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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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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弟的决心果然很大,还真是说到做到。唐正在医院里躺了一星期,周棣硬是衣不解带地陪护了一星期,弄得他爹妈都妒忌:这孩子长这么大父母没享过他一天福,服侍他大哥倒是尽心尽责,喝口水都要先试个冷热,简直能赶上伺候自家新媳妇了。
“可不都说有了媳妇忘了娘么!”周小弟这两天太兴奋,说话有点得意忘形。
“怎么说话的!”这货真是她儿子?!周棣的胡言乱语让唐芳恨不得有地洞钻,省得她在大哥大嫂面前闹个大红脸。
“哎,弟弟也就是打个比方嘛,就是喻体不太合适哈。”教语文的舅妈替他找落场,尽显专业水准。
呃——,这比方!被打比方的本体扭头望窗外,看上去各种淡定漠然。
周棣偷眼看那人,心里有些惴惴。
其实唐正自打生病后,对任何身体接触都很排斥,瘫痪三年他一直都不习惯别人的贴身伺候,尤其是裸裎相向的洗理,无可奈何却难堪至极。
那天自己从昏迷中醒来,身体清爽、仪容妥帖,身边却没有请护工,这替他清洗的脏活儿是谁干的,自然清清楚楚。小棣是个好孩子,从小他就知道:这孩子不太求上进,没有大出息,心眼却善良。然而想到自己最脏最丑的这一面无所遮掩地坦呈在别人面前,还是那么仰慕崇拜自己的周小弟,唐正没法不别扭,只是昏迷中无知无觉,装装傻过去就算了。
偏偏这傻孩子得寸进尺,赖在病房里就是不肯走,把贴身伺候的活儿都包了,还口口声声舅舅舅妈年纪大,身体又不好,他这做兄弟的是应该的。兄弟你妹啊,都不是一个爹妈好不好!唐正觉得自己病了这几年,脾气真是糙了不少。
大哥这人要强,周棣一向是知道的,本来也就是个强人嘛,弄到生活不能自理,换了自己也接受不了。不过瘫痪三年了,大家又都是男人,大哥还这样害羞,他可真没想到。那天他打了热水,拉上床帘准备给他擦身,那人却死捂住被子一副坚贞不屈的样子,搞得他好像强/暴犯,真是好尴尬。
“哥,护工干活不仔细,还是我来吧。”周棣只好温言细语地劝。
“脏。”唐大哥拽着被子挺吃力,言简意赅只吐一个字。
“这手套消过毒的。”周小弟受伤的手上套了橡胶手套,他以为哥嫌手套不干净。大哥有洁癖的,这他也知道。
“不是……”于是那人皱眉了,好像说话都吃力。
“没事,自己哥,有什么脏,”这下周小弟听懂了,还挺自豪,“那天才叫一塌糊涂呢,我不是也给收拾干净了。”
得——,唐正干脆闭上眼,恨不得立时昏过去。
哥,我心疼都来不及呢,怎么会嫌你脏,周棣在心里默默念。唐正比以前瘦了太多,瘦得连屁股上都没肉了,瘪瘪地往下支楞出两条同样细瘦的腿。周棣擦洗的时候托起那人没有多少分量的身体,心酸得眼泪都快掉下来,真后悔自己不该在国外游荡了整三年,留他一个人在这儿受苦受难。
万事开头难。自打唐正闭着眼让周棣伺候了那一回之后,也就算默许了周小弟的接近权,再没有之前那么抗拒。
得到大哥接受的周小弟于是愈加勤勉得像只采蜜的小蜜蜂,送茶倒水、端屎端尿……。瘫痪病人容易便秘,为了避免唐正因为用力而诱发脑病,周棣连掏粪通肠的活儿都干了,整一个贤惠的小“媳妇”。就这样,他在水房搓着毛巾都还能咪咪笑,觉得生活真是比蜜还要甜。只是在哥面前要小心,他怕自己太过得意露尾巴。
结果还是露了个尾巴尖,为了那一句话,周小弟察言观色好几天,才确信唐正没有往心里去。
可惜比蜜甜的生活总是过得快。短短一周,唐大哥便坚持出院要回家。
发病——住院,症状解除——出院;再发病——再住院,症状又解除——再出院;如此周而复始,身体一次更比一次坏,唐正不知道自己还要多少次才能见爷爷。大概总要坚持到父母先走一步吧,母亲已经累倒了,或许,自己离解脱日子也不远了。他觉得自己这样的心思是恶毒的,却没办法忍住不这么想。“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是哪个TMD的混蛋说的!他看着父母收拾他那些累累赘赘的个人用品,只觉得心火冒。
“哥,抱紧了。”周小弟将唐正的双臂环在自己肩颈上稳住了,双手托住他干瘪的臀部,一用力,将人从床上转到轮椅上。
一米八的大男人,哪怕瘦得脱了形,骨架子还是在那里。周棣没有唐正个子高,这一抱,唐正的一双长腿软绵绵不着力,内扣的脚尖拖地绊到了轮椅。“扑!”两个人一下都扑进轮椅里,周棣的嘴正对唐正的唇,亲了个哥俩好。
“咳咳,对,咳,不起,咳咳……”软软的嘴唇口感实在太好,周棣心虚得剧烈咳嗽,咳得撕心裂肺。
“没事。”唐正用左手那硕果仅存的三根指头擦去嘴角受挤渗出的一丝水迹,垂着眼面无表情。
烦吧,烦吧,这破落身体就是这么麻烦!唐正心里烦到极点,反而一声都发不出,垂着头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从医院到家里,唐正的脸色就冷了一路。唐老师和张老师是习惯了,儿子生病后心情总是不太好,时不时有些小脾气。周棣的一颗心却吊了一路,总觉得唐正也许发现了什么,正对自己不耐烦。
送回了唐正,心虚的周小弟没敢在大哥面前再露脸,乖乖在家呆了几天,跟着老爹转厂子。
不过厂子里的机器到底没大哥好看,那人虚弱的身影也总让他心里放不下,周棣转了几天,对家里的生意还是一点头绪没有。好在周小弟一向对自家生意不上心,周老爹对儿子的心不在焉也没觉得异样,老规矩一贯叹息他是“烂泥糊不上墙”。
这么熬了几天,周小弟到底憋不住,手里握着方向盘,转啊转啊地,又转到了大舅家小区大门口。
“舅妈!”
张老师买菜回来正拖着个拉篮往里走,被车里探头的周棣大声叫住。
“哥,……,他身子还好吧。”周棣将舅妈接上车,问候了两位老人家,忍不住又问起“他”。
“嗯,还行,就是看着精神头不好,胃口小,吃不下什么东西。不过,这些年也都这样,时好时不好地……”说起儿子,老人话就多了,平时病人跟前有些话不好多说,这会儿见周棣听得认真,难免唠叨起来。“……就是这抽筋啊,医生说要小心尽量不能犯,原来脑出血就伤了一回,这抽一次就是再伤一次;平时除了衣食小心,伤神的事情最好不要想,要保持心情舒畅,可是你说,人都这样了,他可怎么舒畅啊。唉……”
车子在老太太的叹气声里慢慢滑行到了家门口。
舅妈这么一叹气,周棣上楼的勇气被挫掉了一半。要是见到他,那人的心情会更不佳么?那个老天偷赏的吻和那张挂满冰霜的脸还历历在目,周小弟吃不准见面的效果会怎么样。医生都说了要保持心情舒畅,那人现在可伤不起啊!
“弟弟,上楼坐。”舅妈见周棣站在车边发呆,便抵住单元楼的大铁门催他。
“哦,哦”大舅妈这么一催,周棣也不好意思到人家门口又扭头走,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舅妈上楼。
看到周棣又来,唐正倒有些吃惊。要说为救人顾不得舍了自己的手掌还可以理解,在医院里端屎端尿地伺候这兄弟情分可就了不得了,如今没过两天又来上门探视,这样热心的小弟总让他感觉有点说不出的异样。然而小弟来他还是高兴的,毕竟天天窝在家里见不到一个年轻人,日子久了难免过于死气沉沉,就是等死,这么慢慢闷死也是一件过于痛苦的事情。
周小弟见大哥对自己笑脸相迎,可是受宠若惊。“哥,”他喊了一声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自己不大会说话,深怕哪句话又惹恼了人,直搓着手站那里笑。
“坐。”唐正瞥了眼周棣白皙的手背上一串鲜明的红点,指指跟前的椅子。
“回,回来,了,有,什么,打算?”自周棣回来,兄弟俩头回正儿八经坐下说话,唐正终于摆上了大哥的谱。
“其实也没什么打算,原来想继续读下去来着,可是想想又没什么意思。”
“你呀。”还是这么万事不上心的样子,唐正摇摇头,自小看大的孩子,他实在太了解。
“嘿嘿。”还不是想你了呗,周棣讪讪地笑,
哥俩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儿话,舅妈来留人吃饭了。
周棣本来就没吃早饭,这会儿见唐正也肯搭理他,自然脚就跟粘着了似地再也走不开了,立刻答应留下吃午饭。
舅妈拿了块帕子给唐正吃饭用,周棣见了顺手接过来替大哥围上。系完了脑后的扣,他回头见那人嘴角亮晶晶渗了一星口水。大概是说多了话一时没控制住吧,周棣见唐正自己没觉察到,抬指就替他擦了,想都没想反手就将指头含进了自己嘴里。
很小的一个动作,大舅舅妈都没看见,对面的人却一脸惊诧地直瞪瞪看着他嘴里吮着的指头。
“我,这,不是……”周棣一时涨红了脸,手忙脚乱,他也不知道刚才自己是被哪路神仙下了蛊,竟鬼使神差地做了这种事。
“怎么了?”舅妈见情形探头来问。
“没,没什么,小棣,咬——了,自己,舌头。”唐正恢复一脸镇定地回答自己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