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伞》秉烛

1、第 1 章

　　我的朋友搬家去了江南的一个小镇上。
　　他对我说他很喜欢那个镇子，镇上民风淳朴，每一个人都温柔而可亲。镇里有水路四通八达，河网密布，每天早晨在摇橹声中清醒，简直是最美好的享受。
　　只是那个地方总是下雨。

　　“对于在干燥北方长大的人来说实在是很辛苦呀。”我在信里这样写道。
　　“十天里面起码有七天都在下雨，我感觉衣服都潮湿得好像长了苔藓。”他在回信里说。
　　“那你最好每天都带着伞出门。”
　　“的确是这样，”他在信中说，“不过我有时候也会忘记带伞，这种时候就变得很离奇。”
　　这真是一位喜欢卖关子的朋友，我连忙提笔写了一封新的信给他，问他到底是什么样的离奇。
　　这一次的信件没有像我预料地来得那样早，而是晚了一两天。
　　“真是太抱歉了，这几天暴雨不断，我甚至都没办法走出家门，”信中说，“关于雨伞的事情，我发现在这个镇子里借雨伞比借其他任何东西都要艰难。每当我没有带伞而准备向别人借来用用的时候，他们总是会神情怪异地走开，就好像我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
　　“在经常下雨的地方，雨伞对人就像生命一样重要吧。”我这样打趣着，这件怪事也就只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接下来的数月里我们仍旧保持着这样的信件联系。有时候他会迫不及待地一连几天都给我写信，对我说那个小镇子上发生的有趣的事情，而有的时候信件会迟迟不来，我写信去询问的时候，他才回信说又是暴雨将他困在了家里。久而久之我对这样的事情也就习惯了，感叹那真是个雨水充沛的镇子。

　　但是到了四月的时候，他有整整一个月没有给我写信。
　　一开始我还能安慰自己说也许这正是个多雨的季节，我这位喜欢江南的水却不爱江南雨的朋友又被困在了家里，但是到了五月他仍旧音信全无。我只好写了一封信去问他。六月的时候夏季将近，我在一个雷阵雨的天气里接到了来自那个小镇的陌生人发给我的电报，电报上说我的朋友在医院里，已经昏迷了很久。
　　我急忙收拾好行李赶到那个多雨的江南水镇上。我的朋友躺在病床上，消瘦得能够看见骨头。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得了什么病？”
　　医生对我摇头，一边的护士轻声嘟囔了一句：“他把伞借给别人了。”
　　“什么伞？”
　　但是护士已经离开了。

　　当天晚上我守在他的床边，做了一个梦。

　　梦里阴云遮蔽着天空，白昼仿佛漆黑的浓夜。青白色的雨丝砸落地面，让世界除了雨水的声音之外就不剩下任何声响。
　　我在一条巷道内行走着。
　　“可以……把伞借给我吗？”我忽然听见这个声音。
　　在暴烈的雨声里显得残缺而扭曲。
　　我循着声音寻找，发现在墙根下蹲着一个人，就躲在雨幕后，青砖墙瓦的阴影里。
　　“可以……把伞借给我吗？”那声音忽然变得急躁起来，就像被突然抓住掐细的喉咙。
　　我正要同意，然后借着雨云中透过的薄光看到了那个蹲着的人的脚边，那里堆放着各式各样的雨伞。
　　“你已经有很多伞了。”
　　我这样说着，直觉使我后退了一步，那个人——也许是那个东西突然间朝我扑了过来。
　　“把伞借给我！”
　　这尖锐的声音叫我寒毛直立，我下意识地收起雨伞朝那东西打去。它哀嚎了一声滚到了一边。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样大的力气，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感驱使我继续用雨伞抽打着它。它的声音越来越尖利凄惨，最后终于发出最后一声哀鸣，像是烟雾一样流窜不见了。
　　我惊魂未定，捡起了它遗落的一柄雨伞。

　　——啊，这不是送行时我送给朋友的伞吗？

　　咚咚咚。

　　咚咚咚。

　　规律而有礼的敲门声将我从梦中惊醒。我睁开眼睛后吓了一跳。我不是在那个江南小镇的医院里，身边也没有昏迷不醒的朋友。我胳膊下是我每日书写的书桌，手边放着写到一半的信，这封信正是我要寄给朋友问他这两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的那一封。
　　我是在写信的过程中睡着了吗？
　　连同寄出这封信还有收到那封电报都是一个梦？

　　“陈先生，有您的信。”
　　门外传来我熟悉的邮差的叫门的声音。我拍了拍自己的面颊走去开门。
　　“您朋友的信。”
　　“谢谢。”

　　我撕开信封，抽出信纸。上面是我的朋友那漂亮的字迹。

　　“实在很抱歉，但是雨季的雨水把到外面的路都冲垮了。你没有太为我担心吧？
　　因为太无聊，所以央房东太太给我讲了很多当地的故事。你说得没错，雨伞在这里是跟生命一样重要的东西。在这个镇子里雨伞就是驱邪的护身符，不能给别人。我还听说一些把雨伞错借给雨鬼然后那个人就昏迷不醒直到死去的故事，真是些有趣又可怕的传闻啊。
　　我现在用的伞是你送给我的那一把，如果遇见雨鬼的话就要请你好好保护我了。
　　就写到这里吧，我一切都好，勿念，也希望你保重身体。”

　　我将带着雨镇特有潮气的信纸叠好，刚才那一场幻梦已经消弭无踪，只在脑海的深处隐约有一个身边堆放着许多雨伞的，虚无又漆黑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