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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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隆住在桂水的西岸，再向西深入一点点，就是荒凉的地界，除了蛇虫鼠蚁隐匿在草丛间，就没什么人了。沿河的岸边零零散散分布着十几户人家。
自庆隆十岁起，桂水和大江就年年发大水。如今庆隆二十有五了，每逢夏天，江水必定要兴风作浪，不闹个天翻地覆决不罢休，搅得桂水成了黄泥水，更不用说大江了。
有钱人在自家院子里挖井取水。穷人们没办法，将就着去了江里的水，拿回家在水缸里沉淀个两三天，揭盖一瞧，缸底沉淀着厚厚的一层泥，上面的水舀起来还是浑浊不清的。
庆隆家里也没闲钱，他的父亲早年就没了，是在过河的时候，被突如其来的大浪卷走了，从此没了消息，只有庆隆和他母亲两个人过日子，以种菜为生。清晨择下新鲜的蔬菜，走过飘在桂水上的浮桥，大步地跨个百来步，就到车来船往的东岸，向里是威仪的府城。
“喀啦，喀啦。”庆隆迈着八字脚，拖起木屐走在路上，右手提了一满桶的水。他走到一户人家的门前停下了脚步，大喊：“麦叔麦叔，开门！”里面的人应了声，也穿了双木屐出来开门，敲在地上没节奏的一声长一声短。
放下水桶，他抓起搭在肩上的汗巾，胡乱地抹去脸上、身上的汗。拧出来的水“哗啦啦”地下了一场小雨。他在脖间挠了两下，中气十足地问：“麦叔，也没人帮你弄弄这门，这还叫门吗？”他伸出有点破皮的手指，好奇地在门上戳了戳，门一下子歪斜了，半死不活地靠一条麻绳吊着。
“好嘛，呵呵，我是大力气。”他缩回手，不自在地拍拍饱满的额头，“不坏也坏了。今晚您先凑合着，拿桌子把门顶上，明天我就上山砍几条竹子，再弄点荆条来，围栏也该修修了。嗯，就这样，我先走了别送啊！”他像火烧屁股似的逃掉了，半路还跑掉一只木屐，黝黑的脸上了火烧云，夕阳照得通红通红。
“阿隆！喂！”麦叔吃力地提起水桶，面有菜色，嘟囔道：“好歹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我一句话都没插上就走了，坑死我了。”他步履蹒跚长短腿一步一步往屋里挪，屋檐下置着一个大水缸，缸沿崩了一圈。
庆隆光着膀子，肩上担了汗巾，挑起两担菜，最上面是一排水灵的大葱。他向屋里喊：“阿妈，等下我卖完菜到山里走一趟，先不回来了。”
庆母“哦”了一声，从菜地里抬起头，正吩咐他要小心，庆隆已经走到岸边准备过河了。“性子又急，人又蠢，哪个姑娘想跟你嘛，白长个好样子了。”她很担忧庆隆的婚事，嘴巴腮隐隐的疼，上火了。
中午太阳晒得焦热，浮桥上有些人清早起来贪凉快没穿鞋，现在桥底的江水烧得滚烫，人在桥上快被煮熟了，像是后面有虎，狠狠地跺脚一路狂奔。一时间人仰马翻，浮桥摇摇晃晃，比走吊桥还过瘾。只有庆隆一人不慌不忙，走得稳稳当当，宛如镇在江边的那头金牛。众人一边跳脚一边艳羡地看着他，啧啧称奇。
庆隆从麦叔院里走出，恍惚听到“哎哟哎哟”的呻吟声，十分痛苦。他拉长了耳朵去听，是个年轻女子，他不免疑惑，这时候大家早干完活回家歇了，哪里还会在外面逗留？况且这年世桂水不太平，也没人敢在河里游水了。他耳朵又向岸边靠了靠，这个声音太陌生了，桂水西岸十几户人家的声音，他能一一辨认，不差分毫。
“救命哪，救命哪！”女子断断续续地呼唤着，他循声探去，果真是个十八岁开外的少女，捧着右脚低头抽泣。他霎时惊了一惊，不等少女发现，撒腿便往家里跑。
庆母正在灶上炒着咸菜，庆隆的叫声猛然入耳。她听见庆隆一直喊：“不好啦，阿妈，有人受伤啦！”她熄了火，三两下兜起咸菜，扔下铲子走到院子里。
她围着急得说不出话的庆隆转了一圈，长叹了口气，眉头集聚的“川”散了形，用力地拍向他淌着汗的肩膀埋怨道：“死小子，不是你受伤叫那么起劲做什么？拜托你了，”她指指头上的华发，又捶捶有点弯成弓形的腰，“我老了，不经吓的，你又想管哪个人的事？”
她脱力般地摆摆手说：“算啦算啦，随你！”
原地转圈的庆隆此时终于憋出了几句话：“阿妈，当然不是我，受伤了能叫个什么劲？麦叔家不远的岸底下，有个年轻姑娘脚伤了，哭得厉害。我不好一个人去，就回来找您了。阿妈，您可要帮她！”
本来不甚在意的庆母盛着白粥，一听“年轻姑娘”四个字，刹那两眼放光，拽起庆隆的手臂问：“年轻？真的是年轻姑娘？”她将凌乱的发丝揽在耳后，正经地整理了下上衣，拉起庆隆笑着说：“救人当先，哪有那么多讲究呢？先抱回来再做打算嘛，走走走，现在就去看看她！”
呆愣的庆隆被拖出院子后才想起一件事来，他挽住庆母，喘了口气说：“阿妈等等，我去拿药。”
可家里除了墙根长草之外，哪有什么药？他灵光一闪，从床底下扒出一块生姜，又在灶台上拿了一把菜刀，三步并作两步走，蹿出了院子。
“姑娘，你现在还好吧？”
庆母撩起少女额前湿嗒嗒的碎发，下意识地缩了缩长满皱纹，指甲上还有些污垢的老人手。她让在一旁左顾右盼的庆隆砸碎生姜给少女敷脚。
“姑娘怎么称呼？”庆母又问了一句。
少女将手挡在脸上，半眯着眼睛说道：“我叫倩英，听说这里的水比对面清，就想来打桶水，哪知一不小心就……”她顿了一顿，“崴脚”在脑子里稍稍显现都让她疼痛难忍，眼角又重新泛起泪光，“水桶也被冲走了。”她越说越小声。
庆母撮起一堆姜蓉往倩英的右脚踝上敷，听见委屈的声音，安慰地笑笑说：“我家里没钱，买不起药，忍一忍就过去了。”她又向倩英的脸凑近了一些，“嘿嘿”一笑，心里想着，若能一块生姜换来一个儿媳妇，值！
倩英不知道庆母的心思，也展颜赔笑，以此稍减痛楚。在庆隆看来，就是两个女人莫名其妙地傻笑，可想想又不对，傻笑从来就是莫名其妙的。
庆母在前头开路，手腕灵活地转着，布满锈色的菜刀在太阳底下，偶尔也会闪过半点的亮色。她乐滋滋地哼起了“团团转，菊花圆，炒米饼，糯米糍……”
庆隆轻松地背起倩英，头抬也不抬，只顾望着脚下干裂的土地一味地走。旱一月，涝一月，这已是常态了，除了认命还是认命。
他突然不怀好意，把事情往最坏处想：说不准倩英姑娘跟水下作怪的妖精有扯不清的关系，有哪个女孩子会穿得一身富贵地来挑水呢？此刻的处境让他想到了孙悟空，顿觉背上似乎背了座大山的同时，又重了千斤。平常阿妈总说他蠢，这次他也“睿智”了一回。
“庆隆哥，你怎么了？”倩英不知所以，看庆隆疑虑重重的样子，怎么会知道他已将她的身份猜了个半真了。
话没多说几句，庆家就近在眼前了。庆母推开门，嘴里念叨着：“小家小户的，倩英别见怪，我们家就是这么个样子。”
“你到底是谁？”庆隆的心思藏不深，虽然知道这样鲁莽，但他仍想问个明白，揭开纠缠在心中的疑云。
倩英将勺子和碗放下，砸吧砸吧嘴说：“庆隆哥你真是不懂分寸，用这么冲的口气对女孩子讲话。”她古怪地笑笑，看起来高深莫测，“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庆隆不喜欢装神作怪的样子，收拾了床头边的碗碟就要转身离开，不提防地被倩英拉住，耳边听到这样的话：“我是西江龙女啊！”
他强作镇定，拉开两个人的距离，耳朵烫的厉害。嗫嚅了一下，想不出要说些什么，几乎完完全全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然而倩英这样大大方方地告知，他反而轻易地不肯相信了。
“你不信吗？”
庆隆装作不甚在意地哈哈大笑，抓抓耳朵说：“想信，又不能信。龙不是很厉害嘛，受了那么点轻伤，口水舔舔就好了，何必这样可怜兮兮的跟着我们吃猪食。”他拿起勺子敲敲饭碗，发出“叮叮”的清脆声，“不是我瞧不起你，哪家的千金，原路来原路返，养好伤了就走，我们穷人向来跟你们不对盘，草窝啊，容不下金凤凰。”
静养了几天，倩英与庆隆倒也能和平相处，脚伤好得七七八八了，寄居人下她也不好挑刺挖苦。她环视这间破敝的泥砖房，屋顶漏瓦，墙边塌砖，唯一一块平整的地方，大概就是脚下的寸土之地了。
“庆隆哥，你过来。”倩英拉起正站在水缸边的庆隆往屋里走，她关上门，从怀里掏出一颗晶莹剔透，光彩熠熠的珠子，交到庆隆手上，合起他的手掌，决绝地说：“这是龙宫宝物水晶宝珠，我感激你的恩德，将它送与你。它‘触水则清，藏水可生，入嘴即变，难复原形。’希望你能拿它为百姓做点好事，但切记切记，万万不能放到江里，否则你会大祸临头的。”趁着庆隆发愣的空当，她飞也似地跑出门，只留下一阵细细的衣风。
庆隆举起水晶宝珠仔细端详，口中喃喃道：“就算不信你是龙女也不必这样急着证明自己啊，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受得起？”但倩英早已不见了踪影，他心中讪讪道：跑得到快，真不像受过伤的样子。
又一天清晨，庆隆和母亲整理了菜地准备出门去，却发现街坊们都站在临水的高岸上，面色凝重。
“这是怎么啦？”
不问还好，一问得知，桂江西江又开始泛滥了，轻而易举地没过了东岸的低地，远远看去已经快要浸到府城西门了。本来停靠在岸边的船只也不见了踪影，不用多想，定是被恶浪打翻，一沉到底了。
庆母脱力地蹲在地上，欲哭无泪，止不住地诉苦：“家里已经没米了，水也喝得差不多了，要怎么啊，活不活了？”她带着哭腔，嘴里一声一声地干嚎，看得周围的女人们忍不住捂着嘴哭泣，连带着汉子们也不时地抹眼角，几岁小儿不懂事，看着大人们哀伤的样子，“哇哇”哭得力气更胜。
庆隆摸摸揣在兜里的宝珠，突然想起了倩英离开时的那一番话，“触水则清”吗？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由不得他开始幻想，这颗宝珠真的是所谓的“龙宫宝物”了。
他独自来到快要见底的水缸前，双手捧着水晶宝珠，虔诚地放到缸底，小心翼翼的不敢出一口大气。
只见珠子如泉眼不断涌出清冽的水流，混浊的缸水逐渐消失，湜湜可爱。
庆隆喜不自胜，拿起木勺舀了一勺水，果然甘甜的堪比山泉。他放下勺子，发现清水开增多，快要溢满了缸子，水流越来越大，越发地急促，争先恐后地冒头。这时他才忆起，这就是“藏水能生”。心里又惊又喜，竟然真遇了龙女而不自知。
他先去告知庆母，又招呼了附近所有的街坊来家里挑水吃用，问起也只说是在江边捡到的宝物，让人笑话他捡了个大便宜，挑了水喜滋滋地回家去了。西岸边的百姓们一改往日的愁云惨雾，喝了还能治病，种出的菜也长势喜人，挑到市上卖，人人都争相购买。
“阿妈。”庆隆对着低头数铜板的庆母说：“把珠子放在家里，出水量毕竟有限，受益的人总在少数。何不将珠子放到江河里，这样，岂不是人人都能喝上干净的水了？”
庆母不知道这颗宝珠的秘密，只当庆隆又要去“实惠大众”了。她虽然更心疼儿子，但毕竟这次做的是不同寻常的大好事，她自是欣然同意，笑着点点头，眼睛还是离不开铜板，说道： “别掉进河里，我可不找人来救你。”虽然到手的媳妇飞了，可凭空得到一颗宝珠，她心里也没那么难过。
“我会游水！”庆隆丢下这句话，拿着宝珠忿忿不平地走了，他又不是真蠢，可阿妈总是很喜欢戏弄他。
他不知道这一去会有怎样的结局，只希望这个大祸真如倩英所说，既然是他惹出来的，就让他一力承担，千万不敢连累了无辜。甚至有一瞬，他生出了必死的决心，好像有了从来都没有过的使命感。
蹲在江边思虑良久，拿起珠子在水中一滑，珠子扬到的地方一股清流出现，黄浊的江水蓦地出现一抹青绿，煞是惹眼。他从早上一直搅到中午，脚蹲累了就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搅麻了也不敢放手，生怕会带来意外；肚子已经十分饥饿，只能喝几口江水来聊以饱腹。他从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样一股蛮牛劲。
“喂，哪里来的小子，胆敢放肆！”不远处黄浊的西江，忽然窜出两个夜叉，原本他们正在巡逻，看见江边的浅水出现了清水，急急忙忙地游过来，便看见一个青年男子手拿水晶宝珠在水里不停地划动，顿时大惊失色。
“快把龙宫宝物换来，饶你不死！”
庆隆一见夜叉袭来，吓了一大跳，转身往岸上跑。只是他又累又饿，早已不堪劳苦，哪里还逃得了？眼看夜叉就要追上来了，他急中生智，将珠子含在嘴里。夜叉上来一左一右擒住了他，伸手就往他嘴里掏。庆隆来不及提防，惊得把宝珠吞进了肚子。
霎时，他感到浑身发凉，如同被冰渣子刺了千百回，难以忍受。挣扎中，他化作了一条青龙，挣脱出夜叉的钳制，一跃投身入江。他一边呜咽，发出戚戚的悲鸣，一边在江里翻滚着平息痛楚，却意外发现，龙尾带过的地方与宝珠一样，泛起了阵阵清波。
两个夜叉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回到龙宫里向龙王报告。
青龙沿着桂江一直往上游走，龙尾带起晶莹的水花，不时映出些光芒。待他回头正往西江去时，战鼓声震耳欲聋，龙王率领着一群虾兵蟹将严阵以待，架势摆得浩大。
“恶龙竟敢违背天意，擅自澄清江水，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青龙不等龙王说完，甩头就扑向龙王，誓要决一死战。黄泥水与清水顿时交叠拍起，掀起惊涛骇浪，一青一黄两条龙一时间打得难分高下。
恍惚间，青龙听到母亲似乎在呼喊他的名字，龙王趁机扑了上去，虾兵蟹将也纷纷助阵，几乎快要将青龙制服。不曾想，青龙在最后力气使劲，咬断了龙王的尾巴，冷眼看着他哀号着沉入水底。自己也因负伤累累，寡不敌众而被虾兵蟹将们用缚龙索锁住，依照龙王的命令，在江中筑起一座小洲，把他困在了孤洲的石洞中。
青龙日日听着龙宫里传来龙王的哀鸣，知道到那天的重创将龙王杀得个毫无脾气。而他也敏感地发现，江水已经重回平静，他唯一庆幸的是，他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庆隆哥，我来看你了。”
“是你？”青龙很高兴，终于遇上了熟人，他稍微向洞口挪了挪，缚龙索磨在地上，刺耳的声音听着让人惊心。“哈，真的是龙女，倩英，谢谢你的宝珠，江水终于澄清了。”他心有遗憾，失去了自由，将要困在这里三千年，惦念着阿妈一个人要如何生活。
倩影局促的低下了头，踟蹰再三，开了口：“我是懦弱的，本来澄清江水我并非不能，只是我惧怕哥哥，又不敢反叛水族，才让你做了替罪羔羊。你阿妈的遗言……”
“看来阿妈说的没错，我真的是傻子。”
西江江心那座孤洲，后来被人们称作“系龙洲”，以此来纪念舍身成仁的青龙，青龙与龙女的爱情也被人们代代传颂。干旱时，系龙洲会拖着一条百来米长的细沙滩，像一条长长的龙尾静卧在水面。桂江自青龙澄清过后，未再反复，而西江却仍是旧时混浊的模样。雨季来临，在城东江流汇合处清浊相间，一绿一黄互不相容，世人自此称它为鸳鸯江。苏轼有诗云：我爱清流频击水，鸳鸯秀水世无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