果今天不是…………我……我恨不得杀了你为我全家报仇。”

　　此话一出，两厢皆寂。
　　这番话就犹如利剑穿心一般，震的燕王眼前一黯。他在她身上的一片心意，没想到最后换来的居然是这般绝情绝义的话。但是无论如何，在她知道真相之前，他们有过一段甜蜜时光。所以即使是他傻，他也要向她确认：“在知道真相之前，你……可曾倾心于我？”
　　小昭轻蔑地嗤笑一声：“你是王爷又怎样？在我心里，你根本什么都不是！”

　　一个耳光在屋中响起，他狠狠地瞪着她，眼中带着锋芒，犀利森寒，阴沉沉地看着她泛上血丝的脸颊。

　　够了，他把自己的真心捧到她面前，不是为了供她践踏的。他这个王爷做到现在还从来没有这么窝囊过，全心全意为一个人，到头来在她心里却什么都不是！
　　他敛住自己的怒火，将手紧握在身后，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她，“你不留下也得留下，这件事上你没有选择权。”
　　小昭也倨傲地抬头，强硬的眼神不输于他，一字一字说道：“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
　　“好，很好。”他点点头，不再看她，转身对着门外，“马和，把她给我关回远山阁，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放她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