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月》卿寒

77、第七十七章 七月七日长生殿（2）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瘦长的两个手指捏着一根细长的象牙筷，随着口中朗朗的歌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上做工精致的玉杯。“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门一下被推开，打断了男子颇为婉转的歌声。男子顿了一下声，却没有理会，接着唱到：“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

　　“裴非墨，你够了！”疾奔上来顾不上喘气的男子只吼出了这么一句，他的眼神凌厉宛若利剑般刺向悠然歌唱的裴尚书，对方却丝毫不为所动。

　　被点名的男子侧转过身来，面上犹带着三分笑意地看着来人，右手伸出向自己身旁的位置，说了声“请”，又对守在门旁局促不安的王万道，“去添一壶茶一只玉杯来。”

　　王万看了看晃晃悠悠往桌边走的男子，又看了看裴翰，略显得有些担心地走了。

　　裴翰看着来人坐下，一挑眉梢问道：“今天这是吹得什么风？竟然把当朝右相给吹到这儿来了？顾大人，现在林花谢了春红了，你可来迟了。”

　　顾朝曦冷冷觑他一眼，“叶淑玉死了。”

　　裴翰把玩着酒杯的手卡了一下，然后他低低笑道：“是人都是会死的，只是早晚而已。”

　　“你难道就一点感觉都没有？！”顾朝曦听他这般无所谓的语气便觉得郁火上盛，胸腔都胀得难受。

　　“我能有什么感受。”裴翰淡淡地一笑，执玉壶斟酒，那酒液泛紫竟是十分名贵难得的西域葡萄酒。握着浅白透着紫光的酒杯一饮而尽，他道，“她是我什么人？”

　　在裴翰漫不经心的语气下，顾朝曦的怒火反倒渐趋平静下来，他注视着眼前的轻袍缓带贵公子模样的男子，忽然觉得自己以前所想都是错误。

　　就在顾朝曦心绪紊乱的时候，送茶的王万敲门进来，送上茶水。顾朝曦给自己倒了一杯，却只是捧在手里，没有喝。

　　裴翰看了他一眼，“你到底是什么病？就快入夏了还要握茶暖手？”

　　顾朝曦回看他一眼却答非所问道：“我原本以为你可以代替我帮瑶儿的。”

　　“开什么玩笑，”裴翰一副活见鬼的表情，“也就是你喜欢当保护雏鸟的鸟妈妈，我可没有那个时间。”

　　顾朝曦抿了抿唇，用循循善诱的口吻道：“你与瑶儿有师徒之名，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裴翰抖掉一身的鸡皮疙瘩，“被人称为谪仙的你也会说这样俗流的话？依你的说法，那淑玉也是我的学生，可我算计利用她的时候，从来都不心慈手软。”

　　顾朝曦叹了一口气，用压低到轻得似乎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瑶儿同我说，叶美人临死前一直在等一个人，她对瑶儿说——‘这个世间，最不能信的就是男人，特别是，你爱的那个男人。你一旦信了他，这一生，就这么赔进去了。’”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顾朝曦恍然地笑笑，起身，“也许是我病入膏肓神智错乱了，裴大人你千万莫要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不过，从今天我踏出这个门开始，我就再也不会念及旧情。”

　　裴翰阖了下眼，再睁开。他喊道：“出云！”

　　顾朝曦慢慢放下就要跨过门槛的脚，“做什么？”

　　沉默了一下，裴翰道：“淑儿已经死了。”

　　“嗯。”

　　“你那个宝贝妹妹我没有动。”裴翰说，“也就是说，我手上只有一个棋子放在皇宫中，也就是慕容珑月。”

　　“嗯。”

　　“你知道慕容珑月钟情你多年吗？”

　　“嗯——啊？”顾朝曦讶然地转身，却见裴翰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恼怒道，“不要总开这种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裴翰轻轻摇头，“她这个女人三心二意地很，好胜心强。也许不一定是钟情，但是，只要是永安贵妃拥有的她都想要，不管用什么手段，她都要抢过来。”

　　“眼下，后宫无主，她一定会毛遂自荐地上位掌后宫之权。你那个天真的妹妹不是她的对手。”裴翰一字一顿说道，“而你却是你妹妹绝对拥有而她没有的，之前你离开得太久所以她忘记了这一点，现在你回来了，你可以提醒她一下。一旦她出手了，你抓住了。解决了她，整个大燕后宫就都是你妹妹的天下了。”

　　顾朝曦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表达自己心中这种异样的感觉，他道：“你的意思是——”

　　“字面上的意思。”裴翰悠然说道，“更何况你用美人计也不是第一次了，第一次假扮新娘惊艳了崔大元帅不是吗？”

　　好吧，我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当初想要求助你简直就真是我神智不清了！心中叹息，顾朝曦想起最后一个疑问。“你这么千方百计地扰乱后宫平静到底是什么缘故？”

　　什么缘故？这还需要缘故吗？裴翰笑，“看着咱们圣上家宅不宁我开心，这个算缘故吗？”

　　顾朝曦微一愣，微微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道，“原来如此。”

　　叶美人死了，永安贵妃和圣上又开始冷战，初夏的艳阳似乎都不能溶解他们之间的冰霜。再第三百次被瑶月拒之门外之后，燕临瑄终于不耐烦地问：“你到底要怎么才肯罢休！”

　　隔着朱红雕花寝阁大门，瑶月的声音透过木板传来，“我不要怎样！”

　　“那你为什么不见朕？你就是一辈子不见朕，叶淑玉也活不过来！”

　　“那你为什么要处死她？不要说是为了我！”

　　燕临瑄叹道：“其他的原因我和你讲不清楚。”

　　瑶月道：“那你走吧！”

　　再也忍无可忍，燕临瑄喝道：“在怎么做都无济于事你为什么还要这样？除了做这种无用功你还会做什么？慕容瑶月你什么时候可以成熟一点！”

　　“我是不成熟！”瑶月扬声一怒，“你去找成熟的人！去找慕容珑月！”

　　“你你能不能不要什么都扯到她身上去！”

　　“能，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要让她去处死叶姐姐？”

　　燕临瑄愣了一下，支支吾吾道：“朕只是觉得谁去都无所谓。”

　　瑶月刚要说什么，却有人抢在她的话之前说道，“圣上——”

　　是珑月的声音！瑶月几乎是立刻就把面前的门推开，然后却有顿住了手上的动作。

　　只听门外珑月接着道：“圣上，嗣儿会说话了，正吵着要见父皇呢。”

　　瑶月一咬牙，腹诽道：“开什么玩笑！这孩子才几个月会‘乌拉’两声就不错了，还叫‘父皇’！”

　　却听燕临瑄道：“是吗，那朕随你去看看他。”

　　瑶月瞪大了眼睛——燕临瑄你今天敢跟她走我就一辈子都不让你进来。

　　门外一阵凌乱了脚步声过后，小黄门尖利的声音传来：“起驾——！”

　　“你！”突地推开门，瑶月被门槛绊了一下，而门外已经不再见那日日黄昏等候的人。

　　他竟然——真的同珑月走了……

　　瑶月眨了眨一下子湿润起来的双眼，在一片落寞的红霞中转身，朱红的门扉再度隔绝里外。

　　她坐在斜阳黄昏中恍惚着，似乎无论时间在她的身旁流过多少，她都不会有丝毫的在意。

　　“笃笃”熟悉的敲门声响起，瑶月一愣，立刻惊喜地跳起来，直冲去过门去。匆忙打开门，她却又瞬间冷下了笑容。

　　“啊……表哥。”第一次，她在见到顾朝曦的时候会觉得莫名的失落。

　　顾朝曦把被她赶得远远的宫女们叫过来，宫女们将多日不曾上的晚膳在桌上摆好。然后顾朝曦示意瑶月坐好。

　　面对面坐着，顾朝曦感觉到她的失落，笑道：“怎么不高兴？”

　　瑶月勉强地微笑，摇摇头，“没有，只是最近觉得有些无聊罢了。”

　　“无聊”顾朝曦道“那我进宫来陪你如何？”

　　“呃？”瑶月愣了一下，“表哥不用上朝了吗？”

　　“下了朝过来，何况又不是天天上朝。”

　　瑶月仍然疑惑，“那表哥你可以自由出入后宫？”

　　顾朝曦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镀金令牌道，“有这个就畅通无阻了。”

　　瑶月恍然点了点头，尔后微笑，“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其后就是规规矩矩的吃饭，瑶月一副心事匆匆的样子，往往举箸良久都不忘嘴里送一下。顾朝曦看着她的举动皱起眉，放下筷子对她道：“瑶儿，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啊？”瑶月迷惘地看了看顾朝曦，轻轻“嗯”了一声。

　　顾朝曦问：“还是因为叶美人的事？”

　　瑶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问道：“诶，自叶御史被处死后，叶氏一门便算衰落，纵然圣上并没有抄家灭族，叶氏在京城中也是呆不下去的吧？”她幽幽一叹，“不知道嫂子那边怎么样了。”

　　“听说，安国公夫人要为慕容将军纳妾——纳贵妾，似乎是人选都有了。”顾朝曦

　　瑶月闻言只觉一阵烦躁，不悦道：“原来只是觉得她势力一点，却不知她也是像崔家人那般无情无义，嫂子家才出事没有多久就想这些幺蛾子！”

　　“你别着急。”顾朝曦卖了个关子，“妻娶个怎样的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妾娶不娶、娶谁还得看他自己的意见不是。”

　　瑶月心中一松，不由微笑：“谨哥哥自不是那般狼心狗肺会的人，是吧？”

　　“看你这话说的，又是无情无义又是狼心狗肺的。”顾朝曦摇了摇头，“瑶儿，这世间的人可不是只能用有没有情意来分辨好坏的。”

　　瑶月觉得顾朝曦的话里似有玄机一般，便问：“表哥你是在说谁？”

　　瑶儿还是很聪明的嘛。顾朝曦道：“如果你不是这么简单的区分好坏，那么，你为什么因为叶美人的事将圣上拒之门外这么长时间？”

　　瑶月一听他要说燕临瑄便把手中的筷子撇道一旁，侧过身子闷声道：“他怎么这么大能耐！连表哥你都能说通来替他当说客？”

　　诶……顾朝曦只觉得要劝动自己这个自小就被自己保护惯了的妹妹不是一件易事，他慢慢道：“因为这个天下是他的，这个天下的臣民，无论男女，他们的生死存活都由他支配。”

　　瑶月把身子转过来，低声道：“也包括我，是么？”

　　当然。顾朝曦点了点头。

　　瑶月苦笑道：“也就是说，要是有一天他真的被我惹怒了，宇文贵妃、叶美人就是我的下场？他仁慈些我还能捞挑命搬到暗无天日的冷宫去，他要是不想对我仁慈或明天我就和叶美人一个归宿？”

　　“瑶儿……”顾朝曦张了张口。

　　瑶月支着额、合上眼，轻声道：“所以我才不敢见他的，每天晚上只要闭上眼睛我都会想起叶美人临死前说的那些话。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其实我和她们并没有什么不同。”顿了顿声，瑶月笑了笑，“表哥你还记得小时候学诗吗？那时候裴大人给我们讲了卓文君的《白头吟》……”

　　“……愿得一心人，白头永不离。呵，那时候我最是喜欢那样的女子，我还在心中暗暗发誓，长大了一定要找到一个和我同心同德的人。若是不幸我真的嫁了一个朝三暮四的男子，我定是要一纸休书把他休出去！可是现在——”她缓缓地叹息，“他是帝王，我是妃子，那就不是夫为妻纲而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每当想起这个，我总觉得我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个男子就像夜叉罗刹一般，视人命如草芥，一个不顺他意便随手斩折。”

　　顾朝曦静静听完她的话，思索了良久才道：“那你这般日日不见他，是否会有思念？”就算是卓文君得知司马相如有纳妾意，决绝之时也要几番的辗转，那瑶儿你呢？

　　瑶月似是被他问住，僵直着背好半天才说，很小声地说：“思君令人老。可——”她仰头凝视着虚空，“可，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那么如果他现在就在你面前，你还会不会觉得欢喜？”

　　“……欢喜。但，”瑶月蹙眉，带着几分怅然道，“他又怎么会在我面前？”他现在怕是早在珑月寝阁歇下了吧？

　　“朕说会就会！”

　　她回头，望进她灼灼的眸光里，泪水猝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