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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六回 双陆之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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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善用针的医师必得有一双精妙的手。要将数寸长的银针准确而迅捷地扎入穴位,还不至于让病人觉得痛楚,这需要分毫不差的力道和准头。而像秦鸣鹤与狄仁杰这般,手腕微转便能让数枚银针隔着几层衣物飞入穴位,这等手法在江湖中怕也只有唐门的暗器手法方能比肩。若将这般手法用在掷骰子上,又如何能输?
这一晚上红门赌坊的双陆桌上已经换了数十个骰子,但不管怎么换骰子,对面那两个顾客却总能丢出需要的点数。无论多么熟练的双陆老手,无论多么奇妙的策略,在对方要几点便是几点的骰子面前皆是不堪一击——当然,对方的策略也自是精密。红门的庄家不禁有些后悔;当初那两个面生的客人走进红门赌坊的时候他便该警觉的,也不应该贪图他们带来的美玉,竟答应让他们用两块玉佩典当五十贯钱的赌注。那两人自从坐下之后就没有输过一文钱!如今那两桌边上围了数十观众,皆是惊讶羡慕,还有不少人跃跃欲试。
玩了将近一个时辰,青衣人问他的同伴道,“师兄,如今有多少了?”
他身旁白鹤一般优雅的白衣人点了点手边的金银铜钱,然后轻笑一声说道,“五百贯出头了。不过那两块玉佩可定是要赎回的。我先去赎玉佩;你再来一局,我在门口等着。”说着他捡起两块小金锭,转身穿过人群。
青衣人应了一声,抬头扫视四周,平和地说道,“可有人原意再来一局双陆?只要你的赌注多于五十贯,我便以桌上的全部为赌注。”他说话的时候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好像他的脸摆不出表情一样,再加上声音如此平稳,竟让他显得有些狂妄。周围那些老赌客少不得愤愤——难道这人当真便这么肯定自己不会输?有了这般愤慨,再加上一赢十的赔率,终于还是有人丢下了一枚金锭,然后坐到了桌前。青衣人似乎急着结束,几乎是抓起骰子就丢,投了骰子便移动棋子,似乎根本不需要思考。但是他投出的点数和策略却仍然没有丝毫破绽,于是半刻钟之后这一盘双陆便结束了。青衣人无心停留,匆匆收拾了钱财,然后自去寻他的师兄;白衣人已从赌坊老板那里赎回了玉佩。他们二人仿佛深夜中的盗匪一般,拖着一大包钱财风一般地消失了,来无影去也无踪。
只可惜再熟练的盗贼也不免落下破绽,更何况这两个不熟练的盗匪。两人都没有发现,他们带走五百余贯的同时,也不免留下了一样东西。
第二天一早秦鸣鹤便启程出城,带着昨夜红门赌坊里赢得的五百余贯还有关于毒阎王的数个问题,往滑州拜访万事通分坛去也。送走秦鸣鹤后狄仁杰便赶到刺史府中,将毒英一案所有的证物卷宗全部摊开,从头到尾温习了一遍。看完之后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其实在他看来,此案已大致明了,只可惜他手中却还没有确凿的人证物证,有的只是推论,在公堂上怕是站不住脚。更何况还有几个疑点他必须一一理顺。于是狄仁杰唤来一个小吏,让他去请郑大刀,又提起笔来,匆匆写下尚待查清的几个疑点。待郑大刀赶到,他也正好写完了,便随手将墨迹未干的纸递给郑大刀。
“啊?”郑大刀显然被他随手写下的内容惊到了,“参军你是要我去查访这几个人在案发当时的去向?可是为什么是这些人,参军你确定?”
狄仁杰缓缓点了点头,神色严肃。“大刀,我很确定,”他说,“不过这一串名单中我真正怀疑的人只有一个,调查其他几人案发时的动向不过是为了彻底洗清他们的嫌疑。”
郑大刀又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说道,“我说狄参军,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真正怀疑的人是谁?我……哎,我真不敢相信这些个熟人中也许有一个正是那杀人不眨眼的毒英!”
狄仁杰严肃地看了他的执刀武士一眼,于是郑大刀识趣地不再多问,只是将纸塞进袖筒里,又朝狄仁杰点了点头,一转身便不见了人影。郑大刀走后狄仁杰便收起毒英一案的卷宗,然后铺开了一份田地纠纷的诉状。如今他能做的便是耐心等待答案——正好也将这几日积压的公事一并处理了。
只是这等待却比他想象的长了些。第二天整整一个早晨郑大刀都未曾出现,狄仁杰不禁心下奇怪,毕竟郑大刀平日里从来不会迟到。待到哺时过去郑大刀尚未出现,狄仁杰正盘算着请郑大刀的好友张二去郑家询问,张二已是冲进了屋中。“参军,狄参军,大刀他,他,”张二惊慌无比地说道,“他们刚刚把大刀抬了进来。大刀他死了!今天早上有人在他家后巷找到他的,他,他被人丢在水井里……”
狄仁杰“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他瞪了张二片刻,然后猛地丢开手中的毛笔,大跨步往门外迈去。他一边走一边吩咐道,“张二,你带我去见他们;再吩咐一人立刻去请仵作;带他去看大刀的……”说到这里狄仁杰的声音突然哑了,便和张二一样,‘尸体’这二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用力甩了甩头,压下胸中波澜,只是一路跟着张二穿过州府的层层厅堂。
他才穿过两道月门,就看见录事参军方朗这朝他这里走来。“狄参军,”张朗在他面前站定了,淡淡说道,“你还是先请回。郑执刀被害一事,王刺史已决定亲自审查。为了避嫌,你还是莫要参与其中为好。王刺史说了,他有两三事要问,不时便会来寻你。你且再侯上片刻便好。”
避嫌?狄仁杰不禁微微蹙眉。虽道死者是他的下属好友,但他即是司法,如何却要避嫌?不过既然刺史要亲自审查此案,他也没有插手的理由,于是他只能施了一礼,然后径自退回自己的办公场所。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有办公的心思?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郑大刀的音容笑貌,他只觉得心乱如麻。他还未将心情和案情理出头绪,汴州刺史却已是到了。王明道在他对面坐下了,然后似乎有些不耐烦地对起身行礼的狄仁杰挥挥手,低声说道,“怀英,你坐下。”然后他沉思了片刻,第一句话却问的是,“怀英,你以为郑执刀武艺如何?”
“哦?”狄仁杰微微一愣,随即严肃答道,“郑执刀的武艺精湛,比这州府中其余执刀武士都要强上一筹。不过他也曾道,他的武艺输于十数日前被害的开封武师冯五。”
“那我且问你,”王明道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以郑执刀的武艺,能否在数丈高的桃树顶端来去如履平地?江湖中管这叫轻功,是也不是?”
狄仁杰的脸色似乎白了一分。他叹了一口气,低头应道,“郑执刀似乎没有这等轻功。”
“可你却有这等轻功;有人亲眼看见你在桃树顶端飞跃如履平地,然后一纵跃下仿佛那不是数丈高的树——照看见的人说法,‘仿佛长了羽翼似的’。怀英,其实你的武艺远胜于郑执刀,是也不是?
狄仁杰沉默许久,最后终于起身向王明道深深一礼。“王刺史问起,下官不敢有所虚言,”他轻声说道,“在下自幼习武,是鹤居士的师弟;武艺确是胜出郑执刀一筹。”
王明道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又从袖子里抽出一方汗巾递到狄仁杰面前,问,“这方汗巾可是你的?我记得曾见你用过,还称赞过这丹顶鹤与桃花真是绣得活灵活现。我记得可对?”
狄仁杰扫了一眼王明道手中的汗巾,坦然应道,“不错,这正是我的汗巾。”
“那么你说,为何你的汗巾竟会在我这里?”
“我已有几日未曾见到这方汗巾,怕是什么时候不慎失落……”
“却是何时何日,大约在何处失落的?”王明道追问了一句,目不转睛地看着狄仁杰。
狄仁杰不由内里苦笑。其实他是记得的——他很清楚,前夜去红门赌坊时,他袖中定有这方汗巾;但归来之后汗巾就不知去向。难不成竟丢在红门赌坊了?可是无论事实如何,他也无法开口。他难道要说,他堂堂汴州司法参军,曾经夜半离家,打破了所有宵禁条款,就是为了聚众赌博?更何况他易容往赌坊,那里的人也无法作证汴州的司法参军曾去过红门赌坊。事到最后,他只能沉默。
王明道将汗巾收到自己的袖子里,然后缓缓说道,“怀英,昨夜人定时分到四更天时你都在何处,可有人能为你作证?”
“我府中只有一个仆从;昨日他告假回家探望老母,一整日都不在我府中。”
“也就是说无人能为你作证?”
“正是,”狄仁杰低声应了一句。
也不知静了多久,王明道长叹一声,说,“怀英,你让我如何是好?”
狄仁杰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说道,“王刺史,杀害郑执刀的人绝不是我。”
“我自是信你的,怀英,”王明道将一只手放在狄仁杰的肩膀上,低声叹道,“只是郑执刀死时手中紧紧握着你的汗巾,里面还裹着几枝桃花。而又有人说曾看见你施展轻功,还说以你的武功,一剑使郑执刀毙命绝不在话下。这人证物证俱全,你让我如何是好?”
一剑毙命?也就是说和前番那桃枝杀手的下毒全然不同?如果能让他亲自验尸,确定一下杀手的武功门路那便好了。于是他又是一礼,说,“王刺史,请听我一言;此一案……”
但是此时王明道已经转过身去,提声喝道,“来人,将他与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