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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胭脂烫(六)——血犹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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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这进院子,颜如草微一踉跄,几乎就要站不住了。
叹口气,勉强扶住了他。
早就看出他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只是这死撑的脾气倒和我一样,死活不肯在谷之华面前倒下去。
他曾尽力安抚过我,这我不曾忘记,所以在楼上,他握住我的手时,无法挣脱。
有恩报恩,趁我还还得起。
他喘息着笑了笑,指着前面假山后的一间石屋,道,“麻烦厉姑娘,扶我去那边——”
这石屋,看陈设,像是一件药芦,熏着甘草,分了里外两间。
颜如草咳嗽着从橱柜里抱了条被子出来,放在外面的榻上,道,“今晚你睡这里罢——”
“颜如草,”看他神色,有些忐忑,“你——受伤了吗?”
他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只淡淡道,“不早了,你休息吧。”
他掀帘进去,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连痛楚,都掩饰得这么完美。
在床沿上坐了片刻,目光一垂,才发现一行血迹,从门口,一直沿伸进颜如草方才进去的内室。
就连自己手上,也沾满了血——不是很深很浓的那种血,而是有些淡淡的瑰色参杂的血。
方才手上冰冷的感觉,原来也是血。
他的血,冷得连别人触到都觉得不寒而栗。
从方才的小楼上,到庭院,再到这里,这个人难道就流了一路的血?
一个人的血,不是有限的吗?
他怎么可以毫不在乎的,任由它流了一地?
握拳,站起来,大声道,“颜如草——”
里面过了半晌,回应我的声音依旧好听而低沉,听不出异样,“嗯?”
“我想问问你有没有死——”
颜如草在里面笑了起来,“不巧得很,好像还没有呢。”
这个人好像不知道生命可贵这几个字怎么写一样。
忍无可忍,过去唰地掀开了两室当中的帘子。
还是吃了一惊。
他除却了袍子,赤嫣的红色,从颈部的血脉,缓缓流出,沿着臂膀,渗落到被褥上,淡淡的粉红色,已经散落了一大片。
血看上去流得不是很汹涌,但却一直没有停,好像源源不断地往外流失一样。
而他的左手,自腕骨以下就软绵绵地垂下。
他正用右手,捧着自己的腕骨,神情居然还很镇定,看我进来,对我笑了一笑,继续低头对骨。
再冷静无谓,也忍不住有些颤抖,“你的手——”
他轻巧地接了一句,“断了。”
金世遗打断的?
只是金世遗那一掌,只得三四分功力,也被他卸去了些力道,怎么他的手还是断了?
他自己已接着道,“倒也不怪他——我的骨头,比一般人容易断些。”
“你刚才又没有说——”看腕口处,心里一跳,我方才却还毫不知情,紧抓着这只手......“你至少也应该告诉我——骨头断掉,是很痛的——”
那种切身的痛苦,无法用言语形容。
“告诉你的话,就不会痛了吗?”他对准了位置,轻轻一拖,听见了骨头契合的声音,手法娴熟,显然常常在做这种事,“如果不是的话,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沉默地笑了。
他说得对。
叫痛的话,就会有人来救你吗?
这个道理,我和他,都很早就明白了。
转而注视他颈上的伤口。
那不是外伤。
是血管爆裂。
早就听说有一种病,平时血流过缓,一旦运功或动手,就会引起经脉混乱,血液倒流,而引起一种——崩裂......
颜如草——你不动手,对一切袖手旁观,并不是真的要渔翁得利,而只是因为——因为这个原因吗?
并非不愿,只是——你不能。
如果当初你肯把这个原因说出来,谷之华不会迫你动手的。
她一定不会的。
你明明可以爱惜自己,只因为她的一个求助的眼神,就愿意把自己——置于这种境地吗?
很可能,就要血崩当场的境地......
榻上面的他,微笑着侧过了脸,挑起了眉,向后靠了一靠,“你怎么不说话了?”
抬起头,无力地笑了笑,“我明白,你为什么要胁迫谷之华做你的妻子了——”
“噢?”颜如草不置可否地笑笑,“难道不是因为我喜欢她吗?娶一个人,难道还有别的理由?”
“你是喜欢她的,”吸口气,慢慢说,“但这不是你要娶她的原因——”
“那依你看,我是为了什么?”他的脸色有一点点的红,似乎是失血过多的缘故,问得却很随意。
坐了下来,捻玩着旁边蜡烛的灯芯,不露声色地一笑,“我听说过一个故事——有一个人,本来是个谦恭有礼,待人和蔼的好人,可是有一天患了绝症,脾气忽然就变得很坏,他的几个好朋友一开始很伤心,也都很担心,但是久而久之,却实在受不了他反复无常,经常拿人出气,蛮不讲理的脾气,而渐渐和他疏远了——所以到这个人死的时候,他的朋友们并没有特别的伤心,反而觉得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抿了抿唇,颜如草看着我,淡淡道,“然后呢?”
“这个故事是要告诉我们,如果你要自己死的时候别人不伤心不难过,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变成一个很讨人厌的——坏人......”
“你觉得我是要把自己变成坏人?”颜如草眉眼一动,哈哈大笑,“你觉得我会死吗?”
笑着反问,“不是吗?”
他依旧宠辱不惊地一个表情,“我怎么会死?”
“真的吗?”看住他的眼,淡淡道,“我刚才不巧记起来,‘褪尽铅华’是什么东西了——”
重接骨髓,再造经脉......
依稀在做杀手的时候,有谁告诉过我,这是我们行当的至宝。
“不错褪尽铅华可以治好我和金世遗——有什么内伤是这种药治不好的?”
顿了一顿,接着道,“可是真正没有它就会死的人——是你——”
一口气说完,有些不忍。
找到这株草药,想必对他来说,也是很不容易的吧?
那么即使他愿意用它来救活金世遗,等到他死,谷之华知道了一切,此后半生,怎么再有可能俯仰无愧地和金世遗在一起?
就算他们能够在一起,又怎么可能不痛苦?怎么可能没有隔阂嫌隙?
但是如果这是一桩公平的买卖,就不一样。
谷之华嫁给他,而他救金世遗。
他甚至不惜,先让谷之华恨他——即使他死了,谷之华也不会有兴趣再深究他的死因,也不会觉得有所亏欠。
他也不讶异,只是笑了,“你怎么会这么想?”
怎么会?
你现在正在做的事,我曾经做过一遍——只不过,你比我更绝,更狠,也更不留余地给自己罢了。
我已经这样死了一次——你是不是也要用你的方法,同样地去死?
一时,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说什么,其实都多余。
这个人,习惯了给,却什么都不要。
本来,觉得他太不单纯,说话从来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
太难捉摸。
今晚却被满眼的红色惊醒。
我所见过的,心计最深沉的人。
只是这些心计,竟然没有一成是留给他自己的。
以他的城府才智,如果真的有一点点懂得自保,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样的田地?
“颜如草,你为什么不止血?”
他斜倚在那里,也不知有没有听我说话,半眯着眼,有些疲倦的样子。
又叫了一遍。
“止不住的,”他半开着眼,漫不经心地答,“没事,再让它流一会儿,自己就会停的——”
“可是——”
苦笑。
灯火如豆。
火焰在眼前跳跃,神思飘了开去。
竟然——有了心痛的感觉。
这痛,像是为他,又像是为我。
或许,我们本来,就太过相似。
他的血还没有止。
不想看,拨灭了烛火。
“颜如草——为什么你爱的不是我,我不比谷之华好吗?”
“是啊——为什么你爱的不是我?”他笑一笑,回答。
“我不比金世遗好吗?”
如果是我们相爱,又怎么会有机会伤害到对方?
半晌的沉默,刚张嘴说了句,“可惜——”正逢颜如草同时道,“只是——”
一起开口,一起顿住了。
可惜,只是,有些事有些人,无可挽回,也不能改变。
我们的错,错在天生的骄傲与固执。
一旦认定,不死不休。
一句可惜,一句只是,这就叫做作茧自缚。
不知为什么,觉得特别好笑,笑得岔了气,倒在颜如草的榻上。
脸正贴在他的宽大的袖子上,他的血,淡淡的味道,似乎还有微香。
隔了许久。
用手推推他。
他“嗯”了一声,以为是我觉得冷了,从旁边拉了一条干净的棉被,丢在我身上。
裹紧了,反手扯住他的袖子,有些困了,说出来的话,像在对自己呢喃,
“颜如草......你能不能不要死?”
他却听见了,用干净的没有染上血的那只手,轻轻地,温柔地抚了抚我的头发。
“我答应你,不会让你看到我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