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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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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睁开眼睛的时候,立刻明白这里不是伦敦,也绝对不是不列颠的任何地方。
“弗朗西斯!”他皱起眉头,喊出他记忆中最后一个出现在他身边的人的名字。
没过几秒钟弗朗西斯就走了进来——他已经换下了那身骚包的军服。发觉了亚瑟的注视,他优雅地挑起了眉。
“哦,看来我的睡美人小亚瑟终于醒了。”
好好的一句法语被他用戏剧台词般的抑扬顿挫念出来,最后一个尾音慵慵懒懒地拖长,散在空气里多了几许魅惑。
“这是什么地方?”亚瑟直截了当地问。当然,他用的是英语。百年战争打响之后他们之间交谈都使用各自的语言,泾渭分明,就像其他国家之间的交流一样。事实上,在那之前,亚瑟从不知道弗朗西斯也会英语。
“我在加来海岬的一栋房子。全法兰西离不列颠最近的地方。”弗朗西斯假笑。
“将房子建在海岬上?你的品味还是那么别具一格,弗朗西斯。”
亚瑟冷笑一声回答,带着他那已成标志的傲慢。同样上挑的语调却被他演绎出与弗朗西斯截然相反的效果,充满了浓得快要溢出来的讥嘲味儿。
“或许某一天我将很荣幸地在多佛尔的悬崖下看见被海浪冲刷到对岸来的尊敬的法兰西阁下您?”
弗朗西斯的笑容突然变得玩味起来。
“哦,小亚瑟你居然没有发觉?这里就是你原本在加来的房子呀。”
亚瑟猛地一惊,这才发现弗朗西斯所言非虚。百年战争结束后只剩加来还在他手里,因此他原本在法国境内的寓所也搬到了加来。他将房子建在了海岬上,最靠近英伦三岛的地方。后来加来也丢了,寓所也就理所当然地划归弗朗西斯所有。现在他在弗朗西斯的提醒下轻易地将它认了出来,因为弗朗西斯没有改动过他原本的任何布置。他所做的一切只是翻新。
或许……抱有怀念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
他注视着弗朗西斯,看见那双熟悉的蓝色眼睛里闪耀着熟悉的渴望,不由得失笑。
“法兰西,你发情总是不分时间不分场合。现在我们可还在战争状态。”
“那又怎样?对我们来说,这种情况又不是第一次了。”弗朗西斯满不在乎地说。
于是亚瑟没有再说话,抓住弗朗西斯的肩膀,用力把他拉向自己。
他们激烈地接吻,使用一切手段来实现取悦与征服对方的企图。首先是唇,然后是舌,最后辅以四肢……在蛊惑的低语中,欧罗巴的影子淡去了,战争也渐渐消散成纷扰的烟云被抛诸脑后。陌生而熟悉的快感如涨潮的海水般冲刷过紧紧依偎的身躯,而他们就像是搁浅在岸上被晒得微皱起来的水草一样,在潮水中重又舒展开来……在深深的眩晕中,亚瑟失神的眼睛无意间瞥到了一抹阴鸷桀骜却又美丽无比的、掺着钢铁般冰冷闪光的深灰蓝色。他迟钝地意识到那是玻璃窗外的海景,是这座坐落于海岬智商的别墅所俯视着的不驯海峡的一角。
他突然发现,那狂扩无垠、暴烈傲岸、善变又迷人的海洋,他的保护着、盟友、无限机遇的提供者与危敌环伺的挑战者,即是机关重重却又取之不尽的宝库,又是连接他与弗朗西斯的纽带。
而即是是欧罗巴也再无法将海洋从他的手中夺走。他已经变得强大,自信能够与任何力量抗衡。
早上,听到了身边的动静,亚瑟迷迷糊糊地睁开一只眼睛,迎接他的是一个比花儿还灿烂的笑容和一个热情如火缠绵缱绻的吻。他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
“早安,小亚瑟!”
“早安弗朗西斯……你是什么时候养成早起的习惯的?”
“哥哥我今天只是破例想做一顿早餐而已。”
“你多少年没做过早饭了?要不我来吧。”
“呃……小亚瑟你想做什么?”
“当然是司康饼。”
“……还是我来吧。泡芙怎么样?你喜欢什么口味?”
“司康味。”
“算了,就知道根本不该问的……”
关门声掩盖住了亚瑟的最后一句话。
“除了司康,其它东西的味道尝起来都一样……何以解忧?惟有司康……”
亚瑟从被窝里撑起身,看着弗朗西斯用意大利在战场上逃跑专用的速度消失在其后的那扇门,咬牙切齿道:“混蛋法兰西,做饭好点就了不起啊?司康饼怎么了?上次我做给基尔伯特吃他卡着自己的脖子激动得僵硬了半天不断地说着‘好……好……’弗朗西斯你这个不懂得欣赏别家国粹的自大狂沙文主义白痴!”
亚瑟正在对着一本本子发呆。确切来说,那并不是一本本子,而是整齐地装订起来的一叠纸。那些泛黄的纸张一望即知年代久远且极其脆弱易碎。
亚瑟是在一个没有上锁的盒子里找到它的。那个瞎子在记忆里本属于他,而那一叠纸张也是。他翻阅着那些属于几百年前的自己的熟悉自己,依稀记起了自己在写下它们时怀有的混乱而强烈的情绪。
那是百年战争结束后他拥有加来的那段时间里他住在这里的时候写下的日记。那里面充满了对欧罗巴的愤怒与爱恨交织的诅咒、对弗朗西斯的复杂的情感、以及其他的那些嫉妒与不甘、哀伤与怀念、无法诉诸于口的坦克与恐惧和偏执与坚决。不列颠的梦想,不列颠的骄傲,那是一个从沉寂到崛起之间漫漫长夜的始端,那是一次又一次蜕变的未拉开的序幕。当时怀着激荡的心情写下的东西,现在看来,竟也已能平静如初。亚瑟看着那时的自己咽下百般滋味一次次对自己宣告不会再回到那片令自己承受无法释怀的耻辱的大地,心里泛起淡淡的好笑以及苦涩。
这本日记并不厚。亚瑟并不常住在加来,而在加来的这些日记由于内容上几乎没什么实质上的意义而没有被他带回伦敦——事实上,他以为这本东西早就已经被烧得一干二净了。
最后一张纸的触感与前面一整沓的截然不同,年代明显要近一些。这引起了亚瑟的注意。他并没有装订过这些东西,那么这一页或许是装订者所留。
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不出预料,亚瑟看见了弗朗西斯的字迹,流畅优美的斜体充满了复杂又协调的艺术美感。然而真正令他感到惊讶的,却是这些字所排列出的语言。
弗朗西斯写下的东西不长,只有两行。
“I know that you will not come, (我知道你不会来)
But I’m still awaiting you. (可是我常常等着你)”
这里是全法兰西离不列颠最近的地方。有一个人,在这里写下这段话。那无法言喻的温柔与苦闷宛如潮湿夏夜的树林里幽风走向的一曲无人得听的管弦,流动在黑魆魆的草叶间,流动在阴影萦绕的树木间,永不谢幕。那些不会说出口的话语,那些连自己都怀疑都想要遗弃的似实还虚的感情,就这样退到幕后,不再露面,却一直伴奏。
亚瑟下楼的时候,发现这栋房子的其他地方也基本保持着当年的布置。几百年过去,时光变幻,风沙终究抹不去深深的镌刻。他们只相隔二十英里却一无所知,还为此浪费了好几百年裹足不前,多么荒谬。
“弗朗西斯!”他冲着厨房里忙碌的人扬了扬手中的旧日记,“这个我要拿回去。它是我的东西。”
弗朗西斯回过头,在看清亚瑟拿着什么之后愣了一下,随即耸了耸肩。
“行啊,随你。只要你喜欢。”
“还有……”亚瑟迟疑了一下,补上一句,“以后你还是写法语好了。在我大不列颠面前秀英语,你的脸哪儿去了——哦对不起我一时忘了那玩意儿早就被你切碎去做松饼了。对了,你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很久没做司康饼了。”
“不了,谢谢。”弗朗西斯难得咬牙切齿。
“对了,欧罗巴呢?她怎么又消失了?”亚瑟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弗朗西斯的动作停顿了一秒,点点头:“嗯,大概是被我……赶回去了。”
“赶回去?”亚瑟诧异地提高了声音。
“嗯。”弗朗西斯敷衍地点点头。
“哦,可怜的欧罗巴,现在她也许心都碎了……我们之间到底谁才更加像个不肖子啊……”亚瑟慢吞吞地讽刺道。
“哥哥我啊,想要什么东西会自己去争取,就算输了也自认倒霉大不了卷土重来,从来都不需要谁帮的呀。”弗朗西斯回过头,笑得见牙不见眼,“就算打仗也是,哥哥我赢了是理所当然,输了是因为我让着你——”
“自恋够了就照顾一下你面前的活计吧,骚包法兰西。”亚瑟恶狠狠地说,“你再不采取行动泡芙就要糊了。”
“小亚瑟,听说过海洛和勒安德尔的故事吗?”
“当然,勒安德尔天天晚上游到达达尼尔海峡对面去跟海洛幽会最后……弗朗西斯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练一下泳技了而已。”
“不许在海峡练!”
“哎,为什么?本来还想顺道去小亚瑟你那儿拜访一下的呢。”
“我警告你弗朗西斯,不许你用裸奔的英姿玷污我大英子民的眼睛!你家那么多条河塞纳罗讷莱茵加龙索姆马恩等等东南部还毗邻地中海,没必要非得在海峡!”
“可是那儿都没有小亚瑟吖……”
“想见我就直说。”
亚瑟嗤笑一声,转过头去。在敞开的窗外,大海深沉地汹涌着,在嶙峋陡峭的岩石上绽开白色的浪花。划破海峡的长风霎时间涌了进来,在房间里盘旋。亚瑟能够听见它苍茫的呼啸,就好似永不疲倦永不妥协的怒吼。猎猎劲风撕扯着他的衣角,拉扯着厚重的帘子直往半空中跃起。但是再强烈的风也会在漫长的旅途中失去了气力,最终消失在某片幼嫩的草地;曾被它推起的海水会平静如初,曾被它驱散的云层会重新聚拢,曾被迫向它屈服的数目会再次抬起高傲的头颅,就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就好像它从未存在于世上。
欧罗巴的儿女们永远不会被任何东西击败,正如赋予他们生命的水一般。水能够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留下无法消除的印记,水能够征服一切却永远不会被任何征服。水,任何人都恐惧它,却终究不得不依赖它。它既能带来悲痛、恐惧与灾厄,又能给予喜悦、希望与幸福。即使是火也无法将它消灭,因为火的生命总会消耗殆尽,水却源远流长,不会消失,拥有无限的未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