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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贰、绿球藻 ...


  •   大腿的位置好紧。
      那是他意识到的第一件事。
      才醒过来记忆就全部回笼,他管不得究竟这是什么地方,旁边的又是谁,立马拉开身上的毯子。衣服都换成病人服了,无奈被扎紧的地方很上面,他卷了卷裤筒,发现根本构不着,索性拉下裤头……如果他伤到了神经骨头,以后不能走路怎办?如果伤到的是子孙根的话……
      他满心满脑的胡想,越想越觉得有那么一回事。

      「咳咳──」

      蓦地,就在半边屁股都露出来的时候,旁边两声干咳。
      陆续抬头,竟看见一手拿苹果一手拿水果刀的蒋暖。
      他的动作顿时全部定格,同时发现那两声提醒是蒋暖旁边的人发出的。
      这下子,初见时那英雄救美、什么威风颜面都尽失了,也只好力持镇定,冷静地把白裤子拉回去,装作自己每天脱十次八次裤子给别人看已经很习惯。他只庆幸蒋暖应该只看到他背面。

      「你吓到陆少了。」
      蒋暖不慌不乱,目不斜视地盯着苹果瞧,轻轻淡淡抛出一句。
      他旁边的人似个严谨训练的军官,立马向他微微低头,「对不起,陆少爷。」

      「陆少,想不到北京宴会一别之后再见你会在医院。你不用担心,我刚刚问过医生,他说你没什么大碍,只是摔倒的时候砸烂了裤袋中的东西,应该是玻璃制品吧,玻璃碎片有几块大的割伤了大腿外侧,但那几道口子已经缝好了。其他也就是些瘀青。」

      蒋暖这般一说,他便松了一口气,把刚刚抛开的毯子给拉回来,铺得方正,再怎么说,面对蒋家人的时候他还是想以最完美、最势均力敌的姿势出现,第一次做得尚算不错,可惜现在强差人意。
      「……蒋大少有心了。但蒋大少是怎样知道我进了医院的?」
      难不成抢他手帕的其实是蒋暖派去的人?从他踏上十七铺码头的一刻起蒋暖自导自演的戏已经掀幕了么?但再怎样想他会从屋檐摔下来都是意外,没计划得如此周详的,蒋暖伤他又是为什么?单纯的下马威不用唱那么大出戏。

      「我本来是打算去码头那边迎接陆少的,再怎样说这次都是陆少第一次踏足上海,我这主人家理应替你洗尘、带你周围去转悠转悠的,可是我实在是有事在身、抽不出闲来,于是便让码头那边的人多作打点……万料不到你才抵埗不够一会儿就发生意外,这是我的不周到。」

      「蒋大少你别这样说,都是那个死贼子害的。十七铺那边多繁荣啊,比北京最热闹的地方都热闹多了,可是想不到治安这么差,我才从理发店出来就遇着了个贼子,抢了我的东西还一直快跑到小东门大街……要是他跑过了法租界,我就真的不知道要找谁为我主持公道了。」
      陆续在心中思疑这荒谬绝伦的一切是否是蒋暖在背后搞鬼,语气就自然地夹刀带棍起来。
      再怎样说都好,他们的祖宗们可是从新中国建起之前就不对盘了,现在人在别人檐下不得不低头,蒋暖搞不好早恨他陆家恨得牙痒痒了,现在来个挟怨报复也不是没道理的。

      蒋暖带来的人不知是否他的心腹,看见自家主子又亲自探望又是削苹果,他还那么不知好歹,于是表情像皮影戏般转了又转,十分精彩,比起他那不动声息的主子差远了。
      蒋暖轻微地笑了声,那也不是真的一付笑容,只是一个开场白,但竟教他目不转睛。
      「陆少说笑了,现在不是三、四十年代,还有分什么法租界、英租界的么?就是大家叫惯了,叫着叫着又十年。这十七铺呢真的分十七个铺,而其中第十七铺是区域中最大的,托赖,第十七铺是咱家管的。这里帮派多,陆少若在上海市遇上什么麻烦,我蒋某人一定能帮就帮。」

      蒋暖好端端地坐在那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削着苹果,也没有卖弄什么风情跟言语。
      全身上下的亮眼点就是他脖子上那条法式围巾,恰恰好的长度、恰恰好的形状,打了个结之后就侧躺在锁骨上,叶苗子般两片巾尾与那洁白的衬衫相衬得很,添上一分纤细,虽然穿着西装却别树一格、带了份悠然跟优雅,似乎遇着什么大事都能一笑置之。
      陆续也敢打赌这整个上海市,至少是外滩就只有他这样穿着,没人敢跟他撞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他盯着那削苹果显得略嫌笨拙的手出了神,好一会儿才答,「……还是让我自己来吧?怎好意思让蒋大少探望我还得亲自削水果、服侍我?」
      蒋暖也不知道把他的话听进了几分,盯着那苹果的眼神认真得近乎较劲,握苹果的力度又像见着了仇人。陆续看那苹果倒有几分同情,都氧化了,那层皮圈还在削削断断、又削削断断。

      「不,我来。」
      蒋暖好不容易才轻轻细细地应他一声,似乎是完全沈醉在制伏苹果的世界之中。
      他身旁的随从大抵是熟悉他的脾性的,因此连劝也没劝过,免得碰一鼻子灰。
      ……蒋暖平常肯定跟他一样是个不进厨房的大少爷,所以现在才会那么的笨拙,偏生他又不服气,非得要削出比较长的皮圈来不可,拿别人等下要吃进肚子的东西当玩具。
      一个从头到脚都大方得体的蒋暖、说话漂亮得像糖纸的蒋暖,怎会现下才如此不识大体?
      但不按理出牌,突然在小事中认真起来的的蒋暖、怪里怪气的蒋暖又让他觉得有那么一点可爱。
      好不容易削完了外层完全泛黄,像个木雕般坑坑洞洞、看了就不想吃的苹果。
      蒋暖还问随从,「这不好看,要怎样削成兔子状的?」

      他才想答,不用太好看没关系,再不吃连果核都氧化了。
      随从就很自然地用早已准备好的卫生纸把苹果接过去,放在纸碟上,开始接手削。「大少,你想削成兔子状的话下次要把果皮留下来。现在顶多削成……茶花。」

      茶花?
      他没听错吧?蒋暖身边的人是怎么个卧虎藏龙法?大饭店的主厨都给他请来当随从了。
      看他似乎面带难色,蒋暖不愧是面面俱圆的蒋家当家,十分会观言察色,立即问他,「茶花的你不介意吧?」

      ……他要答什么?麻烦转成牡丹?
      也不知道幸或不幸,连敲门也不敲直接进来的人打断了这场面──
      只是,无论他再怎么想也想不到进来的会是这、个、人。
      蒋暖向后望了一眼,却没多在意就收回了视线,十成以为这人是他带来上海的随从。
      青年带了个热水壶进来,老马识途地走到一旁去洗刷蒙上尘埃的水壶、倒进热水、调水温……比他还更像这单人病房的主人。

      「对了,你记得抢东西的人长什么样子的吗?我叫兄弟们都留意一下,找到那胆大包天的贼子要不了多久,若逮到了肯定给陆少一个公道。」

      蒋暖已经转了话题,他的视线却紧紧黏在那人的背部,都收不回来了。
      他好像自踏足上海的那一刻起便是一连串的震愕,都没让他喘口气。
      要说是什么样子的?刚刚惊鸿一瞥,倒是看到了七八分……「约莫七呎高、短发、单眼皮的、鼻子很直、嘴唇很薄、皮肤……刚看不出来倒很白。不像上海人……也不像是北京人,可能是混血儿还外省人,说话带有口音,但不是京腔也不是沪腔。」
      他这把那道背影从上扫到下、再从下扫到上,巨细靡遗,边扫边说。
      好不容易在亮堂堂的灯火之下看到这跟他有不共载天之仇的贼子,他说怎样也要牢牢记着特征好报仇,他现在行动不方便,待他能跑能跳的时候就轮到这贼子倒霉,他肯定找人把他从二楼掷下去……是说,为什么这贼子竟然会送羊入虎口?留在这儿有金子捡不成?

      「陆少记忆力惊人,在那样又暗又兵慌马乱的情况下倒看得挺详实的。」

      蒋暖跟随他的视线看去,那随从的背影也不是写了字,陆续竟像背诵般一一念出来。
      察觉到蒋暖已经在疑窦着他随便掐作特徽来糊弄自己,陆续忙不迭想打发他走。
      他要怎样解释为什么死贼子在害他摔下楼之后不止没趁机跑掉,反而送他入院又开始服侍他?他自己也被搞得云里雾里的,更别提蒋暖若知道他现在正跟贼子共处一室却两不相认时会有多惊讶了,他答应要搜刮出来兴师问罪的人根本就离他们两呎不到。
      这一个十七铺主事者、一个陆家少爷的面子都丢大了,万万使不得的。

      「蒋大少贵人事忙就不必在这里陪我了。待我好一些了肯定会携礼到府上拜访,亲自感谢蒋大少你帮的这么一个大忙。只怕你家长辈不欢迎。」

      「咱们这里近二十条航线,你的船占得了多少位?小事一椿不用放在心上。倒是陆少你一来到上海就被毛贼抢劫,我才过意不去。」蒋暖自是明白他的送客之意,于是站了起来,随从立即替他穿上大衣。「其实商场里哪有永远的敌人?什么世仇不世仇的,只是老一辈自觉当年受了些委屈,又爱回忆旧事而已。携礼到府就不必了,若陆少你赏面的话随时找我上馆子都可以。」

      蒋暖往旁边示意一下,随从立即拉开了他身旁木柜的抽屉,那里用花纸好好地包了既四方又薄薄的东西,上头放了一包香烟跟火柴盒。
      「你的西装弄脏了,一大片的灰,我自作主张请人去送洗了。这是刚才来医院时顺道买的,洋鬼子的衣服都只分大中小,我想中号是错不了的。你的香烟掺着些玻璃碎片,也要不得,我就拿了个主意给你买了包一样的。」

      「我道谢都来不及了。不愧是蒋当家,办事十二分的周到。」

      「来者是客,你别怪我多事就好,改天到北京就要仰赖陆少你了。」

      「帮过我就是我朋友,不用那么生份,叫我Jok就好。」

      蒋暖朝他微微颌首,又跟碰巧经过门前的姑娘给交代了两三句,这才离去。
      蒋暖人如其名,虽然来去如风,但在他坐过数分钟的那张平平无奇的胶椅子似乎变得特别了起来,留下了一阵似有还无、历久不散的暖意馨香,只消伸手去摸椅背,定能感觉得到。
      一切都设想得那么周到又到位,尽管明知道有点过份谄媚,但一想到这么个管理十七铺的人物对自己谄媚奉承,证明自己还是有那种价值,不管真真假假,仍是教人通体舒畅。
      暖烘烘的、暖烘烘的。

      看见蒋暖跟随从都切实地走远了吧,那头披着羊皮的狼才露出真本性来。
      真本性……端出一杯暖水跟一包报纸裹着的土弹?
      「能让姓蒋的在日进斗金的十七铺留个位置给你的船队泊岸,看来你来头不小?」

      「你为什么不在卷走我身上值钱东西之后逃跑?留下来是想威胁我什么?我身上可没粮票。就算有,那也是北京的,在上海用不了。」
      这会儿,看人家刚抢他东西又害他摔下楼的罪魁祸首都那么『光明正大』,都跟他打照面了,他再防着这毛贼出什么暗招去谋他害他也太小家子气了。看他还算有点人性,没有把他丢在那儿而是把他送进医院来,索性跟他说开了,想给个一分几厘打发他。
      他现在行动不方便,身边又没个人,求救又太丢面子,完完全全地处于下风。
      不如先放生他,反正这人还留在上海市一天,他就不信蒋家的人马刮不出来。

      「你在上海压根儿没有户籍,连入院的手续都是刚刚姓蒋的替你私下塞钱摆平的。别想诓我,你带那些用不了的废纸干嘛?计划自杀,想饿死在外滩?你带的肯定是全国粮票。还有,那条烂布漂亮是漂亮、但没什么用,我看这上海除了你跟蒋家人会用天价去买这些洋货之外没多少个人会这样挥霍,卖不出去的。」

      「你这个抢完东西的还在这里大小声,还来。」

      他不轻不重地吩咐了一声『还来』,没想到那小子竟然真从口袋中摸出一团布,丢往他的腿上。
      的确是蒋暖送他的手帕没错,但只是分开了区区数小时,已变成皱巴巴的菜干。
      「你这……」他闭了闭眼,咽下所有将脱口而出的粗言。他怎可以失了身分,在这里对个无赖流氓泼妇骂街,那只会浪费他留来养伤的精力。「你滚。现下我身边没半个人算你好狗运,若下次再见面,我们就来好好算清这笔帐。你要识相的话就滚出上海,一年半载之后才好回来。」

      「言下之意是你打算在上海留一年半载?」

      「那也不干你这小人物的事。」

      他这般搁了一句狠的,那青年倒没恼羞成怒,只是彷似嘲讽他般抬了抬眉毛。
      他忽然想起那句宁欺白胡公、莫欺少年穷。但管他的,这没出息的家伙十成从外省来讨生活的,找不到工作于是四处抢人东西换粮票。等他由『小人物』死活拼上上海的大人物的时候,他搞不好都已经赚够了钱、连孙子都快有了在晃着腿等享清福,到时候他再来寻仇也不迟。
      青年端着那杯暖水跟止痛药放在柜头上,似乎真的准备走了,非常有始有终地交代,「这是你放在口袋的东西,玻璃全碎了、水也流了出来,我实在看不出是啥玩意儿就全捡起来。」

      他瞧了瞧那报纸里头盛着的东西,水渍把报纸都浸得黑黑的,里头没什么,就是细块细块的玻璃碎片、木塞子、还有一颗还不到一公分的绿绒球。
      「说你没见识就是没见识,这是小球藻……这些年一直天灾人祸,北京那边的粮食开始供不应求了。我老子不知道听谁说日本有个湖出产小球藻,用来做代用食品很营养的,于是找人带来了指尖大小的一颗给我,说若真闹起饥荒来了,我出外谈生意时拿着这玻璃瓶都有凭据。」
      他老子就是没料到他来上海还不够半天就从二楼摔下街,大腿被玻璃割了十几公分的好几道。
      还说什么带来幸福的小球藻、还说什么守护爱情的传说,都萝卜头想出来骗钱的,他也是商人会不清楚吗?怎就随手带了在身边,现下可好,幸福没有,霉运倒是拜它所赐。

      「マリモ,北海道阿寒湖。」

      「……什么?」这家伙刚刚是不是既轻且快地骂了几句方言?欺侮他听不懂来骂他的脏话吧。

      「没什么。我没想过要让你摔下楼,但算我欠你的,你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来找我。」

      陆续随手把那报纸接过,又戳了戳那带着湿气,依然圆滚滚、绿油油的小家伙,戳下去软绵绵的,还挤压出一些水来,比他活得滋润健康,换过干净的水应该就好了。
      青年说的话他理都不想理,蒋暖与他平起平坐,在上海市跟他在北京城一样是个有头有面、到那里都要被称呼一声的商业巨子,卖他的人情才算人情、承诺才叫承诺,这被一群流氓喊打喊杀地追赶的是谁?比平民百姓还要更低贱一些,市井平民至少生活踏实、不去偷也不去抢,他随便挑个路过的正常人家来利用,用完还要来招『以物换物』,偷抢拐骗样样精通,活脱脱一个□□里的明日之星,搞不好他老子也是这样带大他的。

      青年说完想说的话,直直往门口走去。
      这会儿,陆续端起那削得极其精美像真的茶花苹果起来端倪端倪,赞叹着蒋家不愧为蒋家,连个随从都可以三两下把苹果切成花状……嗯,搞不好蒋暖刚刚真是来下马威的。
      他也不知怎的,看着白皑皑的果肉就想到刚刚蒋暖的手,因为用力握着苹果跟刀柄而在手背泛起幼幼的、脉络的青筋……显得那双手格外的白。
      他喀一声咬下其中一瓣,爽脆、清甜。

      青年扭开了门把,下一秒就会消失在他视野之内。
      他滑动喉头,吞下鲜甜的果渣子,话就这么蹦了出来,「喂,我要找你帮忙也得知道你叫什么吧?」
      他实在不是怕这没含着金匙出生的小子将来会成为呼风唤雨的大人物。
      只是看他在□□当中算是挺有良心的,还未泯灭人性,留着能用便用,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青年似乎想了一想,才答──
      「叫我阿津吧。」

      「阿津,你能替我找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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