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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弹再三叹,慷慨有馀哀 ...

  •   平平静静的日子,一年一年的还在继续。受了自己老爹上次的惊吓,王弘相信,无论发生什么,父亲会依然言笑晏然。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曾有一次恶人想要害他,却反而被他倒算一把,落到毫无挽回可能的死地。王弘在家和弟弟们惊出一身冷汗。父亲回来,却一个一个摸摸头,自己叹一口气,说帮手的大人出兵太急,不然这一计还可以更漂亮。
      越漂亮的计策往往越惊险。王弘明白。
      父亲望望他,说:阿爹老了,再不放手玩几回,到什么时候。

      他是那种面临挑战就会异常开心的人。益寿某天说:世伯天不怕,地不怕,骨子里大抵怕的只是没架打。王弘轻笑:只知说我父亲,世叔系出同门,难道不也是?益寿喊停,说我们不能再扯下去;这话头我们扯下去,就和老头们上朝下朝的德性一样了。王弘笑笑:好啊。

      不过,有一阵子没见到益寿了。听说对家新婚小夫妻去了公主封地,王弘衷心祝他们旅途愉快。在这一点上,他和建康其他的围观群众并没有两样。后来听说那一带乱得很,兵和匪混杂成一堆,还有邪教教士出没,王弘隐隐有些担心他们两口子被坏人拐卖。把这忧心和父亲一说,父亲难得地朗声大笑,说他们要是呆到能被拐,定然好卖,你只需跟着人口贩子,定然可以找到朋友,在家就不必发愁了。王弘想了想,觉得似乎有必要出门去结交些人贩子的。他父亲见儿子如此这般,再次失笑,信手案上取一张小笺,涂了几个名字,道:

      “若真有意外,第一人是个丐翁,消息灵通;第二人是个牙婆,门径熟络;第三人刀法娴熟,可以劫人。再者,你好歹也是朝官,和太守打声招呼救人,也是可以的。”

      王弘苦笑着接过。父亲字迹一如既往。洒脱漂亮。只是,他唇边的笑容,似乎在调侃儿子对友人的过分担心,又似乎有些自己不欲为外人道的慨叹。
      那时父亲已辞了卫将军的头衔,专心在家读书写字管儿子,间或抓抓猫放放高利贷。刚辞职那阵子对家世叔又来门口,高声嚷着:

      “王法护你存心害人是吧?四方多难的时候,你把这乌龟壳子扔给我,就不管不顾地躲家里?千军万马都扔给我?——只管躲着,做你的缩头乌龟去吧!”

      语气,却似乎隐隐有着说不出的欢喜。
      王弘转头看父亲。却见父亲闲闲伸了个懒腰,有些好笑地,望望大门方向,又望望自己儿子,一脸无辜:“我是真的累了。”
      “我明白。”儿子很乖。

      在家休养一年才出头,过了端午,父亲便安然去了。他真的累了,王弘明白。
      那种疲劳感在夺去父亲之后,又像潮水一般地向他侵袭。不想动,不想见人,不想做任何事。只想安安静静在家里,守着和父亲一起读书写字的那些岁月。
      所有要求他起复为官的达官贵人,都被挡在了门外。
      ——就如同,父亲在世时,朱漆大门铿然一闭,挡去无数喧哗。

      益寿想来看他,但也没能进门。过了半个月,他作为将军的父亲,战败身故,连着两个身为副将的儿子,益寿的兄长。初夏时节正好换上轻衫,在家才几日风流,便见三口棺材进门,任谁到此时都是淡定不能。王弘想了想,还是过对面去问候他。益寿那边却没拦他。
      往日风华夺目的男子,而今一身缟素,只不时咬一咬下唇,似是竭力节制哀容。
      “内外多难……”他只吐出这半句,咬着牙。
      “……司空已不在了。”
      益寿沉默,忽然,低低笑出声来:“还有我。”

      他是说到做到的人。接下来的三年,王弘只看着这一位往日的翩翩公子,咬着牙在仕途上夺路直冲。一边是内外纷扰,一边他一年三迁。尸位素餐者,弹劾;德行有亏者,弹劾;负国怀私者,弹劾。朝堂上渐渐有了“益寿峻直”的风评,人人敬他,却也人人怕他。
      王弘静静注视着这一切,觉得好友开始不像他熟悉的样子了。

      “你太急。”有一次,他忍不住提醒。
      益寿转头,盯着他:“你以为都是你?四方多难,只有你一个人在家里守着你的三年丧!你以为我愿意一个人在这死扛?!……”
      王弘抬眼对望,沉着,安然,却默默无语。

      这一刻,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当年的父亲。

      然而他最终没有出山。只是回家,召集来所有的债务人,当众烧去了父亲高利贷的债券;又把家族的产业,悉数留给了几个弟弟。昙首问他何苦,他笑笑。
      三年里,起兵的权臣来了又去了。总归后起兵的要说前一拨为着篡权,然后再被自己后面的一拨说要谋逆。当然,有人真的想要谋逆,便死得最为难看。反正大家都觉得君上可有可无,因为据说他连寒暑都不知。王弘曾经琢磨:一个大活人不知寒暑如何可能?最后仍是不了了之。先前的远房伯父有个女儿做了皇后,写出来的家书都带水痕。

      可是三年……等我。三年。

      三年满时,正好又有一个将军领兵进京。听说,这是个比较靠谱的将军。
      王弘在父亲灵位前祭了一杯好酒,换了戎服,出门,投军。

      将军和父亲一样,都是喜欢危险的人。他有时谈起父亲年轻时的事,王弘侧头听得很认真,因为这些故事,自己知道的并不多。将军就笑:“你很像你父亲年轻的时候。”
      “也是听前辈们说的吧。你父亲年轻时,就是别人讲什么,都歪着头在听。
      “谁知道他听去的都是什么呢?只不过,大家都觉得,你父亲很聪明。
      “聪明得……令许多人害怕。……”

      王弘笑:“那,将军,您怕我么?”
      将军大笑:“怎么会?!你既然肯信我,我如何不肯信你?

      “谁不知道,你父亲在世时,是贵人里最不曾看低我们武人的。”

      王弘也朗声大笑,修长指节的手,和将军粗大的掌,在空中相击,彼此紧紧相握。
      他觉得父亲仿佛在身后微笑。然而,那一瞬,他忽然很想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馀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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