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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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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丫是被后背冰火交加的抽痛感刺醒的。
矮小破旧的土房,反复清洗已经发白的被子,还有,目光贪婪算计的白婶子。
望着窗外朦胧的薄雾和初升暖阳撒在地面日光,丑丫觉得挺嘲讽的,目光所及的石板路昨日自己后背渗出的血迹已经冲洗的干干净净,丝毫看不出几个时辰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没有理由的虐打。
是的,没有理由。
想到昨天熟睡的孩子,丑丫很想笑。
她是真心真意地对那个孩子的,她曾经也以为那个孩子是真心真意地对自己,事实呢?
丑丫觉得自己很天真,想当年,三小姐四岁的时候就指使手下丫头们互相抽耳光供她取乐,她怎么会以为一脉相承的五小姐会是个善良纯真的孩子呢,在林府这样的环境下,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能在亲娘死后平安活着,这本身就需要一定的本事,五小姐,五小姐,那副傻傻的样子,也是装出来的么?
她不求那个时候她挡在自己面前,若是当时她睁开眼睛,站出来为自己说一句好话,大概也不会有那番境遇了吧,归根结底,还是自己不够资格,她是主子,她要自保,而自己,只是一个卑微的丫头,还是一个丑丫头。
丑丫心里涩涩的,其实她也知道,五小姐日子不好过,她还是个孩子,而且自身难保,在那种情况下,装睡是最好的选择……无论心里怎么为那个孩子开脱,终究是,过不去内心那道槛儿。
人,总是经不住“如果”,一旦提起这个词,就是一片怅然。
“昨个可是我给你上的药,啧啧,要不是我,你可就完了,哎,那可是上好的伤药,我自己都没舍得用……”白婶子腆着脸说道,在丑丫一眨不眨地凝视下,声音越来越小,底气越来越不足,到最后连白婶子自己都说不下去,只能讪讪地结束。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丑丫心里冷笑,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婆娘,心里骤然升起一丝怨恨,她每个月的月钱都交给这个不知足的婆子,她拿着自己的钱吃香的喝辣的,四处挑三豁四,这个会背后插自己一刀的女人,真的照抚过自己吗?
此时丑丫的脑袋里各种念头百转千回,她甚至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将这个女人掐死,然后再悄悄地上吊,但是每每这样想,丑丫心里就是一阵酸涩,她还不想死,她还想活着。
白婶子不知道丑丫脑子里的想法,只是眼珠提溜提溜的转,丑丫将头埋在枕头里,也不说话,现在距下人们起床的时间还有时辰,而以往睡到自然醒的白婶子这么早起床肯定有别的原因,她一定有目的,但是丑丫一点也不想知道,脚趾头都知道,这个婆娘没安好心。
身上火辣辣的疼,稍微动一下,丑丫就能感觉到伤口结得痂再次撕裂,这就是白婶子处理的伤口?
丑丫再次在心里发出了一声冷笑。
“丑丫,那个,我问你件事……”随着衣服悉索地摩擦声,丑丫感觉到有热源靠近自己,心里麻麻的,她并不习惯别人靠近自己,白婶子不好洁,身上有股酸腐的脑油味,嘴里发出的腐臭味让丑丫几乎要吐出来,她灼热的呼吸喷在丑丫的耳朵处,丑丫感觉自己全身紧绷,身上的伤口再次裂开,一阵撕裂的疼痛,白婶子刻意压低声音,她似乎笃定丑丫一定在听她的话。
“……梅嫂去之前,留了些体己的东西,你知道在哪不?”
脑子里紧绷地弦一下子挣断了,轰的一下,所有的血往上涌,丑丫咬着牙,拳头紧握,指甲深深地刺进肉里,她转过头恨恨地盯着白婶子,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说什么?”
也许是丑丫平日不争过头了,让白婶子话一说出口便不住嘴了——
“梅嫂和我关系最好,简直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当初她本要把那些东西交给我的,但是我怕人家说闲话也就这了,你看现在,你一个姑娘家,不耽事,你林叔也说要帮你看管着,要不,一会儿你就给我……”
白婶子喋喋不休地说着,面对丑丫一言不发的低沉丝毫没有愧疚,反而越说越流利,丑丫紧紧地攥着被角,浑身哆嗦,嘴里一股铁腥味。
那,那是她唯一的依仗,那是梅嫂留给她唯一的念想,怎么可以,这些人怎么有脸惦记自己仅有的那点子东西,难道他们都不会觉得不安么?
气到极点反而想笑,丑丫想抽白婶子,但是更想抽自己,她恨自己的没用,她更恨自己那能生不能养得爹娘,为什么在自己生下来不掐死自己,让自己白白在这世间走一遭,一辈子抬不起头!
见丑丫没有反应,白婶子脸色有些难看,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丑丫一下一下揪着垫子下的稻草,心恨恨地,她想叫,但是嗓子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良久白婶子冷笑,“丑丫,你年龄大了,心也大了,我这样的老人都使不动你了,是不是?”
丑丫依然没有说话,闷着头,权当自己死了。
白婶子哼哼唧唧的,丑丫的胳膊被白婶子狠狠拧了一下,看丑丫没动静,愈发嚣张,连吓带骂地说道:“你当你自己是个人物,哼,小骚蹄子,下贱胚子,黄毛丫头,我在林府这么多年,看人无数,就没有……”
“那是梅嫂的。”丑丫闷闷地打断白婶子的话,就当自己没有听到白婶子那些难听的话,毕竟也不是第一次听了,她告诉自己,要习惯要习惯,尽管她想找个东西将白婶子那张唾沫横飞得嘴堵上,想像劈柴那样拿着斧头将白婶子劈成两半,但是她不敢,只要她在林府一天,这些人就永远压在自己头上。
她永远是个下等的婢子,做着连男人们都不愿意做的活儿。
可是,那又有什么法子?
白婶子又是一声怪腔,刚要开口说什么,却听到门外传来“踏踏”地脚步声,连忙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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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啦——
瓷片落地,抬眼望去,只是一只黑猫。
“作死啊——”丑丫听到白婶子嗓子里发出一种类似野兽悲鸣的怪叫声,她想笑,牵动了伤口,又是一阵撕裂的疼痛。
那是白婶子最喜欢的瓷碗,好像是三年前夫人赐的,据说上任知府夫人吃宴的时候用过,还是什么汝窑白瓷,挺值钱的物件,白婶子将它小心翼翼地供着,丑丫平日多看一眼都不行。
如今它碎了,是不是报应?
丑丫并不喜欢猫这种动物,因为它的眼睛绿幽幽在晚上泛着可怖的光,可看着阳光下,打碎瓷碗的始作俑者,正沐浴着阳光慵懒地舔着爪子,丑丫突然觉得它很可爱,在白婶子抄起扫帚追赶猫的时候,她暗暗希望那只猫能逃脱厄运,不要被白婶子抓住,同时心里又有隐隐地担忧——白婶子不会迁怒吧?
她可没有打碎那只碗。
可惜,迁怒是没有理由的。
当满头大汗一脸怒火的白婶子气喘吁吁再次出现在屋里的时候,丑丫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在嗷嚎,因为她听到白婶子阴森森地说道:
“下作的小娼|妇,你从这装死,还不起来干活!”
丑丫挣扎着起身,背后火辣辣地刺痛,骨头好像散架般,胳膊试图支撑笨重的身体,但是每一次尝试的结果都是重重摔回炕上。
“哼,我让你装,我让你装——”
还未等丑丫有所反应,眼前黑影晃过,白婶子粗糙厚重的手就一巴掌扇在丑丫脸上,就这样仿佛还没有出奇,揪起丑丫枯黄的头发,连拉带扯地将丑丫从炕上拽了下来,又跺了丑丫几脚,啐了一口吐沫,嘴里嚷嚷着“晦气”,方才离开。
丑丫听着白婶子越来越远地脚步声,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瓷碗碎了让白婶子极为愤怒,忘了最开始的那一茬事,总算是保住了梅嫂的遗物,丑丫头倚在炕头上扑哧扑哧地喘着粗气,后背一阵森凉感,丑丫不由得用手去摸,手掌上是温热濡湿的粘稠感,垂眼一眼,一掌鲜红,原来是背后的伤口彻底裂开了。
贱|人贱命。
被这样毒打过后还能踉跄起身给自己上药,丑丫突然有种自己打不死的错觉。
记得两年前二少爷磕破了脑袋,留了点血,结果晚上又是发热,又是癔症,反反复复地差点死掉,还是京上来的一位大夫救好的,听说那位大夫极为高明,有“再世华佗”的称号,“华佗”临行前,老爷和夫人再三相送,又送金又送银,还给那人配了小妾,就是二少爷身边的大丫鬟,鹊儿。
当时丑丫觉得这事挺可笑,书文里曾经说华佗专门治那些疑难杂症,连曹操都敬他三分,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可是当那位给二少爷治病的大夫也被称为“华佗”时,丑丫心里对“华佗”这个称号,已经没有再多的好感。
京里来得又能怎么样,京里还有御医呢,只不过她见不到,什么阿猫阿狗的都能叫华佗,可见华佗也是个没本事的。
不知道如果她晚上也发热了会不会有人给她请个大夫,想想丑丫就想笑,大抵是一卷席子裹着扔到一处没人的地方任她自生自灭吧。
人和人果然是不一样的。
人和人果然是不一样的。
林二少脑袋出了点血全府就跟要抄家似的搞得人仰马翻,而林五小姐睡了一觉起来的时候就不给饭吃了。
身边的丫头一个比一个像主子。明明是她们不理自己,对自己不好不给自己玩,自己才会去前院找那个姐姐玩,结果她回来她们反而阴阳怪气地说“小姐既然嫌弃我们,宁愿住那个丑八怪的地方也不愿意回来,那打发我们走就是了,我们也好回了夫人,全了小姐的一番心思”。
她有什么心思,心思又是什么东西?
还是丑丫姐姐好,虽然她从来不正眼看自己,但是她是除了娘唯一愿意抱自己的人,她和娘一样温暖,而且不像娘那样总是哭。
林五小姐是不喜欢娘哭的,因为娘一哭,院子里那些姐姐都会阴阳怪气地说着什么,“窑子”“婊|子”那些词儿她经常能从她们嘴里听到,那个夫人也是这么叫自己的,不对,现在要叫她“娘”了。
明明她有娘,为什么还要叫夫人“娘”呢。
她们说,是因为她娘死了。
想到这里,林五不禁有些害怕,“死”是什么?
那天娘握着自己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但是她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因为三姐姐说让自己去找她,不找就告诉爹,让爹撵她们出去。
后来呢,后来娘就不说话了,闭上眼睛睡着了。
不,院子里的嬷嬷姐姐们说,娘去了。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看到娘。
想到这里林五哆嗦了一下,她总觉得娘没有死,肯定还在某个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盯着自己,这个院子阴森森的,那些丫头姐姐们根本不理她,她想喝口水还要踩着凳子自己倒,饭总是凉的,林五想起了那个饼子,带着丑丫姐姐身上阳光的味道,其实那个饼子并没有那么好吃,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那个饼子她就会分泌口水。
那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想起丑丫,林五心里有些害怕。
她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情,她不知道丑丫姐姐是不是生自己的气了。
其实从那个凶神恶煞的女人进屋的时候她就醒了。
她向来浅眠,自从来到林府,她几乎没有睡熟过,因为娘总是咳嗽,晚上总是唤她倒水,娘唤不动那些丫鬟姐姐。
林五有些沮丧,丑丫姐姐是因为她被打的,可是她却害怕的不敢睁开眼睛,也不敢替丑丫姐姐说一句好话,不知道丑丫姐姐会不会怪自己。
哦,不对,丑丫姐姐一定不知道自己是装睡,自己不告诉她不就可以了么?
丑丫姐姐对自己那么好,只要自己缠着她,她一定会心软的……
想到这里林五笑了,她要去找丑丫姐姐,林府只有丑丫姐姐对自己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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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日子还要过多久……
暗无天日,比蝼蚁还卑微不如的日子……
丑丫感觉沾着药膏的手指在哆嗦,药膏颤抖着,在斑驳的铜镜里印出自己丑陋的青痣和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
她看不到自己的后背,只能凭着感觉胡乱地涂抹,后背新裂开的伤口锥心地疼,药膏刺得伤口火辣辣的,她感觉自己牙都在哆嗦,有些地方她的胳膊够不着,稍微剧烈伸展就能让伤口迸裂。
不是应该习惯了么?丑丫苦笑,这不是第一次了,她受过比这重得多的伤,但是没有一次比这次更让她难受,是因为那个孩子么?她不愿去想。
“丑丫,丑丫,丑丫……”
恍惚间,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丑丫茫然地抬起头,依旧是脏兮兮看不出原色的小袄,小孩子脸上不知从哪里蹭地一块白一块黑,丑丫有些恍惚,正是这些似曾相识的场面让她脑袋发热一眼认定小孩是和她身份差不多的“奴才”,却没有想到面前的孩子和自己是两个世界的人。
小孩伸出短短肉肉的胳膊跌跌碰碰地要抱丑丫,丑丫躲开了,似哭非哭地看着小孩。
这个时候她还没有忘记侧着脸不让小孩看到她那块骇人的青痣。
小孩不解地歪着头,似乎不理解为什么疼爱自己的丑丫会躲开自己,露出失望的表情。
看着这样的小孩,丑丫心里涩然。
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第一次丑丫觉得自己看不懂一个孩子,她不知道面前小孩子得无辜是不是装出来的。
大概真的觉得自己很无辜,小孩扑上来缠着丑丫攀上丑丫的胳膊。
丑丫伸胳膊不想让小孩碰触,却再一次牵动伤口。
“嘶——”丑丫忍不住发出低呼声,刚刚抹上药的伤口裂开,药膏融在血肉里的感觉就像是刀子活活割下一块肉。
小孩哆嗦了一下,后退了半步,脸上露出惶恐的神色。
丑丫再一次恻然,她发现其实在小孩出现的那一瞬间她就原谅了她,毕竟小孩还小。
丑丫用一个连自己都不能说服的理由去原谅了孩子,事实上丑丫比任何人都知道,越是在艰难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就越早熟,丑丫自己就是,她很早就懂得看人脸色,自然分辨出那些人可以惹哪些人不可以惹。
小孩子远比大人以为的聪明的多,尽管丑丫自己也还是个孩子。
“五小姐,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丑丫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道。
小孩不解地歪头,疑惑地看着丑丫,仿佛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孩子就是孩子,那眼底的慌乱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
丑丫心软了,“五小姐,您应该去您该去的地方,以后别来了。”
“权当不认识奴婢,好不好?”
“不好!”
小孩这次回答的干脆利落,丑丫竟听出一丝“林管家”的味道。
就算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凤凰还是凤凰,那与生俱来的上位者气势,小孩倒是一点也不少。
想自己五岁的时候,有没有这样干脆地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小孩和自己终究是不同的。
“你想害死我么?”
听到小孩这样的口气,丑丫倒是没有不高兴反而觉得身为主子的小孩理应这样,不过为了自己日后的安全,丑丫语气重了一些,小孩露出点怯意,刚刚那点气势全部都消失殆尽,出现在丑丫面前的依旧是五短身材的小五儿,一如初见。
“五儿喜欢,喜欢丑丫。”小孩眼睛湿漉漉地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声音娇娇嫩嫩的,慢慢涨红的小脸很是让人心疼。
丑丫伸手揽过孩子,用她那半干净清秀的脸贴着小孩软软地头发。
小孩用她短短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附上丑丫地腰,手心炙热的温度烫的丑丫心疼。
渐渐,小孩开始抽泣,先是很小声,后来声音慢慢变大。
眼泪鼻涕蹭在在丑丫胸前,湿湿的。
“唔,对,对不起……呜呜,丑丫,呜呜,我不是故意的,呜呜呜……”小孩子努力系吸着鼻子,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使劲地在丑丫怀里拱来拱去。
对于某些事情,小孩子的敏感地可怕。
丑丫开始自责,她竟然生一个孩子的气,而且还是个母亲刚刚去世的孩子,牙还没有换完。
“嘶——”
小孩子的扭动地身体让丑丫调试身体的时候,伤口再次迸裂,疼痛感让丑丫绷紧了身体,伤口裂开的口子更多,背后不知是血还是汗,粘稠的贴着身子,丑丫疼得快抽过去,但是她怕吓到了孩子,还是努力忍着,左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小孩的额头,右手紧紧地握着拳头,在掌中掐出了红色的月牙。
此时,若是有人进来,一定可以看到,丑丫那半边完好的脸,苍白的几乎看不到血色,额头上是大颗大颗的汗珠。
可是小孩看不到,她只是专心的哭,直到好久没有听到想要的回应,小孩才疑惑地抬起头。
刚刚还在温柔抚摸她的丑丫姐姐,脸白得像一张宣纸,好像,好像当年娘亲的样子……
“丑丫,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小孩一下子慌了,手忙脚乱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丑丫勉强抬起头,她想对小孩说,不要慌,我没有事。
可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连笑得力气也没有,只能努力撑着身子,不让自己倒下去。
“丑丫姐姐——”
丑丫努力睁开眼睛,她觉得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小孩的哭叫声由最开始的忽远忽近渐渐地越来越小,越来越细。
“丑丫姐姐!!”小孩厉声哭喊,刺耳的声音让丑丫恢复了短暂的清醒。
抬起头,想伸手安抚小小的五儿。
四目相对,视线相汇,她看到孩子的眼睛越睁越大,表情由担忧害怕慢慢地变成惶恐惊惧。
小孩不断地低后退。
退到了门槛处踉跄地摔倒在地上。
看到异常的孩子,丑丫本能想过去扶起她。
下一秒,却看到小孩迅速地从地上爬起,飞快地冲出房门,一边跑一边发出犹如厉鬼在身后索命般的尖叫声——
“鬼啊!!!”
她看到丑丫那半侧脸那大片狰狞丑陋的青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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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儿和青痣(二)
“鬼啊——”
丑丫耳边响起异常扭曲刺耳的尖叫声。
小孩子那双因为恐惧而被放大的瞳孔,在丑丫的视线中被无限放大,她被孩子的举动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看着小孩连滚带爬,仓促离去的背影,手还悬在半空,保持着刚才扶小孩的动作,半晌,无力地垂下来,露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
心空了好大一块,就像被刀子绞似的,比身上的伤还要疼百倍,千倍,她几乎晕厥。
丑八怪,恶鬼,扫把星……
这一类的话,从她有记忆起,就一直萦绕在她耳边,那似乎已经成了一个自己身上另一个符号,一个身份,一个标志,瞧,她们都喊她叫丑丫。
她渴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就像厨房薛大娘的闺女叫春花,太太房里的端茶丫头叫绿梅。可惜那个有过给她起名想法的梅嫂已经去世了,丑丫有的时候想,若是梅嫂子还在的话,自己或许也会有一个正正经经的名字,说不定还会有一个姓氏,当然这也只是妄想而已,丑丫清楚的知道,就算梅嫂依然健在,自己也会一直叫丑丫的,所谓的对她最好的人,也只不过是在空暇的时候,会偶然照拂一下,梅嫂对她,连已经死去的小红姐也不如。
虽然梅嫂经常背后骂小红姐是“小骚蹄子”,可是她依然会在偶然遇上的时候问候一句“小红姑娘,吃饭了没”,而面对自己,梅嫂总是习惯性的忽略,丑丫大抵猜出了原因,无非就是梅嫂后悔了,后悔自己一时心软,后悔把她带到林府,后悔,无端端地惹来一身腥……
她一直以为,自己一辈子也就这般浑浑噩噩的过了,死,她没那个勇气,活着,也就混口饭吃。
可以说,遇见小孩,是她死水般生命被风吹起的一丝涟漪,有那么一阵波动,但过后又是一片平静。
原本如此。
可是小孩,偏偏像她伸出了手,向如此丑陋地她伸出了手,她依赖她,瘦瘦小小的身体,就那么靠在自己怀里,温暖地让她放不开,就算得知了小孩的身份,依然痴心妄想着,可以永远在她身边,看着她长大成人,出嫁,一点一点汲取着小孩身上的温暖。
一个失宠备受争议饱受欺凌的小姐,一个卑微蝼蚁不如行尸走肉的丫头。
有那么一瞬间,她在孩子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她庆幸着,自己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叫五儿的孩子,念叨着自己,糯糯软软地叫着自己“丑丫姐姐”……
可是老天总不准许她做梦太久,她刚燃起那么一点希望,却被孩子看到了那自己精心隐瞒的半张丑陋的脸,所有的希望和欢喜瞬间土崩瓦解,原来,自己什么也没有。
那样的温暖,不属于她,从来都不属于她。
或许,小孩不是有心的,但是就是这种无心,更伤人。
林府很大,大到譬如丑丫这样的“老人儿”也不知道林府究竟有多少下人,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新面孔了,来了走了的,林府也很小,小到一点风吹草动,敏感的人就会察觉然后传开。
五小姐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神志不清,嘴里还嚷嚷着,“鬼,鬼,有鬼”。
所有的人都幸灾乐祸地想看丑丫的笑话,因为大家都知道,造成五小姐生病的“真凶”是谁,可是奇怪的事,丑丫并没有因此受到责罚,月钱一分没少,也没有像大家预料的那样,给她一顿打,赶出林府。
五小姐再不济,也是林府的千金,纵使林夫人恨她恨的要死,官宦人家出身有教养的小姐,也不会随便将手伸向自己的庶女,若是让人知道了,这就是七出的大罪,就算林老爷忌惮林夫人的娘家,但是这感情肯定是出现了破裂,得不偿失的事情,林夫人是不会做的。
所以对这件事上,林夫人很是尽心,就算是心里不以为然,但是表面上还是非常关心这个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庶女,林府的下人们都说夫人慈悲良善,有一颗大度的心。
原本五小姐病了这种事,是传不到丑丫这个砍柴烧火的丫头耳朵中的,大家都嫌她晦气,生怕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但是人是很奇怪的一种生物,无关紧要的人,无关紧要的事,无聊的时候总愿意找个乐子。
你丑丫不是有能耐了么?
你丑丫不是傍上了那个倒霉的五小姐了么?
瞧瞧你那个热乎劲儿,长这么丑还往小姐那凑,不知天高地厚,现在把小姐吓到了吧,哼哼,想攀高枝,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就这样,伤口还未痊愈的丑丫,在下人们当着她的面有意无意地讨论中,知道了所有的事情,包括五小姐病后,身价水涨船高,吃穿用度完全是以前不能比的,比如五小姐现在很受夫人爱护,那些曾经怠慢五小姐的下人都被夫人赶了出去随便配了小子。
说这话的白婶子嘴巴拉巴拉地,很是神采飞扬,就像是她受了夫人器重一样,说完后,白婶子还若无其事地瞟了丑丫一样,得意洋洋地走了。
从此以后,丑丫愈发的沉默,早出晚归,砍柴,打水,烧火,若不是那高高的柴堆,大家或许已经不记得林府有一个叫丑丫的沉默丫头。
别人也许会忘记,但是白婶子不会,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丑丫硬气了,每月的月钱也不上交了,任她磨破了嘴皮子,丑丫依然不动如山,口都不松一下,弄得白婶子天天在房间里指桑骂槐,丑丫也不吱声,任白婶子骂,骂玩了就说一句“说够了就睡觉吧”,就好像是真的睡着了一般,噎得白婶子没话说。
后来白婶子觉得丑丫实在是没什么油水可榨了,又觉得丑丫晦气,干脆搬出去和别人一个屋子,丑丫就成了唯一一个一人占着一屋的下等丫头。
春去秋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丑丫一个人守着那个小屋,守着柴房,守着水房。
那个曾经和她有过短暂交集的五小姐,据说和夫人关系很好,现在和三小姐,四少爷一起在学堂念书,听说她和唐员外家的小公子定亲,听说……
不过,这一切和她已经没有了关系。
如今她已快及第,及第之后,林家一般会给下人两种选择,留下,或者是离开。
大约是离开吧,不知何时兴起了这个念头,起先只是一时意气,但是随着年龄的增加,这个念头倒像是在她心上扎了根一般,她想离开林府,这世间这般大,总有她容身的地方,再不济,也就是回到小时候乞讨的生活。
见过地狱的人,是无所畏惧的。
丑丫不懂这些,她只单纯的,一心想离开林府,离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