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柳随风》梁*云

16、折 服

　　今儿个一大早，太阳便露了脸，万缕金光泻地，暖暖地拂在园中的一景一物上，到处闪耀着圣洁的银白。
　　快意楼窗边一点，却是绿色遥遥。

　　一早无事，小昭便搬了个躺椅，在窗前坐了，望出去，见整个王府布局一览无余，近处宫阙林立，屋檐比邻，远处条条金光铺展，照耀着整个北平城。不禁回想两年前自己第一次看到这快意楼时，曾想象从这里望出去该是怎样一副直舒胸臆的图景，没想到两年后，她还真能得此机会，坐在这里印证自己的想法。
　　可是世事浮沉不由人，如果让她选择，她宁愿自己还是两年前那个天真的小丫头，对待旁事心如止水，哭笑由书。
　　可现时现刻整个王府中还把她当丫头的大概只有她自己了。
　　低头自嘲一笑，如果不是那人，自己又凭什么以一个丫头的身份坐在这快意楼看朝阳，听雪飘。

　　只是当日湖边，很多东西已经想清楚，即使不舍也不愿再回头。没想到打横一份侵犯，却把整件事都搅乱了。现下可好，想离的远点不成，倒反而住到他的地方来了，每日朝夕相对，情难自禁，这份矛盾时刻都在心里两相拉扯着。

　　有时想想他原本就是自己的心上之人，跟了他又如何？只是：
　　卿是心头唯一人，不知相反犹如是？
　　牵牵攀攀，究竟是他的心太大，要的东西太多，还是自己的心太大，要得东西太多？

　　不知不觉间，在窗边已经坐了一日。想起来倒杯茶，暖暖身子。可是才站起来，只觉眼前一片发黑，头脑里翁翁的响，人却软倒在躺椅上。
　　又是这股莫名的昏厥。
　　自从落水被救以来已经发作过两次了，每次都毫无预兆，突然眼前发黑，头脑里一阵肿涨，很多片段一闪而过，想看清楚却又模糊，想抓住那种不确定的感觉，却又无从抓起，就好象她仍在那水里，明明看到了头上那个冰封的口，却仍是无所依托的往下沉。
　　她不能忘记，就在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刹那，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那一声“意柳”。有人在叫意柳，可是叫的是她？又是谁在叫她？将知未知，只余那声呼喊不断在耳边回荡。

　　眼前黑暗终于隐去，神志又恢复清明，但坐在那里却怎么都无法掩去自己心头焦躁，再抬眼看看窗外，天还是那个暮色霭霭的天，地也还是白雪皑皑的地，一切都没有变，刚才那股晕眩是真的发生在她身上？

　　忽然身子一歪，被扯进身后的怀抱中，耳边温热的气息袭来，吹在耳廊上一阵痒，“今儿个感觉还好？”低低的语声却换来她的心跳加速。
　　回过头，对上那满是笑意的狭长凤目，微微一挣，重新坐好，“我身体早好了，你还不放心。”
　　见她矜持，燕王也不以为杵，笑着放了手，任她在一边坐了。“知道你在这里三天一定闷坏了，今天外面不太冷，陪你到花园里走走如何？”
　　三天来总算肯放她出去了，小昭高兴地一连点头说好，这快意楼虽然住得舒服，可是一天下来就闷了，没有书看也无事可做，天天被燕王压在床上说要养病，她哪是那么娇弱的，那一点烧早好了。

　　走到门口，燕王取了自己的白狐披风，给她披了，细心俯身系好带子，这才带着她走出快意楼。
　　也不要仆佣跟着，两人一路沿着写意廊漫步而行。园中植物虽大都被白雪覆盖，可是腊梅婷婷，青松皎皎，在暮色西照下，也别有一番情趣。信步所至，甚是开怀。

　　绕过花园，燕王带着她一路沿着湖边而来，上了湖中的弓型廊桥，桥中一亭，亭上一匾，上书“溪山朗月”。只见此时亭中鹅黄帷幔低垂，四角暖炉生烟，正中却是一张小桌，两个靠椅，桌上四叠精致小菜，甚至还有酒相伴。

　　“这个……是你早就准备好的？”小昭惊喜地转头看向身边的燕王。
　　他也看着她，宠爱地笑问：“喜欢吗？”
　　原来他是如此为自己花心思，心底忽然涌上一股内疚，穆然无言，走到帷幔边，伸手拉开，外面即是一岸湖滨，湖面上细细碎碎，冰渣铺就，视野及其开阔。此时砭人的朔风又起，夹杂着雪花翻飞，抬眼望去，不远处那熟悉的水中沙渚独立，一阵刺目，提醒了她自己心中早已下的决定。

　　她回头淡淡一笑：“拉开帷幔，有这千里雪景相伴岂非更好？”
　　“随你。”燕王牵着她的手将她引到桌旁。两人落了坐，小昭主动拿起酒壶，为燕王斟了，又想为自己也斟上一杯，却被燕王拉住手腕，“你喝茶。”
　　“哦？威震北平的燕王爷连一杯酒都小气的不肯给予吗？”眼微微一挑，看着他眼波流转，却是轻笑道。
　　不曾见过小昭这等风情，心中慕然一动，再听她话语，又有点哭笑不得，“我是为你好，怕你会醉，反被说成这样，看来今天不让你喝，倒真落实了这话。”当下便不再阻止，任她为自己也满上一杯，只是在心里笑说：“若真醉了，你可不要怪我。”

　　亭外风卷雪飘，亭内酒暖人笑

　　看着这一片白雪笼罩，小昭忽然扑哧一声笑开来，夕阳下清丽的犹如一朵梅花盛开。问她所笑为何，她才款款道：“只是想起一首打油诗，觉得应景正好。”
　　“哦？哪一首？说来听听。”
　　“江上一笼统，井上一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说完两个人一起笑开了。
　　这歪诗是唐代张打油随口用来说雪中景物的，看着眼前应诗之景，脑中许多吟雪的华美诗句都一一闪过，最后还是念了这么一首最不文雅的。但也无妨，聊资一笑而已。

　　两人又天南地北说了些笑话，燕王见她全身沐浴在西照夕阳下谈笑风生，唇齿灵动，竟觉比初识时更美几分，真是让人移不开眼。他举起酒杯，微微噙了一口酒，再放下时却是对着她道：“小昭，你饱读诗书，生性聪慧，可你是否知道自身不足之处？”在他心目中她就犹如一块璞玉，虽仍待雕琢，却已是光彩照人，而他——便将是那雕玉之人。
　　闻言，她低了头，纤长的睫毛在瞳下印出一丝阴影，“世情哪堪尽与书，读了书若不懂经世致用，也只是白读，探微而知著，见机于事理的大智慧…………我实是差的远。”说了微微低叹。
　　燕王却饶有意味地一笑道：“你说的也太谦了，若你这般还算没有智慧，那这尘世间又有多少能算得上有。只是你年龄尚小，人生阅历不足，这也自然。但只要有你现时这般聪慧，那些阅历将来总是会有的。”停了一下又问她，“你两年来闲居远山阁，心中可有愿望？”
　　小昭抬了头，眼中光彩烁烁，看着面前一片开阔，入眼的却是无限江山。
　　片刻过后，才慢慢得清晰地说“惟己一生，阅万卷书，行万里路！”
　　实在是披五岳之图以为知山，不如樵夫之一足；谈沧溟之广以为知海，不如估客之一瞥，天地辽阔，可有游尽之时？游尽之时，又真知天地之辽阔？

　　击掌之声在耳边响起，把她从自己的思绪里拉回来，转头看过去，却是燕王赞赏的笑脸，抚掌从容赞道：“卿有此愿，将来何愁无游世乾坤之能。”忽又一叹，语声低沉几分，“只可惜天不随人愿，我官职在身，只怕无法带你随意优游。”

　　此语一出，两厢寂坐，一时无话。
　　亭外，雪花随风自飘，似清高又似妖娆，悠悠然，靡靡然。

　　水色照天寒，蹁跹飞雪迟，看着这番远景，只觉心下都痴。
　　片刻过后，小昭转过头，拿起桌上酒壶，又为两人满了一杯。端起自己的，向燕王道：“我还从来没有向你敬过酒，现下便敬你一杯。”
　　燕王看着她，只是拿着酒杯在手里把玩，云淡风轻地反问：“这一杯，你敬我什么？”
　　“敬……敬你官场亨通，青云直上。”说着，似笑非笑地仰头而尽。一口喝下了，也不停，又抬手倒第二杯，“这一杯……这杯我敬你……家和万事兴。”说完仍是不停，抬头就饮。
　　燕王看着她，手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酒杯放在一边，却是一杯都未下肚。
　　最后一杯，小昭端着酒，抬起头，看着他，眼里醉意晕然。就这样看了他片刻，却是什么话都没说，自己仰头而尽。

　　三杯下肚，只觉酒酣耳热，心中有苦无处诉，便意兴分发，说：“我吟一诗助兴可好。”
　　说完也不看他，只是拿了桌上足筷，敲打着玉碗作节拍，面向湖面吟将起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她平时说话之声一向清婉，现在吟起诗来到是高亢嘹亮，传在这开阔湖面，回肠荡气，若不是胸中自有气度，又如何能传出这般清亮有力的声音，若风动银铃。
　　吟至“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时忽然声音一低，充满着隐忍的无可奈何，但只须臾，便又恢复，语气坚定拨云见雾般继续吟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吟毕，满室寂寂，耳边却似有余音缭绕，绵绵不绝。

　　燕王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目光相对，一方深沉阴郁好似千尺深潭，另一方却是似醉非醉犹如荡漾水波。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但终是有人要先开口。

　　“你想走？”冰冷的语音回荡在四面开阔的朗月亭内。
　　“只要你肯放手。”同样冰冷，却醉意隐然。
　　燕王看着她的酡颜，手中却是紧紧握成了拳，眼中不再云淡风轻，漫过的是暴风骤雨之前的阴霾，雷电轰闪前的沉寂。
　　可惜她没有看到，因为她已经醉了，醉得瘫倒在桌面上。现在印在她眼里的不再是他的脸，而是一种心伤，一种桎梏，剪不断，理还乱，点点离愁叫人散。

　　燕王看着她倒下去，耳边是她几不可闻的微微呓语。
　　他坐在那里，等着，直等到酒冷，心冷。
　　她却再也没有醒来。
　　然后他慢慢放下杯子，慢慢站起，走到她身边，伸出手抚上她满是泪水的脸颊，缓缓的，就象在轻抚一件绝世珍宝。一阵静默过后，朗月亭内回响的却是他若有若无溢出口的一句——“你不要怪我。”

　　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可是又有谁知道——人若有情——却——死的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