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四章 锋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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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安十五年，十二月，藜京。
芦雪亭中，殷皓坐于案旁提笔细细描绘，铺展开的宣纸上，一支红梅静静绽放。
靠墙处，宇文光正端坐习字。
“啪”的一声，宇文光的手背上浮现出一道红痕，手一颤，笔尖上一大滴墨落在纸上，缓缓晕染开来。
墨忻执着荆条，冷冷道：“指实掌虚，腕肘并起。”
宇文光咬了咬牙，手背上的痛楚比起从前在战场上所受的伤根本算不上什么。真正令他感到愤懑的是，连续二十多天，每天自早上辰时至晚上戌时整整六个时辰，他必须不断重复地写横、竖、撇、捺、点这五个笔画。其间只要握笔姿势稍有偏差，或是笔画略不工整，在一旁担任监督之责的墨忻就会一荆条抽过来。不是很痛，但这种由于自己重复犯同样的错而一再受到的惩罚，令他感到分外羞耻。而这种羞耻，在一天天的累积中，已到了爆发的边缘。
当墨忻再一次扬起手时，宇文光突然一抬手挡住了就要落下荆条，顺势一带一扯，把墨忻拉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然后在早儿的尖叫声中，抓起案上的砚台，朝坐在不远处的殷皓劈头盖脸地扔了过去。
殷皓举手搁挡，“嘭”的一声，墨汁四溅，砚台击在他的手臂上，掉落地面摔得四分五裂，宽大的袍袖上墨汁淋漓。
宇文光直直看着殷皓，目光桀骜不驯。
早儿紧张地挡在殷皓前面，狠狠瞪着宇文光，生怕他再扔什么东西过来。
殷皓放下手臂，轻轻挥了挥手，命墨忻拉着不情不愿的早儿退了出去。他淡淡一笑，晶亮的黑眸亦满是笑意。“终于忍不住了么？比我料想的时间要长，唔……只是可惜了这幅梅花图。”
“殷皓！你到底想要什么？！”宇文光大声质问道，这已是他第二次问出这个问题。上一次被殷皓巧妙地避过了，然后两人似乎在较劲一般都对此避而不谈，因为他们都知道，谁先开口，谁便会在接下来的讨价还价中处于下风。但是，宇文光不得不承认，这场较劲他从一开始就处于完全不利的情势下，只要殷皓愿意他可以无休止地耗下去了。而宇文光虽然知道自己有对方想要的，却没有把握随着时间的流逝，对方的兴趣是否会逐渐减淡，如果那样，一切，便没有了意义。所以这一回，无论如何他都要知道答案，只有明确知道对方的条件，他才可以见机行事，为自己争得最大的利益。
殷皓挽起被墨汁浸透的袖子，伸出右手食指，就着手上的墨在案上画了一个图形，一个黑色的火焰的图形。宇文光看着那个图形，胸中涌起万般滋味，是自豪，是怀念，抑或是悲伤……
“这是黑炎军的标识吧，”殷皓抬头看着宇文光，黑眸澄澈静谧，“想要吗？”
极力平复了情绪，宇文光将目光从黑炎上移开，迎上殷皓的目光，冷笑道：“南聿也有可与黑炎军相媲美的骑兵？”
殷皓摇摇头，坦然道：“即便有，以你的身份也无法驾驭。”他不紧不慢道，“但是，有训练有素的士兵，有健壮的马匹，有充足的粮草，有最好的武器，不够么？”
宇文光眯起眼，碧色的眼中流转着莫名的光芒：“为什么是我？南聿难道找不出一个可以训练骑兵的将领？何况，我是兀罗人，你不怕我以后反咬一口？”
殷皓微微一笑道：“我大聿人才济济，这样的将领虽然不多，父亲的麾下却还是有的。但是，以骠骑大将军之能，倾十年之功，花费无数人力物力打造出的七千精骑，与黑炎军仅晚照亭一战便损失六成。这样的结果还不足以让我做出选择么？至于日后你是否会反叛，你以为身为大聿人的士兵会跟随你这个异族人叛国么？”
“这么说，我，不过是你的工具而已，所谓的黑炎军真正的主人还是你。”宇文光淡淡道。
殷皓若有所思地看着宇文光，突然倾身伸出手指轻轻抚上宇文光额头的疤痕，轻声道：“唔……你是否一直都忘了一件事呢？光，我本就是你的主人。”
被殷皓的手指触及的一瞬间，宇文光仿佛觉得那柄刀再一次刻上他的额头，痛……他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冷汗顺着背脊悄然滑下。
殷皓收回手指，道：“抱歉。”见宇文光似乎惊魂未定的样子，挥了挥手，温言道，“也罢，今天不必习字了，关于我的提议你好好考虑，你且退下吧。”
宇文光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芦雪亭的，直到感觉到脸颊上的冰凉，他才从混混噩噩中清醒过来。
“原来，你竟是抱着希望的啊，宇文光。” 他轻笑着，“非要这样，才能彻底清醒么？”
抬起头，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落在他的额头上，寒冷彻骨。
……
芦雪亭中，早儿正在收拾书案。刚要拿起案上被污了的梅花图，却听在一旁更衣的殷皓吩咐道：“那幅画放着吧。”
“可是，大少爷，这幅画已经被那蛮子弄坏了啊。”早儿噘着嘴，心里把宇文光咒骂了不下千百遍，那个粗野的，不识好歹的，蛮不讲理的，臭蛮子！
殷皓更衣完毕，回到书案边，挥毫在画上勾了几笔。
早儿探头看去，原本被泼了墨的地方变成了一块险峻的山石，一枝红梅从山石的缝隙中曲折探出，傲然挺立，绝代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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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年关，藜京城的玉带街比平日更要热闹几分。沿街叫卖的摊贩，采办年货的人们，忙着赶回故乡过年的行人，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寒冷的冬日似乎也因此温暖了些许。
行到这里，秦峥和乌延拓不得不下马步行。秦峥一手挽着枣红马的缰绳，小心翼翼地避开行人，乌延拓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乌延拓是第一次来到藜京，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繁华的城市，但他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他的表情有些紧张又隐隐带着期待，眼中却是掩不住的忧色。
秦峥回过头，对他露齿一笑，道：“喂！不是说过包在小爷我身上么？放心吧。”
乌延拓点头，神情却是依旧。
秦峥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大声道：“跟紧了，万一走丢，可没地方去找你。”他转过头，突然，看见街边胭脂铺里有个熟悉的身影。他心中大喜，使劲挥手喊道：“小红！小红！”
那人向秦峥看来，却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梳着丫髻，身形小巧。她见到秦峥忙赶两步跑了过来，步伐轻盈地像头小鹿。小红近前行了个礼，满脸喜色道：“秦公子，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前两天三少爷还说您得过了年才能回呢。”
秦峥嬉笑道：“北疆战事方毕，剩下的都是些杂务，你知道我是最不耐烦这些东西的。所以，我就先赶回来，想着和小红一起守岁呢。怎么样，不会搅了你和你三少爷的好事吧？”
小红脸上浮起两朵红云，跺了跺脚，道：“秦公子要来，我还能用大扫把赶您么？”
秦峥哈哈大笑，“啊呀呀，小红就是这点好，从来不说谎！”
眼看着小红嘟起嘴，脸红得快烧起来一般，秦峥便也不再逗她，止住笑，道：“我正要去找你家三少爷，他在府里么？”
“三少爷一早去了城东的木匠铺取桃符，估摸着该还没回。”
秦峥想到好友的性子，道：“想来不到天黑是回不了的。对了，进城的时候，听人在传说月白收了个异族侍从，是真的么？”
小红点头道：“嗯，殷公子身边是有个异族人。前两天我还远远看到过，皮肤白的跟雪似的，三少爷还说，他的眼睛是绿色的。啊呀，您说，长那样，晚上看到不会吓一跳么？”
秦峥“噗嗤”笑出声来，眼角瞥见乌延拓脸色不太好看，心说，这儿还有位是金发绿眼的呢。忙憋住笑，摆手道：“我去找你家三少爷了，改天再去看你。”
“是，秦公子走好。”
待走远些，秦峥转头对乌延拓道：“你可以放心了，我那表弟虽然是老成无趣了些，待下人倒是最温和不过，宇文光在他身边，不会吃苦头。”
乌延拓“哼”了一声，脸色却是稍稍放松了些许。
两人直奔城东而去，秦峥对藜京很是熟悉，约摸半个时辰后，两人便已来到了一个木匠铺门口。
铺子的主人是个四十来岁的大汉，显然认识秦峥，一见到他，便上前殷勤地打招呼，道：“秦公子是来找三少爷吧？三少爷在后边工房里，您随我来。”
两人一踏入工房，便觉得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木头的霉味和汗液的酸臭味。一人背对着门口，赤着上身坐在长条凳上躬身刨木头，周围站着几个人观看。刨花四溅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背上因为用力而崩紧肌肉，上面沾着些木屑，细密的汗水渗出黝黑的皮肤，闪闪发亮。
“三少爷，秦公子来了。”铺子主人道。
那人“嗯”了一声，并不回头，依旧全神贯注地做着自己手上的活。
秦峥也不以为意，拉着有些迷惑不解的乌延拓坐到了一边。
终于，那人放下刨子，拿起刚才正在刨削的木板放在眼前看了看，然后递给围在他周围的那些人，道：“虽然只是桃符，却是要在别人家门口挂上一年的东西，也是马虎不得。我这个算是个样子，你们就照着它做吧。”
那些人拿着桃符，一个个连连点头，道：“三少爷教训的是，我们理会得。”
见人们渐渐散去，秦峥这才走上前，笑骂道：“好你个连三！小爷我千里迢迢赶回京城，头一个就来见你，你倒好，不理不睬的，该当何罪？!”
那人转过头，乌延拓这才看清他的长相，十六七岁的样子，方方正正的脸，五官平凡。但当他对着两人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竟隐隐透出一种奇异的魅力。只听他朗声道：“你这秦猴儿，每次巴巴的找人能有什么好事？更何况是千里突袭！说吧，要我干什么？”
秦峥嘿嘿一笑，抓了抓头上的乱发，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个……泽禺，我想你陪我一起去见月白。”
连渠一愣，目光在秦峥身后的乌延拓身上转了一圈，随后瞧着秦峥似笑非笑道：“啊呀，都唤我的字了，看来是了不得的大事！我猜猜，是什么……唔……该不是你欠了这位兄台的债还不出来，人家找上门来了，所以要找月白帮你摆平吧？”
秦峥老脸一红，瞪圆了眼睛，大声道：“稔多废话！你帮是不帮？！”
连渠哈哈一笑，点头道：“帮，当然帮！” 他随手抓了块脏兮兮的布巾，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木屑，一边道：“看来，去了北疆两年，你还是没什么长进啊，你就这么怕月白么？定要拉上我才敢去找他。”
秦峥撇了撇嘴，理直气壮道：“你还不知道我那表弟么？看着温温吞吞病病歪歪，性子可是厉害的紧。就说小时习字吧，写那五个笔画，我们哪个坚持过了十天？也就他，一写便是三个月，耗到先生都没了耐心，求着他停下。想想，那是人能做到的么？！”
连渠深有同感地点头道：“这话倒是不错。行了，我们走吧。”他放下手里的布巾，抓起扔在一边的衫子，胡乱披在身上，就这么坦着胸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铺子，外边寒风凛冽，他的头上顿时漫出一丝丝白色的雾气。
秦峥显然对连渠的打扮习以为常，亦不顾四周投来的惊异目光，牵上马与乌延拓跟在他身后。
乌延拓突然开口道：“他真是连家的三公子？”
秦峥点点头，道：“是否没半点像世家大阀的公子？”
乌延拓对着连渠的背影看了半晌，道：“好汉子！”
秦峥微微一笑，轻声道：“泽禺自小便是这样，羡慕不来的。”
连渠在前面听到两人嘀咕，转头道：“你这秦猴儿定又说我什么坏话呢？方才铺子里不方便，现在，你总该把前因后果告诉我了吧。”
秦峥道：“我能说你什么坏话？我还指望着你呢，连三少爷。”接着便将自己和乌延拓的赌约和途经斗箓县的意外发现说了。秦峥最后道：“那兵士提到了‘应二爷’，我想着藜城里能瞒着我们父子把人从北疆运回来的也没几家能做到，想来想去，该是‘殷’家才对。本想回来便找月白打听，没想到一进城便听到城里传言殷家的大少爷收了个异族人在身边，模样也符合。我想，八成就是那人。”
“所以，你是想找月白要人了？”
“没错！”
连渠侧过头看了秦峥半晌，然后把乌延拓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掉回目光对秦峥微笑道：“这么说来，那个赌约你输了？当年打遍京城无敌手的秦峥，打架输了？”
秦峥的娃娃脸“腾”的一下就红成大苹果，大声道：“这次不算！这家伙，这家伙耍诈！他竟然在快到京城门口的时候，才突然告诉我，那人是宇文光！你知道么？是那个从那么远射了我两箭的宇文光诶！结果我一个闪神，才被他给打下了马。所以，不算，绝对不算！”
乌延拓皱眉沉声道：“你想赖掉么？”
秦峥忙摆手道：“那不一样！赌约输了我当然会履行承诺，但是打架不能算输！”
见秦峥斗鸡般竖起浑身毛发，极其认真地努力维护自身荣誉的模样，连渠哈哈大笑起来，就连乌延拓也舒展开眉头，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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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府，洗砚轩。
任方深深低下头，伏下身子道：“那么，老师，学生就告辞了。”
殷彦平点点头道：“你去吧。”转头对跪坐一边的殷皓道：“皓儿，你且送送伯正。”
“是，父亲。”
殷皓与任方并肩走出洗砚轩，园子里一片银装素裹，清幽至极。
任方开口道：“年后，月白便要任勤政殿说书一职，到时为兄已在任上，便提前先给你道声喜吧。”
殷皓微笑道：“月白谢过伯正兄。倒是伯正兄右迁青沣郡太守，为弟尚不及为你道贺，你便要匆匆赴任，真是让我过意不去。”
任方叹了口气道：“老师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青沣郡如今盗匪横行，上任太守便是因剿匪不力而被罢官问罪，百姓如今处于水深火热，我又岂能安心在京城待至年后赴任？”
殷皓转头看向这位比自己大了十岁的青年官员，他虽然口中在抱怨，但飞扬的眉梢与坚毅的薄唇，却无不显示出一种舍我其谁的气度，便笑道：“乱世方可出英雄。青沣郡盗匪为患，不正是伯正兄一展长才之地？想来你已是胸有成竹了罢。”
任方淡淡一笑，转开了话题：“月白才智过人，一直以来皇上便对你寄予厚望，三位殿下更是与你交好，由你任勤政殿说书是再合适不过。然，为人臣毕竟不同于为后辈子侄，初入官场，月白当小心从事，若有不解之处，可写信告知。为兄虽不才，但任此职三年，心得总还有些。”
殷皓一揖道：“多谢伯正兄提醒，月白一定谨记于心。”
两人在殷府门口停下脚步，任方拱手道：“月白请留步，为兄告辞了。”
目送着任方背影消失，殷皓正要转过身，喜莲走了过来，道：“禀大少爷，秦公子回来了。同来的还有连三公子和一个兀罗人。我已将他们请在垂芬厅，由早儿伺候着。”
（第四章完）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四章 锋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