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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庄生晓梦迷蝴蝶 ...

  •   端颐一百二続十続一続年,春。

      听说狐王与祭司就要大婚了呢。

      这几乎成了那一年,大街小巷中盘踞的所有狐狸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凡形成続人面,又通晓和合姻缘的狐狸,无一不知那狐王步轻寒是何等俊美妖诡,而祭司天赋异禀、温婉娴静,又生得一副好皮囊……自他们分别掌握狐族的行政与祀神大続权后,狐族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狐王与祭司的结合,本就是天作之合。纵是狐妖善妒,亦挑不出这一对璧人成婚的纰漏。

      狐王早已命人拟好诏书,昭告天下,大婚定在下个月初七于惊鸿殿举行。婚期是经被赐予国姓的通続天灵狐步铃兰以龟甲卜算,按黄历商榷,与狐王反复商讨核实方定下的。

      他大概是爱极了祭司的罢,据说她行礼时将著的嫁衣上金丝银线,绣满了精致繁复的石榴花纹,取其“多子多福”之意。深红的暗纹以芍药花続蕊熬浆染成,复而涂上萤光粉末,在熄灯时会迸出幽绿的光芒。佩戴的步摇,鸾凤以赤金打造,凤眼处镶以绿甸子,凤羽纹路精雕细刻,再缀以碎水晶,凤喙所衔珠链颗颗珍珠圆続润晶莹。既雍容典雅,又不失高洁脱俗。

      这样的考究细致,超过了之前任何一次狐王立后仪式。

      大婚届时,祭司修为已满,可登上祭祀之所惊鸿殿佛塔的最顶层,接受万続民虔诚的朝拜,再用法术将祭司信物狐灵软帐凝为一颗浑続圆完整的灵珠,使其悬浮空中复而坠下,按上神之意决出下続任灵狐。

      那此时的祭司即可恢复自続由之身,她便可以简简单单只作他的妻了。

      已是春末,漠漠寒意以迅猛之势笼罩了整座城池。

      枯败的红花被风雨蹂碎在地。池畔柳树上新生的嫩叶在西风中摇摇欲坠,远望凑成一片迷蒙烟云,仿佛一团被水洇开的碧色墨渍。池内荷花安闲地小睡,静待着夏日的惊艳。杨花落尽,子规啼鸣,鸳鸯也无意缠続绵戏水,百无聊赖划过水面,不料搅碎了一池春色。

      屈指算来,大婚距今不过十日,王城中的侍女们已经张罗着剪喜字贴窗花,内监们也已预备了红烛红灯。这不是宫中第一次举行婚礼,狐王早已纳妃三千,但王城中似乎从未这么热闹过。许是因为那众人猜度已久的东宫之主的位置,终于不空了罢。

      吃罢続饭后许多侍女攒在一起,听年长的内监闲话狐王与祭司的宿世姻缘,说得天花乱坠格外玄乎,却不知是不是真的。

      从前的狐王立后,大多是与其他妖族的帝姬结合,虽也是上神之意,但比起如今的狐王与祭司,毕竟少了些宿命的意味。至于纳的嫔妃,大都是寻常官宦人家的千金,只要求身家清白、品德贤淑、相貌标致则可,资质平庸,更不能与其相提并论。

      每当步轻寒信步踱过沉香园,听到内监们为了故事的小细节争得面红耳赤,譬如他第一次赠予祭司的礼物究竟是狐绒香衾还是走马灯,便会放下架子像个孩子一般扑哧笑出声来。春色撩人,心里想起那人便会酥続痒而柔続软。

      随行的擎威将军安臻遥小心翼翼地觑着狐王的神色。他皱眉,心头暗骂该死,请続命去教训那群乱嚼舌根的闲人,步轻寒只是微微摇头,说:“随他们去罢。”

      后宫中虽是佳丽三千,但狐王无心与她们周旋,他与她们说破了只不过是君臣关系,连绵延子嗣也带着功利的腥臭。只有他即将风光迎娶的这个女子,才是他梦寐以求的真正的妻。

      祭司此刻静站在园中,西风吹动木兰青色的御寒斗篷猎猎作响。近身侍女樱闲侍候在一旁。祭司信手拈花,眼神慵懒地看暮春花叶的神采,花続瓣边缘枯干而皱起,一副颓靡困春的姿态,而绿叶却是葳蕤油亮。祭司幽幽叹了口气,将花掷向了地上。

      步轻寒走到她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上,灼続热的手指触続碰到她冰凉的肌肤,女子猝不及防而微微战栗。

      “朕的祭司陛下,快看看,你把这花儿都羞煞了!”他埋头在她颈项间柔声说道,声音有些喑哑,许是批阅奏折太久未歇息的缘故,热气扑到她的肌肤上有潮続湿的触感,“莲生,朕会给你最好的。为夫可不想让糟糠失礼于人前呢,哈哈哈……”

      祭司本名顾莲生。

      她自出生便与其他幼狐不同,她的狐尾呈浅蓝色。狐尾是狐族灵力的象征,蓝色亦是狐族信奉的色泽,顾莲生的诞生无疑是上神预続言,她是狐族最好的守护者。

      樱闲收拾狐灵软帐的时候问过顾莲生:“陛下,适与狐族之王,万千宠爱在一身,应该是您最大的追求罢?”顾莲生抖着手指放下手中的青玉茶碗,惊了半晌。不是这个问题多么出其不意,而是她心底的答続案竟是否定的。

      她自修成続人面进入惊鸿殿起,历经百年沧桑,登上惊鸿殿内佛塔之顶指日可待。顾莲生如今已满三百岁,这正是所有雌狐情窦初开的年纪。

      狐族所有女子都羡慕不已,她不必苦苦寻觅,便有一段上神赐予的婚姻摆在面前——狐族之王朝她伸出手,娶她作自己的狐后……

      她永远浅浅地笑,青色的眼眸中不带任何笑意,情绪比任何人都平静。没有甚么值得惊喜,没有甚么值得骄傲,嫁给狐王是她的使命,与生俱来,纵使权力再大亦由不得自己作主。当初步轻寒宣布将于下続任灵狐决出之日迎娶自己时,来问过自己愿不愿意么?

      顾莲生蹙眉,螓首微侧,下颌抵到他的手指。她将薄唇抿成一条线,用手覆上步轻寒搭在自己肩头的手,低声问:“轻寒,你爱不爱我?”

      步轻寒反手握紧了顾莲生冰凉的手,乜斜着双眼,眼角妩媚地上続翘。他勾勾唇,答道:“莲生啊莲生,你即将成为朕的王続后,竟然还不明白朕的心意么?你是朕一直向往的女子。”

      顾莲生不语,也不再拒绝步轻寒的亲近。

      他忘情揽她入怀,她如平凡少続女安然靠在他身旁,沉湎于他的馨香中。指甲在他的银丝长衫上虚划,触到他的胸膛,搏动有力的心跳通过纤长的手指传到耳中,像是他永远不离不弃的凭证,只有死了,心衰竭了,他对她的感情才会停止。

      这个似是拥続抱的姿続势,在萧索的春风中,凝固了许久。

      顾莲生合上眸,眉目间一抹芙蓉般的清丽淡然,她徐徐说道:“轻寒,我明白的……陛下,您今日也乏了,不如早些回去休息罢。微臣也须筹备十日后的最后祭祀,去漪兰殿静心沐浴。”她转身为步轻寒拢拢衣领。称呼又转换为君臣,天色不早,是时候跪安了。

      “嗯……好罢。将军,护送祭司陛下去漪兰殿,替朕召帝辇来,朕自行回养心殿则可。”步轻寒双手仍然握住她的手,复又庄重地吩咐道。

      顾莲生不动声色地抽続出双手,指尖揉続揉酸胀的太阳穴,步轻寒却突然扯住她的衣袖,将她扯入自己怀中,尖削的下颌蹭着她柔顺的长发,“朕舍不得你离开。”

      顾莲生淡淡地推开他,转瞬间又恢复了平日的淡漠,带着得体而有意疏远的笑容,柔声道:“陛下,微臣先行告退。暮春风凉,望陛下好生珍重身続子,切莫沾染上风寒。”语毕福一福身,带着安臻遥和樱闲迤逦而去。

      回漪兰殿的途中,天色已暗,浓深的夜色弥漫在空气中,十分潮続湿,气氛显得凝重不安。顾莲生抬头仰望天空,一钩残月早隐藏在云层之后,只渗出苍白惨薄的一层光,星星也格外稀疏,光芒如同被打碎的镜子,零零落落。唯有——天狼星①,熠耀非常。

      顾莲生内心颇为担忧,面上却装出漫不经心的模样,她让樱闲先行一步回惊鸿殿。身边只剩了安臻遥,她妩媚地侧眸安然问道:“将军,我知您长年驰骋沙场,为狐族尽心尽力。作为陛下的心腹大臣,那您可知,陛下近日批阅奏折甚晚,可否是因为外族侵略战事?若是,只怕到时候又得劳烦将军掌军扫清敌障了。”

      安臻遥颇一惊诧,许是不知如何回答。祭司自古只掌管祀神大続权,如今祭司竟插手政事,岂不如牝鸡司晨?沉默了半晌,他方握紧了腰间的剑柄,粗糙的花纹硌得手掌隐痛。他假意恭敬地回答道:“末将亦不明,不敢胡诌欺瞒祭司陛下。”

      顾莲生站住不走,安臻遥也急忙停下脚步,埋着头一言不语,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顾莲生攀了一枝枯花,手指轻轻一拂,花続瓣便飞散成雪。她捏住细瘦的花枝,指甲早将枝条掐断,深深陷入皮肤中。

      她敛眉,语气加重了些:“将军,不要以为我长隐宫中,便不知狐族现状如何……龙族禁军常在我族边界游荡,形迹可疑,虎族亦是跃跃欲试。混账东西!如此欺瞒我,对狐族是百害而无一利啊!”

      安臻遥倒吸一口寒气,慌忙地行礼跪下,说道:“祭司陛下,并非末将有意隐瞒……只是现下尚摸不清龙族的目的,不可轻易挑続起战争,否则我狐族将长处于舆続论的下风,须知人言可畏。至于虎族,正想借着我族与龙族大番厮杀,坐收渔翁之利!后宫之中向来禁谈政事,末将此番相告已是犯禁,末将并不是不愿意信任祭司陛下,只是在宫中生存向来身不由己。”

      顾莲生不理会安臻遥的畏首畏尾,继续厉声追问道:“我狐族与龙族向来无仇,何故此番他族如此挑衅?”

      安臻遥犹疑良久,顾莲生气急逼他道出实情,他方匍匐在地断断续续地阐明,时而抬头谨慎地观察顾莲生的神情:“似乎是因为……恕末将冒昧,龙族之王觊觎祭司陛下……祭司陛下您的美貌,妄想向狐王陛下提出……和亲要求,可狐王陛下为保全祭司陛下,断然拒绝!”

      顾莲生一口细白的瓠犀②皓齿咬住下唇,她站在原地,一副淡漠的神情,沉声说道:“没想到我顾莲生也成了祸国的妖颜,哈哈……好大的玩笑。”随后她抬步继续走,其间却不再与安臻遥攀谈,只是默然地走着,偶尔伸手拨続弄花枝。

      漪兰殿鎏金的大字映入眼帘,顾莲生挥手示意安臻遥可以回去复命了,安臻遥行了鞠躬礼才转身。他离开时神色复杂地凝视着顾莲生故作镇定的脸,诚挚地说道:“末将明白祭司陛下必不是妲己、褒姒等祸水。龙族之王对您的思慕亦不过是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缘故,男女之事情难自禁,祭司陛下不必自责。谨祝愿您能安安心心地与狐王陛下白头偕老。”

      顾莲生噤声,提起裙摆拾级而上,手掌偶然触続碰到碧色罗裙,原来早已汗意涔続涔。

      漪兰殿是王城西宫的一座宫殿,为祭司净身沐浴而修,因此修葺得较为素雅,匾后横梁并不像其他宫殿雕着繁复的花朵图纹,而是镌刻着简单的圆圈。切不可小看了这圆圈,每一只狐妖的元神便是如此大小的丸状。这圆圈原本是镂空的,如今已快镶满,每一个罅隙嵌入的便是每一任祭司去世时凝成的元神。

      顾莲生将来也须葬在这里,永远守候这座王城的。

      叩开朱漆大门,十几个年轻侍女福身行礼,拥簇着将她引入殿内浴池。

      房内四面高悬着八角琉璃宫灯,将满室照得通亮。浴池南面供奉着狐族上神步清鲤的黏土塑像,小几上焚着白梅花熏香,烟气轻软迷迭,渐渐散失在空气中。池中一汪清泉散着白烟,平静而清澈。池旁设一面玻璃屏风,上面绘着写意的国画,杏花春雨,温山软水。屏风后是一方小小的红花木梳妆台,置着一面刻着“竹报平安”花案的古铜镜。

      至了浴池,其他侍女都关上梨花木门,退守在殿外看候祭司,只剩一个名流萤的侍女为顾莲生梳头。

      流萤约摸四百岁,在王城中不算年轻。她穿着双蝶戏花的桃色烟罗裙,腰束绛色祥云玉带,发髻以白色线络笼着,配以玫瑰紫宝石耳坠,别致素雅,模样出挑又不易喧宾夺主,倒像她这人一样八面玲珑,找不出挑剔的地儿。

      她将替换的狐绒小衣叠好放在梳妆台上,又打了点热水伺候顾莲生沃面。另一面将顾莲生水蓝色的长发绾成松散的飞月髻,再用一支素玳瑁簪别好。

      流萤年资颇长,自二百岁成年入宫。她生性谨小慎微,因此在波诡云谲的宫中生存了这么久,平安无事。她有一双巧手,抹一点儿黑芝发油,不用篦梳,便能轻易将千丈青丝绾好。

      她原本是伺候狐王最年幼的胞妹紫淼帝姬盥沐的侍女,自去年紫淼帝姬不幸殇陨后便被遣到漪兰殿,服侍祭司沐浴更続衣,便行祭祀大礼。

      顾莲生望着铜镜里不施粉黛的自己,螓首蛾眉,杏眼樱続唇,露続出赧然青涩的笑容。她侧身感激地握住流萤粗糙的手,流萤会意地微笑,福身行礼,从容地说道:“陛下请静心沐浴,奴婢等恭候在房外。奴婢先行告退。”

      顾莲生待她出去,转入玻璃屏风后,将碧青色的荷叶春衫换下。她裹続着素色柔続软的绸衣,小步踏入続浴池,走得极轻,怕惊了这一面平静的铜镜。

      她将绸衣褪続下,浑身浸入了温泉中。浴池里的水温続热如琥珀,烫在肌肤上有些灼続热,热水还在源源不断从龙头吐入池内,冒出一个一个透続明晶莹的水泡。池底有些斑驳的锦鲤图案,寓示着吉祥如意,也正通了上神步清鲤之名。

      这水本就有一股独特的清香,因此不用撒入花続瓣,也能让祭司沐浴后透骨生香。顾莲生用手指拨続弄水玩儿,水花扑在脸上清凉如许。她自然地哼起了侍女们常唱的沂蒙小调,遇水显形的狐尾不安分地在空中摆続动,拂在肌肤上有别样的酥続痒。

      祭祀大典虽只有一天光景,却必须从三个月前则开始筹备,从仪式的流程到祭品的添置,从祭舞的排练到灵狐的衣衫,无一不需细心打点。至于祭司,则须日日茹素沐浴,以达到静心修身的境界。

      狐狸天生有股骚続味儿,温泉沐浴在祭祀中显得尤为重要。

      恍惚间,浴池注水的龙头雕饰竟然化作了一个少年的模样,那少年很面生,顾莲生却又觉得分明见过。他有独特的紫色的瞳仁,眼里柔柔地回转着令人心醉的波光,剑眉坚毅的线条向上挑,唇下沾着触目的血迹,下颌倔强地昂起,栗色的肌肤泛着碎钻般的光。

      他安静地笑着,明眸皓齿,温润如玉,脉脉凝视她错愕的神色,眼底泛起一丝玩味。他轻声呼唤:“莲生,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我会等你,陪我到荒岁。”

      少年朝顾莲生伸出手去,眼神蓦地转向绝望,仿佛被人骤然推入谷底。顾莲生竟然也鬼使神差地伸过手,想要触続碰到他,眼泪不知何故一滴一滴坠落下来,渗透身続体每一处的透骨刺髓的痛楚令她无法自拔……寸寸成灰。

      她不顾自己一続丝続不続挂,从浴池中凛然站了起来,而少年却挥手道别,渐渐羽化在眼前,变成了一只紫色斑纹的蝴蝶,翩跹在她身边。

      她胡乱抹去眼角的泪水,一直呼喊着少年,却只是无果。到最后喉头哽咽,似乎喝了一壶很烈的酒,辣得说不出一句话了,只能在水中艰难抬足追赶远飞的蝴蝶,张着嘴木然地看他在眼前消失。不大的浴池变得无边无垠,她走遍了海角天涯,仍寻不到他的踪迹。

      顾莲生一时失去了意识,直直地向后躺倒去,溅起大片水花,弥散在空气中,然后随她一同坠落……

      世上须臾间安静了,过了良久,才听殿外传来流萤焦急而发続颤的声音:“祭司陛下!”

      顾莲生蓦地睁开眼眸,惊惶得忘记了言语,幽绿的瞳仁中映照出帐顶镶满的晶色狐灵。精神平静了些许,但回想起梦中少年时,那种透骨刺髓的痛楚仍弥久不散。她眼底含满了柔和的泪,仰看莲続花灯梅色的光让狐灵软帐精致的纹理变得模糊。

      ……原来只是梦么?

      莲生,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我会等你,陪我到荒岁。

      梦中的人如此说道。但是顾莲生却记不起他是谁。

      狐是贪恋温暖的动物,因此狐妖对情爱之事有比神祗更敏锐的洞察力,更何况这是顾莲生,狐族睥睨众生的祭司。梦魇分明侵入了她的意志,而她却辨查不出他的来历,这是千年未遇的怪事!

      流萤见她醒来,微微一笑,浅浅的梨涡点缀在双颊。她支起狐绒垫,扶顾莲生起身,笑盈盈地说:“陛下,您终于醒了……您沐浴的时候被水汽打了头,昏続厥在浴池中,让奴婢们好是担心!奴婢已派人通知狐王陛下了,您先好好休息,让奴婢帮您涂些润肤的膏脂。”

      顾莲生颇有些心躁,微微颔首,又环顾四周的环境。这里是漪兰殿的西暖阁,房内不燃浴池的白梅花熏香,连羧猊香炉也不见,却种了些蝴蝶堇,雪白柔続嫩的一小簇,在地上投下婆娑的长影,香味儿清新宁雅,令人神清气爽。

      她正独身躺在贵妃榻上,身上换上了天青色的狐绒小衣,轻轻绾了个如意结。狐灵软帐为护自己周全,早已升起并舒展开,布作一道不易被人察觉的结界。

      流萤打开一个缀满珠玉的妆奁,蘸取豌豆大的一丸膏脂,闻着甜腻馨香,末了又浮动一丝薄荷的凉苦气息。她在莲生的额上搽上,再用手指轻轻地晕开,使它融入肌肤中。莲生只感到一阵清凉,肌肤仿佛随着风律动的节奏呼吸,十分惬意舒坦,不安的情绪平静了不少。

      莲生无聊,暗自打量起眼前的流萤,随口问道:“流萤,你家里还有几口人呢?”

      流萤继续在莲生的面颊上搽着,莞尔低眉,满面沉醉温和的笑意:“托陛下的福,奴婢双亲尚健在,家中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幼弟,都尚未成年,连人面都未修成呢……”

      “哦,你进宫也有很多年了罢?”

      流萤重重地合上妆奁,故作轻描淡写地说:“奴婢进宫,已有两百三十一年,除每年除夕,狐王陛下恩准侍女可会见双亲姊妹之外,只能靠家书一封慰藉乡心……可惜一如侯门深似海,奴婢不知留守后宫的年岁何时才能终结,奴婢只能将主続子们当作最亲的人,所谓的天伦之乐只能留到梦里去想了……或许梦到妹妹成婚,仪式虽简单却很温暖;或许梦到幼弟入朝为官,从今以后爹娘便无需起早贪黑地下地劳碌。而奴婢,就在这重重宫墙之内,为他们捎去一片祝福,知道他们平安,过得幸福,于愿足矣。”

      语气中隐藏的怅然深深打动了顾莲生,她试图想象流萤所描绘的场景,那样简单的美好让她十分向往,却又不敢追求。她对自己家没有任何记忆,由于天赋异禀,她自出生便抱养回宫中,跟随灵狐修続炼続法术,待到成年时进入惊鸿殿中修行。

      不知自己的爹娘如何呢,爹是否留着络腮胡子,娘是否也有青色的眼眸?她宁愿不要这锦衣玉食的生活,伴随自己的一心人,过最平凡的日子,看岁月静好地拂过自己种下的一花一木。顾莲生有些感伤,冷冷嘲笑自己白日做梦,然后羡慕地望着流萤——至少还有人在宫外等她。

      步轻寒很快便赶到了漪兰殿西暖阁,将她紧紧抱入怀中,关切地询问她的身続体状况,眼睛里都是担忧与宠溺。他抚続摸続着顾莲生的脸,颇为自责地说:“都怪朕没能照顾好你,才离开一会儿你便出続事続了。”

      他的温度熨着她的皮肤,让她感到安全平定。顾莲生抬头看到他满脸的疲惫,微有寒意的夜里他只穿了单薄的睡衣,想必是听到消息后连长袍都没来得及换上便赶过来了。

      她低垂了眼帘望着地面,说:“陛下,微臣无恙,望陛下切莫如此牵念,伤神也伤身,微臣会担心……”

      步轻寒看见她潮続红的双颊,修続长的睫毛如花続蕊般垂下,以为她故作娇羞,心头一喜,连写满倦色的眸中都闪烁起久违的生气。原来往常高高在上的祭司也有柔続弱温顺的一面啊。他爽朗一笑,说道:“朕早对着上神承诺,有生之年定不让你受半点欺続侮,纵使是河童③肆虐,朕也必定在所不辞将他捕来,把他元神砸碎以慰解你的惶恐!朕答应你,好好照顾自己的身続子,不让你担心。你也要如此,因为,为你提心吊胆的朕便无暇顾及任何事。”

      他不知道,她如此神色,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他亲自続慰安顾莲生的元神,将宽大而柔続软的狐尾覆在莲生的额上,试图读出莲生的元神所念。然而她的元神不同凡胎,感触到步轻寒强大的念力,便会隐匿到莲生骨髓中去。

      他为莲生绾好发髻戴好玳瑁簪,灿金的瞳仁显得有些黯淡,他顿了顿,面有难色地说:“莲生,你的肉続身里没有心。”

      顾莲生并没有讶异,自顾自理好小衣。她早就知道的。胸腔中少了那颗有力搏动的心,如同一个被遗弃多年的庭院,混乱的经络如杂草丛生,胸腔常常闷得喘不过气来,而终究还是空荡荡的。她不可以承诺她会永远对狐王如何,因为她没有他所有的凭证。

      步轻寒在她耳边轻语呢喃,呼出的寒气触到肌肤,让顾莲生为之颤続抖,潮热之感从耳根扩散开:“你没有心,朕亦没有,因为当朕第一次看见你时,便把心丢続了……”

      没有心?她明明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

      她知道他爱自己,她也知道自己不爱他。无论他对她有多么温柔,多么体贴,她都从未为他悸続动过,反而是愈发窘迫与抗拒。是因为没有心的缘故么?顾莲生不得而知。可是这样虔诚的感情,如同信続徒膜拜上神的爱慕,她难以疏离。即使不是最爱的人,他也一定是她最在乎的人,她想要一直守护的狐王。

      狐是贪恋温暖的动物,自私得像犯罪一样。那趁现在所有人都没有在意,而他还在痴痴注视着,就紧紧抱住不要放好了。

      残月照亮了浮云,天狼星细碎的光芒如同流转的眼波。顾莲生在他怀中安静地睡着了。

      龙头化作的少年梦魇,自此后便一直纠缠自己,无法摆脱。噩梦夜夜重复,修行的时间却没受到任何干扰,顾莲生也就不再理会。那些都只不过是幻觉罢了。梦醒之后,她一直还是叱咤风云的狐族祭司。何况不久将是自己的祭祀和大婚,她现在没有闲暇理会那么多事。

      当她坠入梦境,耳畔又响起了梦魇的呼唤——

      莲生,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我会等你,陪我到荒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壹』庄生晓梦迷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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