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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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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历三年六月
京城开封城内兀地传出一个消息,名满天下的先知蔚迟刖入了三司使李承明挥下,为其出谋划策、指点仕途。
此消息一时间震动朝野,三省、六部、二十四司的不少官员皆开始思附日后朝中势力走向。
但……这消息,可靠吗?
三司使李承明每每被人问起,都是一脸有苦难言的神色摇头否认,这一月下来,他的颈子都摇得有些痛了。但所有人皆道他只是藏私,不肯轻易让蔚迟刖站在明处。
原本朝中势力均衡,以参政知事莫允仕为首的赞同新政派,与以宰相余荣江为首的反对新政派。而参政知事之下又有其子殿前督指挥使莫怀卿为辅,三司使李承明是众所周知的反对新政的人,亦既站在宰相之下。
朝中势力原本两相持衡,只因势力相当的参政知事与宰相之间站着个枢密使,而这个掌管军政大权的枢密使却始终未曾表态。
如今,先知蔚迟刖若真成了李承明的幕僚,枢密使会站在哪一边就可想而知了——
人人皆想到了这一层,人人也都不确定事情是否会发展到这一层。只因,传出风声的究竟是何人,究竟是否可靠,没有人敢拍案。
然而最重要的是——皇上赞同新政。
如此一来,反倒谁都不敢轻举妄动了。所有人的眼睛皆盯着这个掌管财政大权的三司使李承明,想要看他如何踏出这几乎是决定性的一步。
“事情发展至此……你如何打算?”一位身着布衣的青年男子悠悠地开口说道。
他坐在椅子上,脸上带着温温浅浅的笑容。他浑身透着一股清雅,一股淡然,眼虽看着眼前的人,但目光却悠远深邃,仿佛落在千里之遥的夜空似的。
这个怎么看都只是个文弱书生的人,但他却是这大宋枢密院的枢密使——古仲修。
如果有人说,在莫怀卿的书房看见了古仲修,那是任谁都不会相信的。并非他俩在朝中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古仲修是出了名的事不关己便绝不多事的人,太淡泊太清净,也太知进退的人,不会和朝中任何人有过多接触。
除了皇帝,他是决计不会和谁多说几句话的——古仲修就是这样的人,虽整日都笑着,但却笑得遥远,笑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而今,他竟会坐在莫怀卿的书房。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什么打算?”莫怀卿面无表情地喝着茶,神色依然。
与古仲修比起来,莫怀卿便没有那么温文儒雅了,他的眉宇间比他多了一分沉重,多了一分为国为民的责任,也多了一分肃然。莫怀卿没有他那么云淡风轻,何事都与己无关似的没心没肺。
“听说你娶了新娘子。”古仲修道。
“嗯。”
“听说,李承明府中的蔚迟刖是个年过半百的男子。”古仲修接着道。
“嗯。”
莫怀卿始终只是应着,不做任何评判。
“那个,是假的吧?”古仲修温温地笑着,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
手握大宋军权的人,竟是个如此如云如风般恬淡的男子……如此恬淡的男子,又怎会在这夜半时分出现在莫怀卿的书房?
莫怀卿自然明白他会挑这个时候来、挑这些话说,是何用意。因为,古仲修已无法秉着事不关己的态度云淡风轻了……
“古大人何出此言?”莫怀卿淡淡地接道,并不说透。
“唉……”古仲修难得地叹了口气,“莫大人果然高明。任仲修如何避,似乎都避不过这场纷争。”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莫怀卿并不否认,坦言道,“古大人,你不适合做官。”
古仲修顿时一怔,讶于他的言词无礼,但下一刻他便笑了起来,笑得有些无奈又有些凄然。人人都以为他只是不愿惹祸上身,人人都以为他只是胆小怕事……但这与他素无往来的莫怀卿却将他看了个通透。
“莫大人说得是。仲修,的确不适合官途……”
他,不适合官途,他也根本不想在这污浊的官场混迹终身,但人生又岂是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若想闲云野鹤田园煮酒,古大人,你就不该担这一国的军政大权。你可以淡泊名利,但你不可连百姓之福也一并淡泊了去。”莫怀卿语气不改,依然只是淡淡的。从他端起的茶杯中氲出温热的水烟,朦胧了他的轮廓,竟令他的眉眼显得有些……悲哀。
古仲修顿时一惊,莫怀卿在悲……他在替他悲?
心中犹如巨石落水,击起惊天的浪——
“我,明白了……”古仲修缓缓垂下眼。
莫怀卿轻叹了口气。看来,他将古仲修逼得有些过了……好好一个云淡风轻的出尘公子,硬被他逼成犹如做错事的孩子。
“古大人心思细腻,看得透这一场明争暗斗中的利弊原委。即便今日你不来,改日我也会登门拜访。古大人的聪明才智非常人可比,独因你不愿做,而非无法做。”
“谢莫大人谬赞。”古仲修笑了笑,“放出风声说先知蔚迟刖加入了反新政一党,皇上必认为维护新政的人势力弱了,接下来自然会想到我这个枢密使的力量尚未定位。如此一来,我如何还能站得中立?莫大人……你是在逼我。”
莫怀卿淡淡地笑着,并不接话。
“如若蔚迟刖真的在李承明府上,定然会严锁消息,又怎会传得天下皆知。唉……”古仲修又是一叹。
“若朝中官员皆有古大人细密的心思,怀卿此举便毫无意义了。”莫怀卿笑道。
“罢了,事已至此,违背圣意对我而言亦无好处。”
“谢古大人相助。”莫怀卿微微颔首。
“不过……莫大人,真正的蔚迟刖,当是你的新娘子吧?”
莫怀卿顿时一怔,怎样都没想到古仲修已料到这个程度……
“若我没记错,尊夫人复姓蔚迟的。虽不知莫大人何故将婚事办得天下皆知,但莫大人会突然想到借用八十年前名满天下的先知做文章,想必不会只因夫人复姓蔚迟才对。如若不知真正的蔚迟刖是谁,此举定会惹怒先知,而惹怒那不知真假的先知对莫大人来说难说是不是祸事呢……是不是?”
古仲修笑着说完这些话,脸上神色是一贯的温柔浅笑,眉宇间不见愁不见悲,纯粹的淡然。
“古大人好才智……”莫怀卿笑着说道。
他一直觉得古仲修是太恬静安然的人,不适合做官,但却从未发觉他是如此聪明的。现在想来倒也是,如若不是有着如此聪敏机智的心,凭他这如此淡泊的性子又怎会成为堂堂枢密使呢。
竟能将他娶亲与此次的新政联系起来……如此人才,不用确是可惜了。相反,如若他站在反对新政的那一边,怕是连他都难以确保新政真的能实施……
“少爷少爷……少爷,不,不好了!不好了……”
书房门外传来惊呼,是小阳。他跌跌撞撞冲进来,全然不顾什么礼仪规矩。
莫怀卿不悦道,“何事如此慌张?”
“少爷……”小阳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道,“少夫人……少夫人不见了!”
莫怀卿立即站起来,“何时的事?”
“晚饭时还在,刚才珠儿送水果去卧房,发现少夫人和小悠小然都不见了!桌上留着这个……这个……”小阳拿出一张纸。
纸上赫然写着几个字——
『相公,为妻整日无聊,出门玩几日即归。勿念。』
莫怀卿狠狠皱了眉,掌中轻颤,那张纸顷刻间便被震得粉碎。
胡闹!
这不知死活的女人!她不知道她会有危险吗?好了伤疤就忘了疼,那日那几个刺客又不是走错了院子,摆名了来虏她的。莫不是可惜人家上次失败不成,她还自己跑出门给人机会!那日若是逮住那些刺客倒也罢了,偏偏那些人都跑了,独剩个毫无线索的尸体。
“少爷……少爷你去哪?”小阳跟在莫怀卿身后大叫。
莫怀卿走出几步停下,转头对古仲修说道:“下官失礼了,请古大人自便。”
古仲修一脸笑意,点点头。
他虽和莫怀卿不熟,但可从未见他发这么大的火呢……
不过这莫夫人也当真不是让人省心的人啊,看莫怀卿的脸色就知道了,能让他如此动怒,这世上除了政事怕就只有这莫夫人——神秘的先知蔚迟刖了吧……
莫怀卿当即就出了门,快马加鞭地来到蔚迟府。
说明来意后,不出意外地听到南剑咆哮——
“她跑了?!为什么?你竟然让她独自出门?你……”蔚迟宇一掌拍向置茶的几案,几案应声而裂。
“三弟,少安毋躁。”一位年逾三十的中年男子坐在堂上,虽如此说着,但面色却已变得难看之极。“莫大人,刖儿何时出的门?”
莫怀卿站在堂前,并不落座。
“不久。烦请两位兄长答怀卿几个问题,在下自会去寻人。”莫怀卿冷静地说道,面色一如既往地平静。
蔚迟宇显然没他那么冷静,只见他狠狠瞪着莫怀卿,好似能如此瞪出个妹子一样。
而那长者则怔了怔,讶异于莫怀卿那沉稳冷静的气度,有股不容置疑的担当。他就是蔚迟家的当家人,蔚迟刖的大哥。
当初在蔚迟刖的坚持下,他们将她嫁入莫府,只有他们几兄弟知道是假婚。他们无法猜得蔚迟刖究竟想做什么,嫁给朝廷中人……这是蔚迟家的大忌!虽然是假的,而祖训亦无成文规定不可与朝廷中人连婚,但,到底危险啊。
无奈蔚迟刖是他们的掌上明珠,从小宠溺惯了,想着她都二十岁的人了,会做如此决定定有她的理由,于是也没有坚决反对。
但如今——这丫头实在过分了点!
“你问吧。”
“蔚迟刖是否在找人?”莫怀卿立即说道。
那么懒的一个人,懒得连房门都不愿出的人如今会跑出府,若不是有非做不可的事,定不会有如此行为。
出门玩?她尚未勤快到这份儿上!
“找人?没有吧……三弟,你知道吗?”
“不知道。”蔚迟宇想了想说道。
莫怀卿眉间微微皱了起来——他这个假娘子,保密功夫做得真是名副其实地到了家了!先是借他的名大办婚事,现下又突然离府,明显是在寻人。
“她之前为何住在那间古宅?”
“说是家里住腻了,想换换地方。”蔚迟宇答道,这个他倒是知道。
这种理由他们也信?莫怀卿抿抿唇,但未将这句铁定令南剑再度咆哮的话说出口。
“莫大人有所不知。那丫头自小就……就有事是不能告知我们的。因此她的决定我们不会过问太多。”
原来如此,这倒是说得过去。莫怀卿想了想,接着道:“蔚迟刖可有什么友人?”
“没有。除非她在这离家的半年内结交了什么人,那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她离家了半年?”半年,足够出趟远门了。
“是的。”
“回来后可有什么与之前不同?”
“没有。她和之前并无不同。”
莫怀卿长出一口气,眉间锁得更紧了些。
“告辞。寻得人后在下定首先通知各位。”莫怀卿抱拳,转身打算离开。
“莫怀卿!”蔚迟宇在他身后叫道,“你莫忘了之前的承诺。”
莫怀卿点头,而后,这抹白色的身影便消失了。
“真是的!这丫头也忒大胆!”蔚迟宇依然满腔怒气。
“三弟啊……”
蔚迟宇转头看向自己的大哥。
“这莫怀卿,不简单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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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嘻嘻,这客栈倒是有趣,竟用李义山的悲诗做联。会有客上门吗?”
“这位公子有所不知,这诗是李大诗人亲自题上去的。每月十五都有不少文人雅仕前来一聚,斗文对诗饮酒。”
“哦……如此甚好,咱们就住这里。”
“住这里住这里!哈哈……”两个小童嘻笑着往客栈里面跑去。
这一行三人很是惹眼,一个俊美纤细举止优雅的公子哥儿,带着两个漂亮的小童。引得不少正在吃饭的客人频频侧目,猜测他们的来历。
蔚迟刖一身男装,原本那一头如瀑长发被她挽在头顶,用一根月牙白的丝带绑住,发间插着根翡翠玉簪,原本慵懒的神色因如此打扮而显得多了几分精神,看起来俊美非常。
“公子,小悠要吃菠菜!”
“公子,小然要吃苦瓜!”
“好好。”蔚迟刖笑嘻嘻地说道,“菠菜苦瓜黄花鱼,再上一碗蛋汤三碗米饭。”她飞快地说道,店小二记下后便离开了。
“小悠小然在此候着饭菜,我去登记住房。”
“是!”
蔚迟刖笑着往柜台走去,“掌柜的,来间上房。”
“嘿嘿……这位公子,不好意思。今儿个是那些文人墨客聚会的日子,上房已经没了。”好生俊俏的爷啊,眉清目秀的,店主不住地打量着她。
“那算了。”说完她便转身,客栈又不止这一家,她没打算屈就自己。
“哎,等等等等……这位公子,”他本以为没上房要间中屋也可,谁知这公子还真不肯降了身价。眼见上门的银子就要飞,店主立即出声叫住她,“公子,上房也不是没有……先前有位客人预定了房,但日子已过他却没来。不如……你先住进去?”
“行啊,到时候万一正主来了还烦请老板替我挡回去。”蔚迟刖似笑非笑地说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似乎看出这位满脸笑容的公子不好惹,店主姿态摆得低极了。
“客官姓名?”
“张三。”蔚迟刖想都没想就随便掰了个名字。
那店主看了他两眼,暗自思附,怎么这么俗的名儿啊。定是个暴发户,不识几个字,可怜这玉树临风长相俊俏的爷,屈就这么个烂名字。
“二娃,带这位客官上楼。”店主冲旁边喊着。
将随身的行礼丢进房间,蔚迟刖便下楼吃饭。
刚走到楼梯口,便看见客栈门口走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三哥?
那身影走得急匆匆,同时指挥着身边的人。
蔚迟刖暗自笑了笑,看来他们已经知道她跑了。莫怀卿的动作真快,她以为他至少要寻上几天以后才会上蔚迟府呢。这才第二日,他们便开始找人了。
不过她现在一身男装,且带着两个男娃娃,又用了假名……即使被找到也该是几日后的事了,时间足够她做完该做的事。
三司使李承明,听说他家里也有个蔚迟刖,且是个年过半百的蔚迟刖——
无论真假,她都该去探上一探的。如果……如果是真的,她也不枉成亲一场了。蔚迟刖想着,一边吃着饭。
不好吃。蔚迟刖抿抿唇,食欲全无。还没小悠小然做的饭菜可口呢……
吃完饭后,蔚迟刖便带着两个娃娃上了楼——睡觉。
这一觉便睡到了天黑,她醒来时已是三更天,听见打更人的声音响彻街道。
蔚迟刖换了身深色衣衫,悄悄走出客栈。
沿着朱雀大街走着,穿过几条街,她来到白天探听好的地方——三司使李府。
绕到后门,她丢了一个大包裹过墙,而后自己也翻过院墙。轻功她蔚迟刖是没有的,但不代表连墙都爬不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
“着火啦!快来人啊……后院起火啦……”
随着李府仆人的一声大吼,整个府宅都躁动起来,人声鼎沸鸡犬不宁。
一时间火势冲天,光灿灿亮了李府整个后院,颤抖的火光烧得噼啪作响。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快灭火啊……快!那边的,快去打水!”
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站在烧着的几做屋子前,不住地指手画脚地喊着。仆人侍卫皆在他的怒吼中来来往往地搬水救火,可不知怎么的,这火势就是不见小,反而越烧越大。
“老爷……老爷,这怎么……”几位女眷从别院的屋子里跑了出来。
蔚迟刖坐在一棵参天大树上看着下面的一切,一手托着腮,一手用绢帕扇着飘起的烟。
不多久,几乎全宅子的人都来到后院,看着这烈烈大火。
“没有啊……”蔚迟刖喃喃自语道。
大火约莫烧了半个时辰,火势才渐渐转小。
整个后院已被烧得精光——
“没有。”蔚迟刖依然喃喃自语。
她在李府整个后院的房舍外面都浇了油,火势一起,不烧干净是决计不可能被熄灭的。如此大的火,如此大的响动,没理由还有人窝在屋子里不动弹的。
“还有谁在里面吗?”那位老人抓过身旁的一个卫士问道。
“禀老爷,没有了。一听见起火,大家就都跑出来了。”
“老爷!老爷……老爷不好了,前院起火了!”一个侍卫从前面连滚带爬地跑过来。
“什么?!”李承明差点白眼一翻昏过去——
这是怎么搞的!
“快去救火!”他大吼一声往前院跑去。
“老爷小心,别摔着……”
蔚迟刖依然坐在树枝上,撑着下巴看下面的人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奔走往来,拎水桶抱水盆,忙得焦头烂额。
李府就不如莫府的人聪明了,竟然在院子里种了这么一棵大树,方便她藏身。
不过——她好像没去前院放火吧?即便火势蔓延也不至于承接得这么好,这边灭了那边起?
突然,一只手从她身后捂住她的嘴巴,而后用力一扯将她抓离大树。那人足尖轻点,抱着她飞身上了房顶,只落一脚便借力闪出了李府。
速度快得让人瞠目结舌,蔚迟刖甚至没来得及做反应,她便已身在李府院墙外了。
那人不做停歇,依然一手捂着她的嘴一手揽着她的腰,几步之间便跃到了另一条街道。如此轻功,连她三哥也是望尘莫及啊——
“你……”蔚迟刖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人,半晌说不出话。
他放开她的腰,目光落在她肩上,借着街上客栈门上的灯笼,他看着她那被树枝挂破了衣衫。一时情急,他顾不得许多,不想却弄破了她的衫子。
莫怀卿不发一语,神色看不出异样,独眼中闪着怒火。
蔚迟刖微微低垂了眼,片刻后又抬头笑了起来,“好久不见。”
“的确好久不见。”莫怀卿冷冷地说道。
蔚迟刖一把抓起他的手臂,“跟我来。”
她带着他来到她落脚的客栈,回了房。
小悠和小然依然睡着。
莫怀卿放下腰间的佩剑,负手立在窗前,目光似火如冰,好似刚才的大火映入他的眼无法消退了一般。
“曾经说过,我有我的打算。你应允了的。”蔚迟刖看着他那神情,知道这人生气了。
“我没应允你放火烧人宅子!”莫怀卿怒道。
他是真的生气了——她可知她今晚的举动万一被人发现,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堂堂殿前督指挥使的夫人,夜半三更跑到三司使大人家里放火?何况烧的还是朝中立场对立的代表人物的家……
这后果他连想都不敢想!到时莫说什么新政,连整个莫家都会被她赔进去。
如若不是他夜里正好有事要办,如若不是他要办的事刚好要经过这里,他根本不会知道李府着火。而他原本只是想看个究竟,谁知他刚上了房顶就看见对面树上坐着个不知死活的女人!
一时情急,为了确保不被人发现——他不得已替她多点了把火。
这女人——竟然逼得他放火!
这辈子都想不到他莫怀卿也有放火烧人宅子的一天!
莫怀卿已气得连心脏都隐隐作痛,深怕自己一开口就吐一口血出来。
“好。我是没顾及你的立场,就此我道歉。但我如此做,是有缘由的。”蔚迟刖的语气软下来,心底也明白自己此举不妥,只是,她顾虑不得那么多了。
“我是在等你的缘由。”他自然不会以为她对放火有特别的兴趣。
“不能说。”蔚迟刖抬起头,语气坚决无畏。
莫怀卿微眯起眼,踏前两步。
“如果你不是蔚迟刖,如果我不是答应了南剑,我会就此杀了你。”
莫怀卿的声音冰冷如剑,是前所未有的决绝。他从未想过,这个女人会是如此麻烦如此棘手的人物。什么破坏朝中势力均衡,她做的事比这危险万倍!早知如此,他决不会娶她进门。
“呵……你杀好了。谁也不是非活着不可。”蔚迟刖悠悠地说道,目光落在窗外。
莫怀卿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抓得很用力,“跟我走。”
“去哪?”
“蔚迟府。明日我会将休书送到。莫府那座小庙供不起你这座大菩萨!”莫怀卿的语气从头冷到尾,眼中是强压的怒火,与杀气。
在那一瞬间,他是真的想杀了这个女人。
蔚迟刖当即一怔……
他,要休了她?
“不行!现在还不行!”蔚迟刖立即说道,用力甩开他的手。
“蔚迟姑娘莫忘了,此事,决定权在我不在你。”
蔚迟刖退后几步,又退了几步——她缓缓摇头,摇得长发散了下来披在肩上顺着她的身子垂到地上。脸上神色凄然,仿佛伤了什么,又仿佛碰痛了什么……紧咬的唇角带着浓浓的隐忍的悲,却又不肯轻易吐露。只倔强地摇头,一边退一边摇头。
看着她这副模样,莫怀卿心下竟有些不忍了——那个高傲得让人慰不得问不得的女子,明明有事却无人可说的女子,会有如此神情本是当然,但……会让他看见确是难得的事。
她——不是那种轻易在人前流露脆弱的女人。
“你究竟……在找什么人?”莫怀卿问道,语气已不似之前冰冷。
蔚迟刖一怔,眉间忧愁又甚了几分。
他竟然知道她在找人——连哥哥们都没发觉的事,他竟发现了。
莫怀卿果然是莫怀卿。
蔚迟刖笑了笑,面容惨白一片。
“找我爹。”她说了。
说了便说了吧……反正这一生,本就没什么值得留恋,即便诅咒是真又如何,即便就此死了又如何——都好过背负先知而活。
“你爹?”莫怀卿皱眉。
“上一代蔚迟刖。我有事想问他,非问不可。”
莫怀卿深深叹气,原来,竟然是自己放出的消息引出这番祸事——真是,讽刺啊!
“你该知道,官场上的人事要凭你个人之力去调查根本难如登天。为何不直接找我?”他会告诉她,那是假的。
蔚迟刖一怔,而后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以为……哈哈哈哈……”
蔚迟刖大笑,笑出了眼泪,笑出了满心悲凉。
他终究不肯露面的,即使她嫁给朝廷中人,即使她被诅咒……他也会秉着祖训而不会出来阻止她。
蔚迟刖——只有当成这样才叫称职吧!
要她如此,如此绝情……她真的宁可死。
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滑入她笑着的唇边,带来满口满心的苦涩,苦得连她的心都狠狠痛起来。
“哈哈……原来如此……”她依然喃喃地重复着,笑着吞下满口的泪。
没有了,没有任何办法令她产生想活下去的念头了,怎么办……
莫怀卿站在一旁看着,看着她自伤成这样,看着她的泪滴落。他心中的怒火仿佛被那眼泪浇灭一般消逝得无影无踪,唯一留下的只有那痛——先前被气得隐隐作痛的心,此刻又痛了起来。
莫怀卿本能地抚上胸口,抚上有些痛的地方。他不明白,为何看着她的泪水,他的心会痛。刚才明明火大得恨不得杀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可现在……他竟连她流泪都不忍。这是怎么回事……
“别哭了。”
憋了半晌,莫怀卿只有这句话可说。
“我……不休你便是。”
又憋了半晌,他想起这件事,若不是脑中努力找着可以令她停止眼泪的东西,他怕是已经忘记这回事了。
蔚迟刖缓缓抬头看着他,他竟是一副略显无措的样子。
“不必了。那个人不会来。两个月了,他要来,早该来了……”蔚迟刖笑着,她也拖累够这男子了——这个难得露出笑容,却是一笑便笑得出和煦春风般的男子。
泪水模糊了眼眶,她眼中的莫怀卿看起来朦胧地氤氲了一层水气,周身隐着淡淡的烛光。够了,已经够了……她这么久以来,已经寻得很累了。
莫怀卿叹气,“我帮你找。”
“什么?”蔚迟刖怔怔地问道。
“你要找的人,我帮你找。”
“你……”
“只要你日后行事与我打声招呼,我帮你。”莫怀卿淡淡地说道,神色语气都恢复了先前的淡定。没有怒火,没有无措,只有仿佛担得下天地重量的沉稳与冷静。
“你为什么帮我?”
莫怀卿缓缓闭上眼。
“因为……你是我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