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风尘》贺兰嫣

1、乱世风尘·短

　　1936年12月7日
　　薄暮的日头带着淡淡的乳白色掩藏在墨绿色的山。南方不知名的小河静静流淌，乌衣篷船将渐欲冰封的流水划开无数细碎了宁静，宁静了又细碎的波纹。
　　这艘小船，驶自一座名不见经传的渔村，载着当地最漂亮最伶俐的四个小姑娘，和一位浓妆艳抹的妇人。紫貂外套下露出时下最流行深紫色高叉旗袍，丰腴如凝脂般的大腿不惧畏寒冷般卖弄出万种风情，勾得守在船舱外的高大男人时不时将目光偷偷投向那一片雪白。然她的眼神，却是迷离与忧郁的，透过燃烧着的万宝龙淡蓝色的烟雾，盯着乌篷船外南方的冬。
　　与她的高贵华丽形成对比，是蜷缩在船舱里的四名只着单衣的女孩子。她们瘦削、胆怯，如同一排猥琐的，成日只知哭哭啼啼的耗子。反正迟早都要就范的，若非行程，女人不耐地想，一定要用更绝的办法好好惩罚惩罚这群不知好歹的丫头片子。她掐掉万宝龙的烟，全无带走女孩们时的亲和：“想好了没？我黄阿姨，你们进了城打听打听，国民政府上上下下没有我做不成的事，处理几个姑娘，更是稀松平常。少给我这里鬼哭狼嚎，签了卖身契就踏了我黄家门，你干得干，不干也得干，由不得你们。”
　　“您带我们走时没说是干这个啊……”年纪最大的姑娘红着脸首先开口，其余的姑娘也嘤嘤抽泣附和，唯有坐在最角落的穿蓝碎花的女孩天空般碧澈的眼不挂丝毫泪痕，平静地盯着年近五十黄阿姨。

　　1936年12月31日
　　在蒋委员长夫人的倡导下，民国的圣诞和元旦永远是胜过传统春节的大日子。
　　南京政府军部司令的独公子杨羽又一次在黄老板的“会所”里喝得烂醉如泥。穿着簇新旗袍的十五岁女孩走过大红地毯时瞄见交际花故意将红酒倒在杨羽洁白衬衣领子，樱桃般的红唇划过一丝调皮的微笑，飞羽似的密睫如同一只栖息的黑蝴蝶。
　　“过来，”倒在沙发上的杨羽含糊不清地吩咐，“就你，过来。”
　　“我，”女孩的心灵并不像外貌成熟，男人一说话，脸就红到透。因为这二十多天的时间里，黄阿姨还没教会她如何应付男人，更何况，是风流成性在军工厂、在会所都赫赫有名的杨羽。
　　“小叶，过去。”夏妈不分说拉起趴在杨羽身上的交际花，把小叶了过去。“夏妈妈，我，”小叶试图从柔软的沙发撑起，可是浓烈的酒熏让她头脑发沉，杨羽轻轻一使劲，就把她压在身下。
　　男人的嘴唇好似火炭，寸寸灼热女人的肌理，小叶浑身忍不住颤痒，小声求了句：“杨公子，求求你。”
　　“你喜欢我，对不对？”酒雾迷胧的眼伫进少女明亮的眼睛，少女羞涩地慢慢摇了摇头。杨羽歪翘着嘴，打量那巴掌大的精致小脸，轻轻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小叶，十五。”
　　水晶灯璀璨的光流转在小叶白皙的脸颊，杨羽腾出手为自己点枝雪茄，在这个十五岁雏妓的脸上吐着雾白的烟圈。

　　1937年1月1日
　　半夜，杨司令还是派人把儿子押回了南京过年。小叶瘫软在沙发，大口呼吸没有杨公子气息的空气，觉得自己是做了场平时可望不可即的纸醉金迷的美梦。
　　站在二楼一直抽着烟的黄阿姨将烟蒂扔进香槟，淡淡道：“人都走光了，各睡各的去吧。”
　　“等等，黄阿姨，外面来了辆车。”
　　“告诉他不做生意了。”
　　小叶从沙发坐起，注意到黄阿姨握香槟的手指上戴了枚碧绿碧绿的戒指。黄阿姨似乎察觉到小叶打量，狠狠瞪了她一眼，预备转身进屋，可是转身的一瞬间，她看清外面站着的人，蓦地停住了。
　　长长的黑风衣，压得很低的帽檐，左手文明杖，右手黑皮箱……黄阿姨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了下，走下楼梯，“你决定回来了？”
　　这男人，姑娘小子们不认得，夏妈可是跟着看长大的。整整七年，她也为黄阿姨高兴，连着接过男人手里的文明杖和皮箱，笑道：“真好真好，少爷肯回家了，夫人，您终于盼到了。”
　　“夏妈，”男人的声音很醇厚，亲切地对夏妈笑笑，却看也不看守在楼梯的黄阿姨，径直走向三楼。
　　小叶忍不住把目光再次溜向黄阿姨，终于看清这强硬女人内心深处的软弱。
　　夜里，三楼的水响了很久。“难得的没有客人的夜晚，竟被今天刚刚回家的少爷打扰。”小叶闷闷的想，一边摩挲白天穿着的丝绸旗袍，一边盯着天花板上已经习惯了的西洋裸女壁画，“1937年的第一天，英俊潇洒的杨公子说喜欢我，黄阿姨七年不回家的儿子从英国回来，大人们都说过年第一天好，一年都会有好事，这一年，必定是很好了。”
　　元旦清晨，小叶不是被从乳白色窗帘里渗进的阳光，而是被雕西洋花纹木门上三声礼貌的英国绅士似的敲门惊醒。旗袍被她扔到床下，她揉着惺忪睡眼应了声“来了”就穿上拖鞋开门了。打开门，小叶才吓一跳，“天啊，怎么是你！”
　　男人莞尔一笑，“你记得我？”
　　小叶赶紧用长头发遮住纯白丝绸睡衣上的两颗玫瑰般的红点，道：“我当然记得，家里就住你这么一个男的，想忘记都难。”
　　黄钟是为晚上一直开水洗澡特意下楼道歉的，但他看到女孩的样子反而不想说那些客套话，微笑着略颔颔首，将双手插进口袋快步上了三楼。
　　小叶嘟嘴看他走开，耸耸肩关上门，重新缩回被窝睡觉。

　　1937年1月5日
　　元旦节全国公休，军工厂不同于其他工厂，除了苦力，从组长起都可以休长达半个月的假。黄阿姨的会所建在上海郊外军备营区最里的枪械厂附近，做的就是军界人物的生意，他们放假，会所里也没活干，黄阿姨对姑娘们的管束松了不少。
　　小叶不认识字，天天除了吃就是睡，再者，就是盯着对面碉堡般坚固的军工厂，盼望风流潇洒的杨公子能早些从南京回到上海。
　　“叶小姐，”夏妈敲门，“夫人请您下楼用早点。”
　　“嗯？”小叶惊奇地转过头，见夏妈还带两三个礼盒过来，越发弄不清楚状况，“夏妈妈，这是怎么了？”
　　“快试试，合不合脚，”夏妈把小叶按在椅子，从盒子里拿出一双锃亮的黑皮鞋。
　　“我试这个干什么，过年不是发鞋了么？”
　　“嗨，那是姑娘的鞋，你现在什么身份，能和她们穿成一样？”
　　“我也是我爹娘卖来的，哪里和她们不一样了又？”
　　“给你鞋就别问，”夏妈对别人向来脸色好不了两分钟，给小叶套上鞋就翻了脸，照黄阿姨交代的道，“夫人的颜色你也不是不知道，她让你飞上枝头当凤凰你就当凤凰，让你下楼当婊子你就当婊子，话问多让夫人不高兴了，小心把你像那几个姑娘整治。”
　　一说那几个姑娘，小叶就乖乖住了嘴。黄阿姨整人尤其是整女人的招数她绝对是见过第一遭就不想见第二遭，反正胳膊拧不过大腿，总归逃不去那一天，能免则免罢。
　　打扮得像一个留学归国的富家小姐，小叶出现在餐厅时黄钟有半秒回不过神。黄阿姨瞥见儿子端咖啡怔住的模样，若无其事询问道：“工作的事，你考虑得怎样了？”
　　夏妈对自己的杰作很得意，殷勤地拉开黄钟旁边的位子，黄钟却放下咖啡，拿起毛巾擦擦嘴，毫无征兆地从餐厅走了出去。
　　“钟！”

　　1937年，1月15日
　　楼下汽笛在响，房间漆黑一团。
　　“杨公子，好久没见您啦！”
　　黄阿姨的会所开门迎客，杨羽果然是第一个客人，一进门就被交际花簇拥得水泄不通，他却漫不经心地点燃雪茄，在大厅逡巡起来。
　　“哟，杨公子找人呀。”小叶听出是那天趴在杨羽身上的交际花的声音。尽管知道杨羽是花花公子，可是半个月的未完待续还是让小叶想他，比以往所有的偷瞄偷笑加起来都想，也比以往所有的朦胧牵挂都真实。可她，除了脸，被黄阿姨的打手打得遍体鳞伤，别说下楼，就是翻翻身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
　　杨羽的回答淹没在《夜上海》的歌声，小叶把耳朵紧紧贴在枕头，悄悄流下第一滴泪珠。泪像决堤的河，有了第一滴，就有第二滴第三滴，她把头越埋越深，想起这辈子许许多多不能尽如人意的事情。
　　“咚咚咚。”
　　门敲三下算作提醒，屋里的灯就“嗒”一声亮了。电灯光晃得小叶眼皮有点刺，她紧闭双眼，哽咽着问了声“谁”。
　　“我。”他关紧门，拖过梳妆台下皮凳子坐在小叶床边，“好些了吗？”
　　“我没事。”
　　“让我看看。”
　　“不要，”小叶急忙裹紧被子，倔强道，“我没事。”
　　“没事怎么不下去，你怎么得罪黄姨了？”
　　“黄阿姨没对我怎样……”
　　“别骗我！”杨羽猛地打燃一根雪茄，动手用力掀裹在小叶身上的棉被。小叶起初跟他抢了抢，但论起力气，十五岁的她完全不是二十五岁军人出身男人的对手。被子被抛在地上，映入杨羽眼帘的，是白嫩肌肤上密密麻麻的血痕。
　　“妈的，”他一拳头砸在床上，小叶跟着在床上一震，眼睛里又溢出泪：“我没关系的。”
　　“你没关系我有关系，”杨羽吼道，“敢动我的女人，她活得不耐烦了！”
　　“女人，”第二天派来伺候小叶的丫头挖苦道，“这里上上下下被杨公子沾了臊的姑娘都是他的女人，你以为你算哪一路正儿八经的女人？夫人说了，随杨公子的性，今天对你好明天对她好，凡是杨公子要照顾的女人都替他照顾了，不过要被忘了，她可不会再做佛爷，给某些不要脸的娼妇好脸瞧。”
　　“出去。”小叶咬紧牙关道，“我没说我是谁的女人，都是婊子窝里，没有谁比谁干净。你爱伺候伺候，不爱伺候我挺着，皮糙肉厚的死不了，没得听你的剩话。”
　　“哟，”丫头把盆子往地上一甩，“你骨头还挺硬……”
　　“出去。”
　　“你是哪门子主子，叫我出去就出去？姐姐今儿就不出去，你把我怎样？”
　　小叶侧过头狠狠盯她一眼，将眼睛猛地闭住了。

　　1937年3月1日
　　南京政府近来在密谋一件事情，杨司令奉命北上调查军情，临行前吩咐杨羽回南京在戴笠手下入职。
　　吩咐归吩咐，杨羽从不将别人畏之如虎的父亲的话放在耳朵里。他生性反骨，不反党国不□□产，只反白手起家的父亲。因此军工厂里广为流传的两桩谜案，一桩是富可敌国权势赫赫的黄夫人的来历，另一桩，就是杨羽与杨司令的父子关系。
　　黄夫人权势赫赫，杨家父子关系不善，在杨羽与黄夫人的博弈中，貌似黄夫人还是有所让步。无论如何她是一个女人，北方战事一触即发，金钱抵不了杨司令的真枪实弹，更何况，黄钟还在军工厂当经理。
　　华灯初上，杨羽开车把小叶接走了。
　　蓝灰紫的天际纷飞出初春的丝丝柳絮，黄夫人扶头看着汽车绝尘而走，又看着黄钟面无表情地回家。
　　黄钟回家后，她每天都会戴着老掉牙的碧玉戒指，可黄钟每每见到，都是报以冷嘲热讽。她揉揉太阳穴，听见黄钟皮鞋上楼的声音，用不高但两个人都听得到的声音道：“不要搬出去。”
　　黄钟停停，没有听到般继续上楼。黄夫人转头追他几步，有些气急道：“不准搬走，行不行！”
　　“我想这和你无关，母亲大人。”
　　黄夫人咬咬涂得通红的嘴唇，看黄钟又要上楼，拉住他的衣服问：“怎么和我无关。你父亲死了我们走投无路，你九岁不到，不是我含辛茹苦，你能长这么大，能出国留学？我年纪大了，你陪陪我，和我好好说话就不行？你想想，回家这么久，你叫过我一声，喊过我一声妈没有？”
　　黄钟咬住牙关，拿手甩了甩母亲。黄夫人拖着他，渐渐流出泪，“钟儿，你可怜可怜妈妈，陪妈妈一块住，妈妈绝不干涉你……”
　　“放开。”
　　“要怎样才会答应我？”
　　“你心里清楚得很。”

　　1937年3月12日
　　国父孙中山逝世十二周年。南京中山陵举行盛大的纪念活动，杨羽破天荒乘坐早班火车从上海赶回了南京。
　　初升的太阳下，小叶在带着露水的草地散步，遇见刚从屋里出来的黄钟。年初最让小叶委屈的，或许不是黄夫人迁怒于她的鞭子，而是黄钟离开餐厅时给她的眼神，鄙夷的仿佛她是个不知廉耻的效颦东施。从那后，她尽量不和黄钟说话，如果可以，连招呼都避免。不过黄钟的情绪，恰恰相反。惹小叶被打的小桥段差不多被他忘了精光，这屋子他愿意付以微笑的，平心而论，只有带他长大的夏妈，和骨子里没有堕落的小叶。
　　浅蓝圆点连衣裙很衬她肤色，黄钟飞快看她一眼就得出结论，随口搭讪道：“听说羽今天回家了？”
　　“嗯，也许吧。”
　　“你不知道？”
　　小叶抬眸看这高大笔挺的男人，觉得他的话里有暧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就没答话。黄钟笑笑，脱下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别等了，他出发前给我打了电话。”
　　“让你把我叫回屋？”
　　杨羽可没这么贴心，黄钟略一挑眉，说：“现在穿暖和了，我们出去散散。”
　　“去哪儿散？”
　　“你知道有种鸟叫黄鹂么？”黄钟拉着小叶的西装袖去车库，小叶紧跟他的步子，说：“我当然知道，还有歌呢。”
　　“什么歌，唱来听听。”
　　“我不会唱歌。”
　　“我不信。”
　　“真不会……”
　　“好，”黄钟笑着把小叶塞进雪佛兰，跨上汽车发动引擎道，“我带你去看黄鹂，让它唱歌给你听。”
　　“黄鹂会唱歌？”裹在黑色西装，她侧头问他。
　　“有一只黄鹂会。”
　　伴随黑色雪佛兰的绝尘而去，一股最亮最集中的太阳光落在黄家二楼哥特式的琉璃窗上，绽放出无限光辉。安静的走廊回荡着女人空洞的高跟皮鞋声音，她改变下楼用早餐的计划，回房往南京挂了个电话。

　　1937年4月30日
　　“钟，教我用电话好不好？”
　　刚下班，小叶就悄悄在上三楼的楼梯上拦住了黄钟。坚硬的胡渣从耳朵下就开始蔓延，喷过古龙水的衬衣带着轻微汗气，黄钟看上去气色很不好，沙沙的嗓询问地“嗯”了一声。
　　小叶看出他模样的反常，顿了顿，小声问：“你怎么……”
　　“你要给他打电话？”
　　“你身体……”
　　“上来。”
　　不给她丝毫关心的机会，他夹着公文包大步走上楼梯，伟岸高大的背影如同冰冷冷的铜墙铁壁，小叶忽而胆怯，站在楼下道：“我不打了。”
　　黄鹂般的女孩声音传进他耳朵，下巴微微抽搐，他无声无响掏出钥匙，扭开房门。
　　华灯初上，歌舞升平。三楼的烟圈借着夜风缕缕飘散到二楼，小叶披散头发坐在月光下，傻傻回想自己刚才是不是说错了话惹了钟不开心。她把他们这些天见的面说的话一一回忆，连屋里走进了人都不知道。
　　“叶小姐。”
　　“叶小姐？”
　　刻意谄媚的尊称惊得小叶一跳，“夏妈妈，您找我？”
　　“是啊，”夏妈受黄夫人的指示又恢复了对小叶的“小姐”称呼，和蔼笑道，“夫人请你过去坐一坐。”
　　“我？”黄阿姨对她何尝用过“请”。
　　“是啊，你，叶小姐。”
　　黄夫人的屋向来只点一盏满清式样的宫纱灯。幽瑟昏暗的灯光像煞镇子上供人抽鸦片的烟馆，小叶曾无数次带钱踏进肮脏颓靡的院子，赎烟鬼父亲回家。对于卖她作妓女的父母，小叶从离开渔村的第一刻便决定当他们双双死去，可踏进黄夫人的门，看见这盏灯，善良的本质还是让她由衷想起父母日渐斑白的头发。
　　看账册的黄夫人从没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她故意将写着“杨羽”字样的那一页向小叶的方向亮一亮，道：“听说了吗，中国这几年很不太平。”
　　小叶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不过杨羽的名字她是认识的，问：“这和杨公子有什么关系？”
　　大朱的红唇翘翘，葱尖似的手哗啦翻过一页，“果真你们张妈妈教得好，商女不知亡国恨，国破家亡日，只要有钱，照样唱歌，照样做活儿。”
　　“夫人，”夏妈提醒，冲她使了个眼色，“叶小姐不是商女。”
　　小叶不是商女，她是挽救黄夫人的稻草，也是戳在黄夫人胸口的利刃。谁能想到花钱买回来的妓女有一天会这样侮辱她，让她不得不低头三分。
　　“哼，”尽管如此，黄夫人还是笑得很轻蔑，“叶小姐是贵人，当然不是商女。”
　　“阿姨，您到底想说什么？”小叶尽量把身上的刺藏进柔软的外表。
　　夏妈说：“早些时候夫人听你管少爷借电话，叫你在这里打。”
　　“这里？”
　　“拨。”
　　电话拨了两次才拨通，夏妈道了声“黄公馆找杨公子”就把小叶推了过去。她战兢兢捧起电话，颤抖地学着说：“喂？”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低沉，也很沮丧，“喂。”
　　“羽？”
　　“这么晚，谁打来的？”
　　女人声气插进来，小叶猛地捂住话筒，怔了半晌，将电话缓缓放下。
　　“谁啊？”
　　杨羽这边，新婚妻子还在追问。听筒滑到脖子位置，他用力扯掉领带，不顾一切地往外冲去。

　　1937年7月7日
　　北方响了一声炮，可上海的上流人士坚信战火不会南下，就算南下，日本人也不敢妄动洋人盘踞的上海。因此，卢沟桥的炮火丝毫不影响人们谈论黄先生婚事的热情。他们谈论黄先生英俊潇洒的外表，学贯东西的渊博，富可敌国的家财，以及才满十六如花似玉的娇妻。他们都说，她是圣约翰大学最美丽的女学生，也是上海滩最冰清玉洁单纯可人的新娘。然而遗憾的是，没人有幸知道这位与黄家结亲的小姐的父亲姓谁名谁。
　　“黄先生，你愿意与这位小姐结为夫妇，从今以后，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足或贫穷，健康或疾病，都将爱护她、珍惜她，直到天长地久么？”
　　“我愿意。”
　　“叶小姐，你愿意与这位先生结为夫妇，从今以后，无论……”
　　成为夫妇，都要经过这一问。小叶被送到圣约翰大学读书，明白很多上流社会的信仰，也懂得了上流社会的门第观。她携着黄钟的手站在神坛，一只耳朵听到神父的庄严誓词，一只耳朵，听到杨羽和瞿小姐的“我愿意”。
　　于是，她也不假思索，说：“我愿意。”
　　“我愿意嫁给这个比我大十五岁的男人，即使他不是让人魂牵梦绕的初恋，即使他时而热情时而冷漠，即使他对我忽远忽近，让我不能清楚这结合到底意味什么。但是，他拯救了我被杨羽忘记的厄运，我该回报。”

　　1937年7月9日
　　“这些天外头游行，不送你上学，等租界房子手续办好了，咱们就搬过去。”
　　“还是要搬？”
　　“妈。”
　　小叶立即起身恭敬将黄夫人让进房间，黄钟小小啜了口咖啡，说：“当然要搬，我今天就去花旗银行。”
　　“都结婚了，三楼全部让给你们住。”
　　“生了孩子怎么办？”
　　“也有地方住啊，这么大地方，够你们住。”
　　黄钟冷笑一声，拣起桌上车钥匙出门。他走了几步又慢慢退到门口，扶着门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母亲，“黄夫人难道认为住在妓院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我，会让自己的孩子也在这种地方出生、成长？”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这话像子弹一样射中黄夫人的心，炸得她血肉模糊。她追在头也不回的黄钟后面，歇斯底里问：“这么多年，你难道以为我是个妓女？”
　　“你不是？”黄钟的回话全是不屑，“你敢说你不是？”
　　“我不是！我如果是，我早就把你扔了！”
　　走到一楼的黄钟回过头，黄夫人这才发现，他和死去整整二十一年的那位儒商是如此相似，眉眼、鼻子、气度和聪明，都是一个模子。她怔在楼梯，如同年轻时第一次见到赫赫有名的大官员般崇敬又细致地端详钟儿的容貌，可是黄钟看到别墅里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憎恶地丢下了一句话：“你比妓女更可怕。”
　　这话，黄夫人听清楚了，小叶和姑娘们也听清楚了。她们静默地站在晨曦照耀的高档别墅，听到汽车碾过碎石子，铁门开启又关上，以及，若有若无的枪声。

　　1937年7月10日
　　雷雨从傍晚开始，到第二天凌晨仍不结束。
　　打了花旗银行电话，对方说黄先生今天根本没有过来，打了霞飞路房主电话，却为黄钟爽约被骂好久。
　　这么晚这么大的雨，他去哪里了呢？
　　“夏妈，”小叶终究不放心，端着蜡烛下二楼找人。
　　七七事变爆发，会所生意差了好多，黄夫人心绪不好，今天把客人都拒了，二楼漆黑一片。
　　“嘘，夫人睡了。”
　　小叶蹑步领夏妈上楼，拉她到电话前问：“您从小带少爷长大，他在上海有没有其他能过夜的地方，告诉我，我要听到他的声音才放心。”
　　“我想想，他出国七年，大学同学有听说关系好的，过了这么多年也不知有没有联系，您等等，我翻电话本来。”
　　小叶打了好多电话，都说和黄钟没有联系，甚至还有人一听“黄公馆”就把电话挂了，一筹莫展之际，夏妈也着急了，说：“不然，只能找他了。”
　　“谁？”
　　没有人想到她会给他打电话，也没有人想到他会守在电话边，在电话铃没有惊醒任何人之前就接了电话。
　　“喂？”
　　“我。”
　　杨羽停顿半秒，感觉那曾经追问这追问那的声音成熟好多：“听说你和太太搬回上海了。”
　　“是的，五月回来的，一回来就听说你和钟订婚。”
　　“我们已经结了。”
　　“知道，祝福你们。”
　　小叶本也想祝福他们，话却盘旋着说不出口，想起他去年最后一天伏在自己身上得意轻狂的模样。
　　“北方打仗了。”小叶说。
　　“是，我过几天准备加入蔡将军麾下。”
　　“你要……”
　　“少奶奶，”夏妈搡了搡小叶，她急忙吞下眼泪，佯笑着说：“你总算听你父亲的了。”
　　杨羽苦笑，点燃雪茄，“他想我去重庆。”
　　“嗯……”小叶绞着电话线不知该怎样开口，急得夏妈一把抓过电话，直截了当问：“我们少爷在你那里没有？”

　　1937年7月26日
　　黄钟被逮捕了。
　　他先被游行的学生抓住，后来被政府强行关入监牢，罪名是“私卖军火”。《申报》登了头版，说卢沟桥事件日本人所用枪支证明为国民政府上海军工枪械厂所出，军部自查，唯工厂经理黄某监守自盗，私通日匪，出卖民族大义，天理不容，应当被诛。一时之间，受到鼓动的青年学生纷纷上书，要求毙黄钟以振国威祭军旗。
　　黄夫人托关系无一人敢在这当口帮忙，又惊又吓，一时急火攻心病倒在床。小叶毫无门路，只得硬闯巡捕房。
　　从汽车走下的那一刻，她被拖住了。
　　若非眸子，她认不出这是杨羽。小叶看看他左臂“十九路军”的军章，又看看他胡子拉碴的脸，完全陌生的装扮，完全真实的灵魂，悲从中来，伏在他身上大哭：“你为什么不去重庆，傻瓜，他们都去重庆了，你怎么不去！”
　　“叶，冷静些，”他抓住她扑打的双手，“我见过钟了。”
　　“钟？”
　　“是，黄钟，”他把小叶拉到离警察局远些的地方，“他要你带夫人往西边走，等他好了，就去找你们。”
　　“他怎么样？”
　　“他很好，”杨羽压低声音，“关在里面是权宜之计，钟有他们的把柄。”
　　“管用吗？”
　　“你放心，”杨羽保证，“他说没事就一定不会有事。你乖乖的，趁着现在南方太平，搭火车去重庆，爸爸说了，委员长早把那里定了陪都，除非中国亡了，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呢，”羽睫沾满泪，小叶拉住他的手，“你去不去重庆？”
　　“我不能去。”
　　“为什么？”
　　“我要保护你和千千万万的老人、妇女还有儿童，让你们有时间到平安的地方去。”
　　“可是羽，”小叶把他预备逃脱的手拉得更紧，“瞿，瞿小姐怎么办？”
　　“我也保护了她，”杨羽道，“我已经骗她去了重庆。”
　　“羽……”

　　1937年11月1日
　　重庆的二层别墅，坐着一个腹部凸起的妇人。两鬓斑白的妇女叠起又一天的报纸，摇了摇头：“还没消息。”
　　妇人端起右手无名指上的碧玉戒指，“按道理，他该来了。”
　　“是啊，”苍老好多的夏妈看看西南乌云滚滚的天空，又见街对角巡来一列党军，叹气道：“少爷还不回来，夫人在天都不得瞑目啊。”
　　那日小叶出去找黄钟时，黄夫人饮弹自尽，独托夏妈给小叶留下这枚碧玉戒指。没几日，会所里偷的偷抢的抢，小叶和夏妈葬了黄夫人没心情理会，收拾了体己衣服和花旗银行几本存折，依黄钟狱中交代坐火车来到重庆。
　　重庆安顿后不久，日本人攻进上海，发动“八一三事变”。小叶在重庆每天都看报纸，她先看上海监狱的消息，然后找蔡廷锴麾下的第十九路军。
　　从八月到十一月，《申报》战地记者能够想办法弄到的伤亡名单都发在了报纸上，从小版到整版，再到中缝，小叶一个名字一个名字搜寻，生怕看到他已不在人世。
　　然而事实是，杨羽已经掩藏在一个她不认识的名字里了——佚名。

　　1937年10月27日
　　阴雨许久的上海终于扬起一道虹，绮丽艳繁，恰似战前风光。
　　杨羽弯身在战壕里拣起最后一根烟屁股，向班长借火。班长说：“杨羽，快三个月了，你的烟还戒不掉。”
　　杨羽的胡子从八一三开始就没刮过，没所谓地摇摇头，“没办法，自小抽到大的烟，戒不了，也不想戒。”
　　“呵，不想戒。眼下战事吃紧了，往后去，烟屁股都没得让你抽咯。”
　　三两下吸干烟，杨羽扛起枪道：“没得抽再说，现在能抽就抽，抽了才有精神盯晚上。妈妈的小日本鬼子，我非弄死他们不可。”
　　李三也一肚子火，扯了个哈欠道：“也是，老子连着一两个月没有睡过好觉，恨不得现在来一把日本鬼子，让老子杀个够。”
　　“小杨，你上回说你娶老婆被骗了，咋被骗的？”
　　“嗯？”杨羽皱眉转身，“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班长促狭笑笑，“梦里说的，一做梦就说，我老早就想问了，一直记不起。”
　　杨羽见班长神情有些尴尬，点点头一撑手坐在沙袋上道：“也没什么，以前喜欢个姑娘，她家趁我不在的时候骗我说她订了婚，我那时被扣在家里，信以为真，刚好家里做主一桩婚事，就赌气成了。”
　　“后来呢？”
　　“后来，”杨羽拿枪瞄了瞄前面，“她也结了，和我最好一哥们儿。我知道她没结婚的当天晚上就坐火车回到上海，结果第二天铺天盖地都是她订婚的消息，是真的订婚了。”
　　“你老婆？”
　　“被我骗去重庆了，”杨羽从口袋掏出一个信封，“这是信，我打算托《申报》带过去，让她另嫁……”
　　“小心！”
　　班长的叫唤已经迟了，日军的流弹从后面击中杨羽，战友们立即托枪反击，杨羽从沙袋直直跪倒在地，嘴里呢喃了声：“叶。”
　　“小杨，坚持！”班长背起杨羽往安全的地方飞跑，杨羽颤抖着翕动双唇，将手中的信递到他手上：“帮我寄。”
　　“小杨，你一定不会有事的，你是好士兵，好男儿，老天不会剥夺你的生命的。”
　　“我知道，”杨羽虚弱道，“我一直都知道，我不是花花公子，我是好人……我本来可以给她幸福，可以带她一起去重庆，可惜命运，捉弄了我……”
　　“她是谁？”班长已经感受背上的杨羽重了。杨羽的血渗到班长的背，只听他气若游丝，“妓女。我认识她时她是妓女，我喜欢她时她是妓女，我爱上她时，她是又倔强又机灵，又漂亮又可爱，的女人……”
　　“小杨，小杨？”
　　“嘘，”杨羽使劲毕生力气，苍白没有血丝的嘴奋力挤出这几个字，“我希望她不要误会我，我，爱……”

　　1937年11月1日
　　小叶的报纸上一连四个佚名，没有人知道死去的是谁。兵荒马乱的年代，即使思念成疾，也没有人会冒死上淞沪认尸。
　　杨司令府看到这份报纸时，杨羽、班长、李三还有战友已经被第十九路军入土为安。叠起报纸，虎背熊腰的杨司令吩咐儿媳瞿小姐给杨羽又写了封催回的信件，寄往的，是一个堆着二十封家书却从未开启过的邮箱。
　　守在阳台上等待的小叶渐渐睡着，梦中，她看见帽檐压得极低，穿深黑长风衣提着皮箱的男人从街口向自己走来。俊逸的面孔带着柔和笑意，男人的脚步很稳重，慢慢靠近她和他们的孩子……梦着，她仿佛真的听到有人上楼，满怀期待睁开眼，转向了他。
　　“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