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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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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园有天人。”
新帝桓炔曾这样听人说过不止一遍:
第一次,是他五岁的爱女。
女孩小心翼翼地说起从奴婢口中听来的趣事搏他一笑。他果真淡淡微笑,心中却是混不在意。
“父皇尚有奏文未批,赏梅之事,你不如叫上亦儿去,乖。”
复又听闻,是在皇后的枕边。
美人迟暮间的沈皇后愈发想要靠他人抓住权势,于是便有了选秀大会的提议。他想起沈家在朝堂上的跋扈,睡意全无,起身拨开结发之妻的纤纤柔荑。
“此事暂缓。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不过以讹传讹。”
而第三次,是倾国倾城的李妃在太后贺辰中敬献飞天之舞。婀娜旋唱间,那件五彩祥云千寿裙上的仙鹤竟自展翅,侧耳听去,隐约似有鹤鸣传来。太后亲自询问,李妃掩唇笑答:“绣园所献。”
短短两字勾得他眉头一跳——难道真有其事?
堂堂万岁驾临绣园是不妥当的,越是好奇,却越不想被旁人所探知。既是在乎政绩的清明,却又向往窈窕淑女的美好。
桓炔帝平静无波的心中偷偷长出青青野草。
每当途径朝向绣园的南门,年轻皇帝那转瞬即逝的浅浅侧目意韵深长。
是何人方能制得那般衣裙?
莫非真的是九天织女落入凡尘?
若着是天上仙子该是怎样的一副样貌呵,怕是洛神之姿方足以述其形了罢……
男子手抚牡丹,垂目轻叹。
又七天后,他方知晓自己是如何浅薄——见到那女子的瞬间,凡尘笔墨已是苍白:
汤汤溪流之畔,布衣长发的姑娘淡漠如雪。
细柳腰弯,她在水边皖纱。素手之中的轻纱在那盈盈秋水中一荡,光华尽揽,比天上星子还要灿烂三分。
许是高兴了,女子忽而漾起朵笑花,极浅,如枝头新梅在雪夜中悄然绽放。
年轻皇帝的心神狠狠一荡——天人之说,原来,竟是真的。
“嫁予朕,朕许你天下间的至宝。”他执起她手,三分霸道七分柔情,忐忑得似个孩子。
玉人柔若无骨的双手在他掌间被小心捧起,桓炔帝的脑中划过某些了悟:自己这一生莫不是为了等候这双手的?
女子别开眼去,开口回说:“待我织完这些纱。若能将九五至尊的爱意纺入纱中,那必将是无双的美妙。”
既未答许却也未拒绝,桓炔帝欣喜若狂。
“那么朕便为你建造一座宫殿,一座足以匹配天女的华美殿阁!”
她又是一笑,再度静默。
从那之后,人们都开始传说皇帝要纳新妃,那座落尘殿便是为着未来的珍妃所造。
而那位出身绣园的“姑娘”被赐予四季如春的蓬莱阁。她所靠的,不过是皇帝的惊鸿一瞥。
人们也都奇怪:即使这般大的动静却不见皇后娘娘有何不满。
年少者会装出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说:皇帝这回的弥足深陷正是年少风流。
老人们却只是含笑摇头,高深摸测的看着他们不发言语。
闲话传归传,可蓬莱阁中的女子却依然故我地纺着线、绣着花,好似深潭白莲,默默展瓣。
玄女殿便在她日复一日地淡漠中初见端倪:
说来也奇怪,方才建到七分好时,宫人中有些慧眼的远远便可看到那殿阁四周云雾缭绕,飞檐凤角,如若彩墨绘卷由神人横笔涂抹,绝非人间事物。
桓炔帝远望玄女殿欣然出神,尔后转过身去迈入了蓬莱阁。
仍是一席布衣,女子盈盈一拜,低眉顺眼的样子却透着些拒人千里的不恭,饶是如次,却让年轻皇帝眉眼弯弯,如若珍宝般将她扶起。
“不必管朕,你忙。”
她也不推辞,轻轻一点头复又坐到了织机前,刹时间,桓炔帝的眼中便只剩下漫天飞纱,如雾胜雪的秀丽剥夺了自己的呼吸。
“此纱名曰‘倾帝’。”她微停飞梭,嗤笑他的呆傻。
“你的倾帝纱与朕的玄女殿,千年之后可算是一段佳话?”他痴痴回说,只盼她莫因他的肉体凡胎而瞧不起他。
“呵。”她复又将目光转回纱上,“我这纱是我自养蚕起便亲力亲为所制,圣上那玄女殿不过是借他人之力尔。两者岂可相提并论?”
只因这一句话,桓炔帝自甘劳苦充作匠人。
又至冬至,由新帝亲自监工的玄女殿终于建成。
兴许是有着帝王庇护,即使凡尘中人也可见着那殿顶紫气东来,晴时彩云飞凤,若及雷雪天时,似有金龙环绕。
于是,即使是嚼舌根的宫人们也开始暗自心惊:这哪里是一位妃子所配住的地方?
此般想来,人们便都静默了下去:新帝沉溺情爱,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只有皇后娘娘扇着小扇,看又一季的冬梅优雅绽放,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明快。
“姐姐,你就不怕你的位子不保?”李妃在下人的鼓动中终于开始惶惶不安,一早起,就轻装拜见。
沈皇后端起瓷杯,轻轻吹开茶叶,但笑不语。
以色侍人终有一结。爱慕与亲情的差别,正是她沈眉与旁人的天地之别。
当李妃正在忧虑之时,桓炔帝牵起佳人之手邀她共赴新殿。
“不。”
女子虽未抽回被握的手,却悄声说了个不字。
第一个对帝王说不的人。
“为何?”桓炔帝心中开始不快,却忍不下心来对这张容颜发出半点火气。
“你我有言在先:待我织完这些纱。”她说,直直望入他眼中,“今日正逢初雪过后,我要开始彩染。”
话音方落,桓炔帝迷惑于女子刹那间的凝眸,那紧握着的手不知怎地便松了开去。她也不驻足,径自走回院中。
此时的他万万也未料到:冬取雪色、春择百花,夏有清风、秋染枫红,这彩染竟染了几乎整整一年。
就在第二年的秋日,桓炔帝站在火绒树下看女子从西风吹落的第一片树叶中炼出最纯净的秋香色,上泽的文汜公主已至南釉国的行馆。
提及那位惊才艳艳的纯狐文汜,人们更多的是想起那些个关于她的不甚真实的传闻:
传闻中这位千岁出生时彩霞满天,寒冬腊月中汜水花香飘十里。
上泽青帝不爱女孩,可说到她时也曾自夸:朕之文汜,倾城倾国,聪慧无双!
这样的一位公主远嫁南釉,桓炔帝说什么也是该去探望的。
“传闻她乃是人间绝色,若是有缘同见你二人必是赏心悦目得很。况且她既嫁到相府,不日便是我南釉子民。”
男人说这话时,眼角若有似无地往女子那方瞟去,这小心翼翼的试探却在她依旧的漠然中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
“呵,”她用指尖挑上颜色细细观摩,目不斜视,“陛下难不成想让我们效仿蛾皇女英?”
他被话一噎,自觉无趣。只心下疑惑,这副绵里藏针的女子怎和自己记忆中的人有了不同?
就在当日,宫人们惊诧万分地发现:不知何时,那金碧辉煌的玄女殿竟已蒙上一层厚厚尘泥。
又四个月,女子开始从送饭的极翠口中听说新帝对文汜公主一见倾心,力排众议地想要纳她为妃。
夺人妻子一事,竟被她一语成谶。
“姑娘,你这布到底要织到什么时候?”碧蕊半是嗔怪半是心焦,自那祸国之姿的女人来后,桓炔帝驾临蓬莱阁的次数显是少了许多。
女子并不做答,只是将布拉起示人,望着旁人那看至呆滞的神情满意一笑。
那日,在玄女殿打扫的宫人被高处无端坠落的横梁砸伤,人们凑近一看,那本应恒古不朽的西海黄铁木居然已被白蚁蛀空。
再三十天,国玺被盗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就连蓬莱阁中也突然涌入禁卫严加盘查。面对刀剑利刃,女子却也不招呼,似乎全部心神都放在了手中
针线之中,她下手如飞,细细缝合,穿线过处不留半点针角。
禁卫呼吸一屏,悄然自她身边绕过。
之后碧蕊说,那文汜公主偷盗国玺原来是为了她的心上人,只是可怜了那样碧玉年华的一位美人,被平白强抢入宫中还丢掉性命。
碧蕊还说,听说李妃当初为了除掉文汜引神巫做祟,圣上盛怒之下,她便被一并下赐了白绫。
碧蕊又说了许许多多,可女子似乎并未听见,只在最初听及那敌国公主死讯时微微叹息过一声。她看看手中将成的华裙,轻声说道:“既然这世上堪当此裙者已逝,我又缝它何用?”
虽是如此,下针的速度却并未少过半分。
碧蕊最后所说的,是那昔日气势滂沱的玄女殿在短短几个月中突然腐朽得比冷宫还要不如。
——结——
又是
新帝桓炔四十岁寿辰之际,沈皇后艳惊全场,那一洗倾帝裙端得是光彩照人,富贵遮天。
她再次向新帝提及选秀一事,桓炔欣然应许。于他而言,情爱一事不过周公梦蝶,这六年前便开始缝制的倾帝裙却原来也不过尔耳。
此时的皇城之中,再无人说起那已成废墟的玄女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