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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归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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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天山之巅。
愁云惨淡,百丈成冰。
却是杀人的好天气。
这样的天气里,流淌的鲜血更容易止住,尸体也不会很快便发出恶臭。
这正是上官金虹与魔教教主约战之日。
上官金虹行走在苍茫无际的积雪之上,荆无命紧随在他的身旁,看起来既像是上官金虹的影子,又像是另一个上官金虹。
他们此去是要杀人,还是被杀?
杀人,同时也被杀,这本是江湖人的宿命。
有的人是笑着杀的,亦有人流着泪杀,有的杀是见血的,也有不见血的……有的人不杀人,却做着比杀人更伤人的事情——白愁飞如是说。
数不尽的血雨腥风,道不尽的是非恩仇,构成了永恒的江湖。
上官金虹的脚步停下,荆无命也立刻停下。
上官金虹没有开口,荆无命也看不到上官金虹的脸色。
但他的心却已下沉。
多年来,两人心神间像是有种奇异的感应,可以互通声息。
自他们彼此坦露心迹之后,这种感应尤甚。
他已明白了上官金虹的意思
他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上官金虹的自负与骄傲。
爱,绝不是一个男子汉的全部。
他阻止不了,也绝不能阻止他。
“等我回来。”上官金虹只道。
荆无命望定着上官金虹深邃的侧脸,良久,沉声道:“你若不回来,我……”
上官金虹转过脸来,那双总能轻易便拨弄人心的幽幽深瞳凝注着他,让他一时竟也痴痴说不出话来。
上官金虹一字字道:“你若要等,便是三年五载,纵使终其一生也要等下去,若非如此,你便自去,不等也罢。”
荆无命原本被冷风吹的泛白的脸色突然涨红,忿然道:“我便在此处等你,你若不回来,我便一直等下去!”
上官金虹这才满意地勾了勾唇,形成一个颇为愉悦的笑容。
荆无命是他的。
从生至死,永永远远,只属于他。
“上官帮主果然守信。”苍老的声音带着志在必得的野心。
“你便是那魔教教主?”上官金虹的语气淡淡地,并没有刻意掩饰其中的失望和惋惜之意。
这位神秘的魔教教主已不再年轻。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身形也已佝偻,周身的气势虽凌人,却不及孙白发的浑然自得之态。
当然,让上官金虹叹息的绝非岁月如刀英雄迟暮之流,而是这大概会是自己最后一个对手。
在他看来如此大费周折,机关算尽,已然输在一个“怯”字上。
“如此,便请教了。”
开始时仿佛是一钩新月,忽然间却像是玉盘中天,银辉温柔倾泻间,冷光却乍然而起,带着比朔风更凛冽的寒意,呼啸而至。
此时羲和未落,黄云漫天,何处来得明月?又如何会时满时缺?
明月非月,银辉也绝不温柔。
这是一道足以让万物失色的杀招,是杀意浓烈到极致,凝结而成的宛若详和的死意。
上官金虹的手指尙笼罩在袖中,这自然也不是他的招式。
但他似乎丝毫也不惊异这看起来垂垂老矣的教主,能使出如斯艳绝的一招。
他只是仿若无动于衷地,静止地,凝视这一幕流泻的银光。
他的内力已失,气劲大不如前,但二十年来练就的目力还在,刀光剑影中磨砺的机变仍在!
在这一轮莫测而妖异的明月中,他已瞬间扑捉到明月的心。
如尖锋之于剑,任何兵刃都有它的心。
明月随心而动,心就是它的命脉。
一只金光骤然飞起,似激起无数火花,截断了这一招的命脉,又乍然一分为二,突转直击。
教主倒下去的同时,一柄仍在微微震颤的刀脱手跌落在纯白的雪上。
这时上官金虹才看清,“明月”不过是一柄很平凡的,弯弯的,看起来并不特别起眼的刀。
“我败了。” 老人在最后颓然道。
“不。”上官金虹的脸色又有些泛白,却只冷冷道:“人为刀役,刀为人魂。败的是你的刀,你还没有败于我的资格。”
下山的路途有些意外地漫长,上官金虹压下喉头涌起的腥甜,却压不住窜涌的气血。
或许,他可以休息一下。
已经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不是吗?
倚在冷硬的岩石上,上官金虹看着空中窜起的属于金钱帮的信烟,知道小飞已带领几个舵主成功剿灭了山下魔教的大部,相信在将来至少二十年内,魔教都再难立足武林。
不知何时起,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落在上官金虹沉静地仿佛入睡的脸庞上,竟几乎浑然一色。
荆无命寻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幅情景。
他一步步走进,似乎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的心上。
上官金虹蓦然睁开了眼,目光如刀凛锐,而在看到荆无命的瞬间又变成了一种不甚明显又确实存在的温暖与柔和。
上官金虹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却问道:“你怎么来了?”
荆无命上前轻轻握起上官金虹冰冷的手指,闷声道:“我说等,但并不是原地等。”
“我这一世,一个江湖人所能拥有的一切,我都已经有了,若叫我就此撒手人寰……”上官金虹略一停顿,感到荆无命的手指隐隐收紧,才续道:“我是决计舍不得的。”
荆无命的手指,修长而干燥,年轻而有力,握着感觉不坏。
习武之人极少会让自己的手掌受阻,尤其是像荆无命这样的剑客,再不修边幅,也总是指甲齐短,袖口紧束,绝不让任何东西妨碍拔剑。
但他们却习惯彼此的手指,像习惯彼此的呼吸。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上官金虹第一次牵起那个乞丐般的男孩脏兮兮的手指步入上官府的时候?
还是他一次次执着男孩的手教他吃饭写字握剑的时候?
总有一些琐屑又珍贵的片段,只有在回忆里才能真正懂得。
“不得不说,并不怎么暖和。”上官金虹带着一丝怀念一丝喟叹一丝挑剔,道:“但聊胜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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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儿,时辰到了吗?”
“到了,爷爷!”
“‘小楼春雨有时尽,昨夜金风昨夜事。’各位可知道我说的是哪两件事?”
“到底是什么事啊?爷爷别买关子了,快给大伙说说看!”
“你可真是孤陋寡闻了,连这近来江湖中最轰动的两件事都不晓得。这‘小楼春雨’便是那魔教的镇交之宝圆月弯刀!这把魔刀在数十年前掀起了数次武林浩劫,使得千千百百江湖中人亡命刀下,以致人们只要听到‘小楼一夜听春雨’的诗句便想起那刀上的刻字,无不骤然变色。幸而近几十年间,魔刀没有找到相适的主人,魔教也因结怨过多而蛰伏关外。”
“哦?那怎么能说是近来的大事呢?”
“自是因为这魔刀又重现江湖了。却不料出师不捷,竟已大败在金钱帮帮主上官金虹手上。这金钱帮素来横行无忌,此番却是为中原武林免去了一场血雨腥风。”
“好厉害……那下一句又说的是什么事?”
“这乃是说那“龙凤金环”上官金虹在三日前金盆洗手,上官飞继任金钱帮帮主。”
“这金钱帮正是鼎盛之际,那上官金虹也是正值盛年,为何也就要退隐江湖?”
“这就不是老爷子知道的了……老爷子只知道,不仅上官金虹,连荆无命也自那日起再没人见着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梳着辫子的大眼睛姑娘迈着轻快的步子穿桌而过,竟是那说书老人的孙女儿。
她自然地挽上一个俊朗温润的男子的臂弯,【她并不害羞,因为她觉得她的情感并没有羞于见人的地方。
她简直恨不得将她的感情当着全世界的人表露出来。】
“你看来过得不错。”一个面容平凡的蓝衫男子笑道:“想必你也知道,我是来道别的。”
“呵,近来似乎常有人来道别。”温润的男子苦笑。
“阿飞?”
“是……他说要到“海上”去看看,找找是不是真有长生的仙草,不死的神仙。”
“他说的当然不是真话。”
“我知道。”
“你没有不阻止,也没有问?”
“……我们都会好好活着,以后一定有见面的日子。”
“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不过现在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蓝衣男子只是拜拜手,道:“珍重。”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