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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 ...

  •   香樟叶在阳光下拉出黑色的影子,庞大得足以将树下的顾天蓝吞噬进去。
      顾天蓝抬头望了望泼墨成藏青色的天空,天气晴好,圆形明亮的光斑恰好打在她深陷的眼眶上,突兀得将她的表情映得更为呆滞。
      盛夏催熟了所有生长着的事物,包括爱情。

      所有青春期少女的白日梦,总在内心期盼一段《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爱情。彼时他们在盛夏的阳台相视一笑,羽毛面具下眼波流转,透过对方的眼睛看到了变得美好的自己,无论能不能拥抱,都不再重要。
      顾天蓝一向偏执地认为,眼睛,是人这种慵懒自私的生物体拥有的最为纯净的部分。
      顾天蓝曾多次告诉自己,就算天崩地裂也好,也决不能惶恐,必须始终保持这淡然而温柔的眼神。因为你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有人因你的眼睛爱上你。
      可现在她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繁琐的小情结?!
      她已经在这大太阳底下枯等了一个多小时了,浅灰色的T-shirt背上已被汗水打湿了一大片。原本端正的站姿趋于散漫,最后干脆直接坐到了石阶上,继续焦急地左顾右盼。
      眼睛里的柔情漫漫都见鬼去吧!她真恨不得闭上眼昏过去睡一会儿,又怕待会儿来的人找不到她,会以为她食言。
      那就再等等吧。想到他,顾天蓝的不安顿时消失了踪影,忍不住咧嘴傻笑起来。再等等吧,都等了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一会儿了。
      隐匿在叶影下黯淡的眼睛被渗出缝隙的零星光芒点亮,如同和煦的风抚摸过春日的湖面,潋滟波光粼粼闪闪的,铺卷开来。
      ——都等了这么久了。反正只有等到他,才会欣喜,才会心安呢。

      顾天蓝真是个平凡的少女,长相平庸身材矮小成绩一般,不会做家务不喜欢体育课不愿意自作多情……然而却有满脑子做不完的白日梦。
      顾天蓝梦到最多的人是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那个会令人惊羡到颤抖、欢欣到惊叫的边缘少年。狭窄的书桌上摆满了他的相片,习惯每天清晨掀开被子,侧过头久久凝望他的笑容,唇角自然地上扬出彩虹的弧度,然后取过相架,细细抚摸他永远定格在二十一岁的容颜,用温柔的语气跟他说早安。
      将这些设想与记忆中某些片段重合,用某些熟悉而喜欢的人填满相片上空缺的位置,心满意足地珍藏这些绚烂的瞬间,会在心里开出一朵纯白的小花儿来。

      而如今充斥满她的生活的,还剩下了一个人。
      看到他,会有一种欢喜从心底最柔软的地带生长出来,浅浅的,弥漫整个世界;听到他的名字,郁积在眉间的皱褶会自然地舒展开,时间会从荒芜变为静好;平常做笔记写到有关他的内容,即使只是音似,她也会感谢上苍特地让他的气息萦绕在自己枯燥的生活中;但真要提笔写他,却不知道如何下笔了,像个完全呆滞的提线木偶,只能机械地在纸上划拉墨水;闭上眼沉思,眼前却又浮现出他的笑容,温暖如昔,如同晨光熹微时水天之间绽开的第一束明亮的阳光,随后是满天蔚蓝和海上倒映的晴日。

      他叫亮,而她叫天蓝,他让她的天空多了想念的温暖。
      顾天蓝觉得,这就是喜欢。

      顾天蓝是极为讨厌等人的。不优秀,她也是个骄傲而敏感的人。等别人时自己必须一步不离地站在原地,却完全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这样的等待多久才会结束。这会让她觉得自己很傻。
      可是为了阿亮学长,一切都不重要了呢。学长是那么优秀,他一定有很多事要急着做,不像自己整天无所事事。或许他还要帮父亲下楼取报,或许他还要为祖母的收音机换上新电池,或许……或许他就在路上。
      顾天蓝撇嘴苦笑,这下真要承认自己傻了。明明是别人迟到,自己还要自我安慰地给他找借口。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吧,要让他的形象在心中成为最美,不惜修改自己的原则来贴合他,不惜变更自己的习惯来完美他,喜欢他偶尔的错误,包容他改不掉的坏脾气。
      慢着,顾天蓝双手托腮,有气无力地垂下头,脸上滞留着木讷的微笑。那就用自己承认早到来推卸他的迟来吧。就当自己记错约定时间,让他继续完美下去吧。
      为了他,她愿意,因为值得。

      又过了约摸十余分钟,顾天蓝深呼吸着试图稳定自己的情绪,最终还是右手挠着滚烫的头皮,不耐烦地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触碰到发丝,竟错觉这样高的温度该能蒸熟鸡蛋了。
      遥远的街角,一个挺拔修颀的身影绕过生长得粗壮葳蕤的香樟树,脸上带着温润如初雨的微笑,款款走来。“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顾天蓝自然而然想起了这句诗。阳光照在他白皙的肌肤上,被反射回顾天蓝的眼睛时,光亮得能灼伤人的视网膜。他右手握着一卷画轴,左手悠闲地插在裤兜中,脚步的频率变得比收音机里的八十年代老歌更缓慢。他从路的尽头走向她身边,仿佛用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
      顾天蓝的眼睛在阳光的烤炙下已然十分酸涩,她轻轻揉开被疲倦粘合的眼皮,怕所见他的来临只是海市蜃楼般的幻象。
      他像那颗最闪耀最饱满的星球,而顾天蓝只想成为浩瀚宇宙间一粒细小的尘埃,用最虔诚的姿态瞻仰他的光环。

      为了与学长的单独会面,顾天蓝中午专门洗了头发。还用吹风故意将头发吹得蓬松凌乱些,务求学长能看见一个不一样的自己。可被烈日无情蹂躏了这么久,发丝早已顽皮地泛起了油光。
      仍在靠近……离我还有十四步,十三步,十二步……顾天蓝的余光触及他时,立刻像触电一样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尘,拢拢额前被汗濡湿成一缕一缕的刘海,并竭力挤出一个足够甜美的笑容。她有些不知所措的慌乱,只好低着头不去看他,用手背胡乱擦擦额上的汗,却越擦越多,甚至脸颊也开始发烫了。她心跳的力度大到要将她一下子推下地狱,从嗓子眼倏而狠狠坠落回胸腔,震得全身都像打寒噤一样微微战栗,一边却又必须努力抑制住内心的紧张,努力掩饰深藏在心底的情绪,只一味等他靠近。

      “小顾,你等很久了么?”学长用手尴尬地揉揉深栗色的碎发,“对不起喔,之前的那张画实在很糟糕,所以我又赶了一张,画完再看时间已经晚了两个小时了……真的很对不起,小顾。”
      ——小顾。他总喜欢这么称呼顾天蓝,带着些微疏离的亲昵。
      顾天蓝双手接过学长递过来的画,紧紧环在臂弯中抱在怀里,像寻到了一件连城的珍宝,心头窃喜不已,又怕它会突然不翼而飞。他所给的一切都像自己偷来的,不可以理直气壮,也从不愿把这些与别人分享。他是埋藏在她心中最美好的秘密。
      唇角扯出一个标准微笑,眼睛眯成两弯倒垂新月,她故作天真地说:“其实我也是刚到的呢,中午睡了个午觉结果睡过头了好久!我还害怕你会在这里等我等到不耐烦呢,幸好……”说完如释重负般长吐了一大口气,小心翼翼地瞟学长的神情,倒真像在忏悔似的。
      “这样就好。”学长又靠近顾天蓝一小步,他的海蓝色T-shirt散发出一股馥郁的草叶的清香,顾天蓝被熏得有些眩晕,脑中只剩下学长被光晕柔化的轮廓,分辨不清这味道来自于他还是身后这棵茂盛的香樟树,“那我跟你说说我对上色的设想吧。”
      顾天蓝恍然从自己繁复如网的梦中醒过来,“哦”了一声急忙把画展开。

      这个简单的“约会”起因是:学校又指定学长参加绘画比赛了。
      据说他师从著名画家谢平懿——一个束着长发的怪老头儿,学过十年的油画,平日里无聊了随意在纸上勾几笔也能组成一个简洁的图案。自他初二转来S校初中部,每年都有这样的比赛等着他,与其说是机会,不如说是不可推卸的责任。
      但阿亮学长纵使再能干,也总分身乏术,报名注册的前一天既要筹备演说又要完成油画作品,实在太过为难。一向逞强的他也不得不丧气皱眉,坐在窗前哈着气,却因天气过分炎热,没有白雾凝在玻璃上。他用手掌不断擦拭着光洁的玻璃,想要把窗外繁茂蓬勃的景色看得更清楚些,眼前却是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
      每个人都想变得更优秀,可是他奢求的只是不要那么出众,安安静静当个普普通通的高一新生,就不用那么累。还可以趁今天,给自己漫长的暑假举行道别礼。

      学长的死党路晨是顾天蓝的邻居,常常最爱坑蒙拐骗顾天蓝给他写个检讨抄个书什么的。这次阿亮有难,他路晨肯定是不会坐视不理的。在听说了顾天蓝也曾学过五年水粉画之后,他先用一种近似老祖母的慈祥而诡异目光试探性地望着顾天蓝,顺带挠着有浅浅胡茬的尖翘小下巴,看顾天蓝只是惊悚地抽动肩膀,并未破口大骂“神经病”,就估计她今天心情不错,自说自话没问过当事人意见,就把“顾天蓝负责给纪希亮的画上色”这件事敲定了。
      其实油画和水粉画差异很大,但既然可以帮到学长,那顾天蓝也就义不容辞了。
      平时遇到路晨,看他嘻皮笑脸的痞样儿总是恨得咬牙切齿,甚至会产生揍他一顿的疯狂想法,如今倒真该好好谢谢他。虽然他来求她帮忙时,不停摇晃着她的手臂,蹭着她的肩膀,亲昵地称呼着“闺蜜”如此矫情的字眼,她现在回想起来仍然瘆得慌。想他有一个如此纯洁正直的芳名,咋就生了副完全相悖的猥琐脾性?
      嘿嘿,不过机会这样的尤物,有总比没有好。

      学长特地把几个重点部分圈出来叮嘱顾天蓝上什么样的色,顾天蓝顾不得看画,只侧首凝望着学长年轻的面容,长密的睫毛筛下阳光碎金,打出浅浅的阴影,衬得学长的轮廓更加鲜明。
      “嗯,小顾,其他的就靠你自由发挥吧。”学长点点头,然后细心地将画重新裹紧,用橡皮筋套好后交给了顾天蓝。
      顾天蓝双手接过,低头摩挲着他刚系上的橡皮筋,滚烫的手指触摸到他的余温,略有凉润的质感。她怯怯地说:“学长如果你忙就先走吧。”
      学长略有些错愕,一瞬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温润笑意。他举起右手,食指指尖在空中虚划几下,示意再见,于是转身沿原路返回。
      顾天蓝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沉默不语地微笑。她会让他先走,是不想他看见自己身后被汗水打湿的痕迹,会内疚。

      学长走到第十七步的时候突然顿住了脚步,顾天蓝的心跳也停了半拍。像早就自信地预想到她会留在原地,他转身用唇语对她说:“谢谢!”
      一时间,四周燎烈的光、斑驳的影、来往的人都隐去,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世界卸下了他浩瀚的面具,变得渺小,小如一回永恒的亲吻。
      顾天蓝说不出任何话,自己的思维仿佛被人生吞活剥,将最脆弱的一面裸露了出来。有一只手把他的动作拉得缓慢,她可以看清楚他的指节最细微的颤动。时光将这些影像重新编码,印上他的专属印记,然后全部植入了她的脑中。
      恍惚间听见有风吹过,其余的,只剩下心头的忐忑。
      放在心尖的最容易看见,藏在心底的最容易想念。

      馥郁的草叶清香还弥漫在空气中,似乎就是他从未离开过。顾天蓝深呼吸一口,走与学长相背的路回家。
      心情久久无法平静,为了在盛夏萌芽的感情,也为了玻璃窗之外看似明丽却又无法企及的未来。明天报名注册,后天就真的成为初三的奴隶了,从此日夜挣扎于题海之中无法自拔。两天时间,或许足以把整个生命都改写。

      时间真就在睁眼闭眼中消亡了。
      碎汞从香樟叶隙间漏出,渗入了顾天蓝的皮肤中。
      凝固了,这一整个未知的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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