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之华》妖姨

1、一

　　活着，健健康康、快快乐乐；要死，就痛快利落、爽气干净。

　　唐正，人如其名，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二十多年来坚持爷爷当年给他起名的初衷，是个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好青年。唯有一个偏激执着的念头，便是这个“活得健一点，死了爽气点”的生死观。他不求长命百岁，只怕缠绵病榻，累人累己。

　　佐证他的观点最好的论据便是最疼他的奶奶去世前遭罪的那两年，以及与之构成鲜明对比的爷爷睡梦中的一走了之。爷爷长年高血压，在那年据说几十年未遇的寒流里，老人家脆弱的血管终于像阳台上老化的自来水管一样，爆了。奶奶凌晨起床发现老伴的异样，当场中风。

　　中风的人是个什么样子，相信不用详细描述大家也都明白，手抖、脚抖、口水涟涟，再有严重点的脑子迷糊、二便失控，总之绝对不是什么美丽动人、风华绝代的形象。唐正努力耸动着肩膀挪动还有残余肌力的左手往自己嘴里填了一口粥，抿紧双唇慢慢处理口中的食物，争取在它们完整进入食道之前不会从扎不紧篱笆的嘴角处溜出去。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眼下的形象有多狼狈。正如大多数脑卒中的病人一样，如今他手脚无力，二便时而失控，生活勉强半自理。

　　身体健康、头脑聪慧的唐正没想过自己会在三十岁生日前就脑中风，年纪轻轻就担纲500强IT企业项目经理的他为了一份项目报告连续赶工了48小时，结果完工时伸了个懒腰他就觉得脑中“嗡”地一声炸疼，然后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

　　年轻人熬夜赶工在他这个行当里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唐正有过连续一周日均睡眠不到2小时的记录，转天休假补上一整天的觉，就又是神采奕奕青年精英一枚，他真不知道自己的脑血管竟是这样脆弱。

　　送他去医院的是表弟周棣。为办留学面签，周小弟那天从老家出来，正住在唐正家中。这叫过劳，呃——，瘫？周小弟不学医，听医生描述半天，他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表哥是家族的骄傲，族中子弟们的楷模，这一辈年轻人里数一数二的佼佼者，看着床上脸色白得和床单一个颜色的唐正，周棣由衷觉得：人，还是平庸一点比较好，比如他自己。

　　周棣知道自己现在被人称作“富二”，然而他却觉得自己既不“富”，也不“二”——“富”么，钱是爹妈的，他只是手头宽裕些；“二”么，虽然他从小学到大学上的都是二流学校，却也历任小队长、生物课代表、215寝室室长等职务，应该不能算“傻孩子”。因此，他只是一个平庸的人，平庸到连长相也不过算五官端正，却是，比那人多了几分福气。

　　不过，周小弟真是不“二”的。那天他慌慌张张把大哥送进医院，却没有慌慌张张去通知舅舅、舅妈。大舅、舅妈是中年得子，二老年纪都不小，身体也并不健朗，儿子病危正在抢救这种消息对两位老人显然太刺激。周棣平生第一次独立面对生死事件，他紧张，也害怕，却还不糊涂，于是把电话打给了自己的妈。

　　唐董当时正陪着周董出差，儿子一个电话，将她从北国的冰雪世界拉回到江南秋雨中。

　　医院里，唐芳拉着侄子那只手指蜷缩的手，从来没有觉得说话是这样艰难一件事，谈个几千万的生意也没有这一刻压力大。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这么熬下今后这漫长的下半生？！想想都太残忍，但她还是只能这样劝：“小正，坚强些，现在医学昌明，一定会有办法的。大哥大嫂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自己要保重啊……”

　　医学昌明？！就是这TMD的医学昌明！唐正平生第一次在心里爆粗口。
　　血管瘤，有木有！血管都爆了，有木有！搁在几年前，他都该去见爷爷了，有木有！！他爷爷的，这昌明的医生怎么就不放他一脚过去了呢！

　　虽说只活三十年这人生是短了点，也不是没有遗憾的，尤其当年如花似玉的小师妹竟然甩了他跟个疯疯癫癫的画画的跑了，不能不让人耿耿于怀；但是要他这样拖泥带水、半死不活地活下去，唐正宁可选择GAME OVER。少年大学生、青年英才，他唐正这辈子也算风光过，就这么走了也不冤。

　　但是这可恶昌明的医生，没本事治好他的身子，却能给他留个清明的头脑，让他不得不清楚明理地知道，这世上他还有一双年事已高的父母亲。怎能叫白发人来送黑发人？！唐正知道自己且死不了，他直愣愣望着天花板，只觉得眼发酸。

　　周棣倚房门口，看见两道清亮亮的水迹从男人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滑下来，滑进缠在头上的纱布里。莫道男儿不流泪，只是未到伤心处。这两道水迹看得他的眼睛都酸起来。一别身，他蹩出了病房。一向活得神清气爽的周小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胸闷，憋得他心口疼。

　　从七岁到十六岁，周棣几乎是寄养在大舅家完成了他的九年义务教育期。那是他父母事业刚起步的几年，夫妻俩天南地北地飞，只有把儿子放在双双都是人民教师的大哥家唐芳才最放心。

　　少年早慧的唐正在周棣幼小的心灵里，就是个神。气质如兰，风华绝代，那年看完金庸全集的周小弟，找到这样两个形容词，算是他对高山仰止的大哥最有水平的描述。

　　如今这神却躺在那里，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徒留一具俊美的空壳子。

　　那天周棣几乎以逃窜的速度离开医院。

　　起初出院的时候，唐正还是有过信心的。毕竟年轻，身体应该还有恢复能力吧，他出了医院就直接去了康复中心。唐正没让姑姑把自己生病的消息告诉父母，希望自己至少能恢复到站得起来，那样爹娘也不至太忧心。

　　然而理想这样丰腴，现实却是瘦骨嶙峋。直到唐正花光了自己风头正健的这几年攒下的所有积蓄，还填进不少姑姑的赞助，康复治疗也不过帮助他捋直了那条不太听话的舌头，能说上几句口齿清楚的话。就这样，也还得慢慢说，随时要防止调皮的口水逃出嘴角溜达。

　　至于手脚功能，就只有左手还能勉强抬起，手上剩了三根指头供他凑合动弹。

　　“下水道”也不灵光。受过伤的最高中枢时不时会当机来个乱码指令，在他浑身肌肉震颤抽搐的时候，排污管道就完全失控，深褐浅黄，弄得他身上层林尽染。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年关将近，唐芳觉得再不能瞒得下去，终于顾不上侄子的反对，将他送回父母身边。

　　周棣在出国前去过大舅家道别。只见苍老的老人愈加苍老了，他想见却不知为什么又怕见的大表哥却只露了半个脸。高背的电动轮椅在他面前一晃就走了，只瞧见一道清泠泠的侧影，消瘦，却依旧如空谷幽兰。

　　终于装修搬家完毕，写个短篇找找感觉，可能口味有点重，好这口的就随便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