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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夜乱梦 ...

  •   宋江从悸梦中醒来,便看到矮脚虎那富有特色的脸庞在眼前放大。

      “王英兄弟?”开口后他才发现自己声音异常沙哑,而王英只是笑得暧昧而诡异。

      “哥哥,山上寡淡久了,想嫂子啦?”

      “……?!”

      “不就是春梦嘛,有什么不好意思跟兄弟讲的?哥哥你都说梦话了,一直念叨惜娇,惜娇……”

      宋江愣了半晌,才慢慢回忆起先前那些纠缠萦绕的梦境来。他确是连着做了几场梦,色彩斑驳,光影陆离。暧昧间有一人确曾隐隐现现,迷乱里他也确曾唤出那个名字——只是,也许应该感谢自己上火的嗓子或王英离谱的耳朵,因为他念的那两个字,不是惜娇,而是学究。

      “如花似玉个美人儿,胸口一刀就没了,哥哥你呀,总是不知道怜香惜玉。……得,哥哥也别愣怔了,接着睡吧,二龙山上夜里冷,兄弟就是来给你添把火……”

      王英大大咧咧走出屋去,宋江开始辗转难眠。

      没法不想起三天前山上惊心动魄的一幕。他搂过军师双肩心急火燎地叫他千万不要咬舌的时候,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他曾亲眼看着阎氏,几乎是同样的位置被匕首刺入……几乎一模一样。曾亲眼看着那衣上的殷红层层洇染,绝望的目光逐渐涣散,微弱的鼻息最终流失——学究昏去的那一刻他真的怕了,这种恐惧强烈得好似江州法场听到颈上风声的瞬间。而他甚至从来未敢去想,若旧事重演,军师无法醒来,又当如何……

      直到郎中确定军师已无性命之虞,这种恐惧才稍稍缓解。也是直到那时,他才恍然自忖,那吴学究从什么时候起,竟不知不觉地,在他心上占了这般沉甸甸的分量?

      新添的柴火在屋角旺盛地燃着,时有火花不安分地渐迸出来。

      ……当时,他小心地解开军师的外袍,里衣。军师脸上是没有血色的惨白,连脖颈、双肩和锁骨的部位,都白皙得不正常。郎中给伤口敷药的时候,他竟克制不住一个奇怪的念头——希望把郎中挥开,希望上药的人是自己……

      后来郎中告辞,他替军师褪下血衣,穿上干净的衣裳。换衣之时,手指贴上腰侧,所触清凉,却有一丝忽然被灼痛的快感。

      他曾见过军师修长的手指,以及写字时宽袖落下露出的半截手臂,未曾想到褪去层层繁复衣物,连腰肢都这般……窄细,光滑,又不同于习武之人的强壮。也许这样的惊讶是正常的,因为即使盛夏山上大半光膀子的时节,吴学究也会穿得齐整严实。如果不是鲁智深立在一侧,也许他的手指会在那皮肤间,多停留一刻。

      矮脚虎定是把柴火添得太多,否则这屋中怎的如此燥热。宋江索性披上外衣,打开门来放冷风吹面。

      初次与吴用相见,是在梁山泊外,隔着茫茫水雾和苍苍蒹葭。那时的他还是郓城的押司,那时的学究还不是梁山的军师。记得当时学究一身湖绿色的长衫,遥遥向他拱手,笑容有如远山。

      后来刘唐说其实公明哥哥你跟军师早就较量过。还记得当初你追赶公孙先生,中了蒙汗药的事吗?就是军师定的计,把你给迷倒了。迷倒两字,从刘唐口中说出,自是字面含义。可此时回忆起来,却另有一番滋味。

      然而这是个可怕的想法。宋江心知肚明。吴军师是晁天王的人,在任何意义上。

      知道这些也是偶然。

      是好汉们劫法场初回梁山的那天,晁盖办下接风宴席,酒冷人散后,宋江夜不能寐,在后山漫无目的地闲逛。

      他在想以后的棋怎么走。上山落草是既成事实,他却不想当一辈子草寇。可是看得出来,晁盖除了和兄弟们在山上快活以外,并没其他想法。他自是感激晁盖舍命相救,但他们终归不是一路人。而且,只怕以后更会重重掣肘。

      心烦意乱间,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晁盖屋后。正要转去他处,却见屋里灯光一阵明明暗暗的摇晃。随后是木板的咯吱声和若有若无的喘息。

      宋江的脚步顿时粘在那里。他自认除了人缘好以外,再值得骄傲的就是视觉和听觉。原来的知县曾经半含酸意地说这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来在官场定会腾达飞黄。现在他却怀疑自己的听觉是不是好得过分了。这显然不是半夜三更时,一个没有家眷的男人屋里所该有的声音。

      当屋里声音渐渐平息,而宋江终于想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古训,准备遵从圣人之言时,又一阵低低的笑声飘入耳中。

      “是说,你可以再……用力一点……”

      宋江心里一沉,猛然回头,这声音是吴学究的,如果没有听错——当然他希望是听错了——他下意识的走近,几乎贴到窗边,然而随后混乱急促的声音糅杂在一起,再也听不分明。

      又是半晌过后,终于听到晁盖低沉的嗓音:“刚才……我有些急躁了,没伤到你吧?”

      “没有。”确是军师……没有听错。只是这声音不同于他以往的清亮,而有几分虚浮,仿佛笼着一层水汽一般。“而且,兄长后来不又放轻了么?”

      晁盖干咳了一声。“多久没在一起了?上次还是你跟林教头去二龙山之前,回来以后一直找借口躲我,今天要不是留你,你又要走。”

      “我是觉得你喝了这么多酒,也累了。”吴用口吻稍显清淡,随后又添了几分笑意。“我怎么会躲你……你这是吃味了。”

      晁盖的回答听不到,只听那吴学究笑了一声,却不知晁盖做了什么动作。

      “说正经的,哥哥方才脾气不好,只怕另有原因。酒宴上有心事么?”

      晁盖沉默了一下,而后放缓了声音:“宋公明于我有救命之恩,寨主之位,我可以让给他。可我不能看他明里不取,却在暗里——”

      宋江心下一惊,却听吴用也恢复了往常稍带犀利的音调:“哥哥是说排座次的事?”

      “论功劳高下自是旧头领在先,他却说什么休分功劳高下,旧头领左边坐,新头领右边坐。这岂不是在拉帮派。就连那林教头,本是素不相识,也热络得反常——”

      “帮派之事可以日后再看。哥哥,许是想多了。”吴用慢慢说道。“像那林教头一心报仇,是想宋公明上山后,多招揽天下好汉,为他寻高俅雪恨,未必有更多心思。”

      “那军师呢?可想去随他做丞相?”

      “……什么?”

      “宋室江山宋家坐,公孙做国师,军师做丞相——”

      吴用忽地笑出声来:“李逵那黑厮的话,哥哥竟也记得。……或者,”他压低了声音,“这又是吃味了?”

      接下来好像是枕边贴耳的调笑,隔着窗子听不清楚。

      “……其实,哥哥你想,越是敢说出来的话,越说明那宋公明本无这类心思。不然,他至少会叮嘱李逵管住他的嘴。”

      晁盖应了一声,叹了口气:“希望是我想多了。我不介意让出这位子,但可以我让,不可以他抢。”

      “我明白。”吴用说。“哥哥大概多虑了。”

      宋江暗暗感谢军师为自己辩解,却听他接着说道:“要不这样,我以后想办法,去探那宋公明一探,看他究竟是何想法。”

      宋江心里咯噔一声,脑中空白了半晌,而后悄声离开。

      ——直到来二龙山前,宋江依然不知,吴用在自己身边是真心相助,还是监视试探。军师是危险的,他一直在告诫自己,却控制不住地说出“知我者军师也”这样的话来。

      人总是没法扼制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就像明知晁吴二人的关系,他依然克制不住地,回味三天前解开那件带血的衣裳。

      既是横竖睡不着,宋江掩上门,向小院对面军师房中走去。

      就像郎中一直念叨的那样,万幸中的万幸,军师只是皮肉之伤,这几天来伤情已有好转,只是大部分时间还在昏迷。宋江这三天差不多一直都守在床旁,直到这天黄昏才被郎中赶回自己的客房。“宋头领也该好好歇息了。”郎中是这样劝的,“军师的伤已无大碍,熄了灯让他自己歇着,养伤还快些。”

      于是宋江走到门前,又稍有踟蹰。关心病情是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但如今半夜折返,恐怕有违医嘱。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在四周逡巡,没有旁人,除了墙边一棵梅树,枝干娉婷,疏影横斜在窗前,竟好似矜持的邀约……他轻缓地推开门。

      宁静的黑暗笼罩屋内,只有屋角的炉火和隔窗的月光。宋江轻声走近,坐在榻侧。军师依旧在安睡。幽暗的光晕之下,甚至连他的脸庞也看不清明,四下无声间却能感受到两个人的呼吸。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宋江忽然想,那晁天王是不是曾有过很多这样的回忆。

      他想起还是当初那天夜里,从晁盖屋旁离开之后,他在后山闲逛,兜转几圈后来到一处空旷的高地。高地下方临水,正可眺望泊梁山远景。然而走近之后才发现,山石一侧竟已立了个修长的背影,一身白衣的轮廓在月光里模糊。

      那人听到身后的脚步,也回过头来。

      目光相对,宋江掩不住眼中的惊讶——是吴军师。已近四更,为何军师会来此地,尤其是,为何他不在天王屋中,方才……

      吴用却似乎并无意外之感,只是微带着笑意说:“公明哥哥,好巧。”

      “是啊好巧,军师竟也在这里?”宋江打着招呼,神思依旧茫然。军师怎么会出来,怎不和晁盖睡在一起……是天王睡着后,他又起身离开么?可现在难道他不该是……疲惫无力?怎么竟会和自己一样,来到这里吹夜风……

      “生年不满百,
      长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吴用回答道,声音在夜风里飘忽。这句话似是在说自己,又似是说对方。寻常的笑容里好似暗藏什么着深意,宋江在听到的一瞬间就感受到了,转念又觉得是错觉。

      他一时有些发懵,从没见过如此这般的军师,不同于印象里的冷淡锐利,却是游杳迷离以至难以捕捉。

      “军师所思何事?”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单独的、长时间言谈的开端。却不能说交心。宋江惦记着方才那句“探那宋公明一探”,说话自是多有小心。只是越是如此,越有似近似远若即若离之感。

      最后他记得学究说了一句话:“公明哥哥生不逢时。若是太平盛世,主明臣直,便可为官清明,封妻荫子。若是天下大乱,群雄割据,亦可聚义豪杰,揭竿而起。偏这当今世道,艰险昏沉,民间屡有暴乱,然终不成颠覆之势……公明高德,竟落于梁山。”

      宋江心里激起一番暗潮,表面却只是一叹:“大丈夫在世,自思建功立业。外患频仍,更念保家卫国。少时曾最敬狄青将军,未料全无狄青之功,先遭——”他摆摆手,笑道,“不说也罢。却是学究,竟说若天下大乱,便聚众谋反?”

      “学究若是安分守己之人,”吴用看着他,摇了摇头,“又怎会以一教书先生,放着清闲日子不过,去劫那蔡太师的生辰纲。”

      宋江心里又是一颤。他眼角的余光瞥向对面人的发梢,还似往日的齐整,稍稍有几丝凌乱,只像夜风吹拂所致。那时夜色里的水泊很安静,也很广阔,弦月在远处的水面摇晃。晚宴的醉意又泛了上来。

      这句话,当时终究只是敷衍了过去。

      可如今回想起来,不知怎的,他又觉得当时军师目光里有什么该死的、其他的含义。学究若是安分守己之人……

      他稍稍俯下身,更清楚地看向军师的脸庞。依然是睡得安静,双眉却稍稍蹙起,不知可是被哪桩梦境侵袭。

      宋江静下心神来,暗想,那杨制使是个别扭的性子,三天前有句话却说的不假——“你梁山上就有个害人的。”而这个害人的,现在就睡在自己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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