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褚战马超》三语两言

2、下

　　却说当夜两兵混战，直到天明，各自收兵。马超屯兵渭口，曹操却在河西。
　　次日，北风大作，马超集大军鸣鼓而进。操自乘马出营，止有许褚一人随后——他是特意向丞相请求随战的。
　　他欲保护丞相，亦要……再会一会那马超。
　　丞相扬鞭大呼：“孟德单骑至此，请马超出来答话。”
　　马孟起乘马挺枪而出，一身白，锦缎也是的银枪。

　　“马超，你何不早降!”
　　“曹贼！”马超大怒，就要持枪直刺，却发现曹操背后一人，睁圆怪眼，死死地盯着他——那眼中是怒，眼底却是端详。眼中是凶狠，眼底却是脉脉的柔情。
　　他手提钢刀，勒马而立，徐徐说道：“马孟起，休得对丞相不敬！”
　　“仲康……”这个名字马超听得太久，不自禁就呢喃了出来，却立刻发觉失言，侧过头去不对许褚的目光，而是扬鞭朗问曹操道：“曹贼，听闻你军中有虎侯，如今安在？”

　　一声大叫，提刀的人又进了几步：“我就是谯郡许褚也！”
　　目射神光，威风抖擞。在西凉军眼中看来是骇人的威慑，在马超眼里看来，却是一种牵连——许褚灼灼的目光射来，仿若一条锁链，他用自己的目光勾住锁链的另一端，两厢扯住，紧绷下谁也再难放手。
　　谯郡许褚，茂陵马超，将军拔刀绕天起，我愿做长枪相战起。
　　马超一下子人也疑迟，马也疑迟。

　　喉头滑了一下，马超勒马而回。两军观之，无不骇然。
　　于是都道许仲康吓坏了马孟起，他不敢再打了。

　　丞相得意地引着引许褚回寨。告知诸将：“贼人马超，亦知道我们仲康是虎侯。”言罢，赞赏地拍拍许褚。
　　“虎侯——”
　　“虎侯——”
　　“虎侯——”
　　军中齐齐俯身，皆呼“虎侯”之名。

　　往日如此，许褚必是豪情大笑三声，可今日，怎觉得难受，丞相殷切，他不能负，于是只得单膝跪地道：“许某来日，必擒马超。”
　　只八个字，说得他齿骨生寒。
　　“马超英勇，仲康啊，你切不可轻敌。”
　　丞相不知是不是无意间相逼迫，低头的许褚只得眼闭：“许褚誓与马超死战。”

　　人都以为那话中那个“死”字音高，是因为意气干云，却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那是一种悲怆——他许某不怕死，他只是难过，马孟起知道他叫仲康，他知道他的一切许久，可他却只能一言无发，直取他性命。
　　他身心俱在曹营，注定与他是敌不是友。
　　“那好，来人，本相要替仲康向马超下战书！”于是他看见曹操笔走龙蛇，上头泼墨挥毫的数十行大字，开头就是：许褚誓与马超死战（而后诸多挑衅不堪）……

　　丞相写毕，旋即派人将战书送去对面西凉军营，说虎侯要单搦马超来。那送信的小兵很快，回来，说马超接书大怒，说许褚何敢如此相欺！
　　他随即在战书上批了朱红赤血六个大字：次日誓杀虎痴。
　　“次日誓杀虎痴。”这六个八叉般的大字，盖住了曹丞相底下密麻的黑字。
　　次日誓杀虎痴。他知道他是“虎”，是“痴”，他知道作“誓”，他却还要杀他。
　　马超次日誓杀虎痴。许褚誓与马超死战。
　　好好，倒也痛快，许褚不禁笑呛出三声，自回营帐，喝了一夜的酒。

　　次日两军出营，布成阵势。艳阳高照，乾坤朗朗。
　　庞德为左翼，马岱为右翼，韩遂押中军，而后马超挺出。他立抢枪纵马，于阵前激起层层黄土，高声叫唤道：“虎痴，快来出战！”
　　他来叫他。
　　“马超之勇，不减当年的吕布。”丞相在门旗下回顾众将，欲捋须，却想起来须髯已被他自己砍了，不觉脸上略略有些挂不住。
　　曹操还在尴尬，就觉得身边有人在拍马。“嗷嗷”战马嘶鸣几声，前蹄高扬，马上许褚一个潇洒的侧转，尘土四扬，舞刀而出。
　　马孟起那一声叫，径直勾了他的心肠。
　　他来叫他，他便过来。他天涯海角叫他，他自天涯海角也会赶过来。

　　锦面公子挺枪接战，两人斗了一百余合，胜负不分。
　　他的枪绕着他的刀，他的眼缠着他的眼，外头人看他们杀得凶猛，只有两人自己知道，对方招招都不在要害之上。
　　招招留情。
　　两人似乎就要这么斗下去，永远这么绕着圈子，胶着……

　　丞相挥挥手，身边的小兵识得眼色，立马击鼓叫停。
　　许褚手一抖，不敢怠慢，只得勒马回曹阵中。马超也看了他一眼，一抽马调转头，自回西凉军中。
　　丞相说马匹困乏，叫许褚换了马匹，再出阵却打。

　　依旧又是一百余合，不分胜负。

　　丞相又命人击鼓。许褚只得悻悻打马回来。
　　“仲康啊，你可记得昨日你自己的话么？”
　　“回丞相的话，许褚记得，许褚……誓与马超死战。”
　　“嗯。”
　　许褚神色正经，心里却是想笑——看来，不是他死，便是他亡。两者必有一亡，更莫谈成双。

　　许褚重回战场，马超亦回来再次同他单挑。
　　可是，许褚却不打。他先是缓缓从脑袋上摘下头盔，精钢触手冰凉，就像个秋天里凉如水的朝堂，他听说西凉马孟起斩了朝廷的使节，领兵二十万大军从关外杀来。
　　那是他第一次听说他。
　　而他第一次见他，是在河边望着白袍将军到了。
　　许褚边想，边又取下了护心镜……

　　又慢慢脱了黑光铠，终是浑身赤体，麦色的肌肤上青筋与伤痕交错，竞相突张。
　　赤条条的他，恍然间就觉得眼前有一个人，坐在白马上朝他微笑，面如傅粉，唇若抹朱。
　　许褚突然觉得自己值了，自己裸衣战他，受伤了必定会是自己。这样，他就可以保护他……虽然，马孟起永远不会明白，也没有机会知道。

　　于是两军一下子物议沸腾，都说许将军杀得起性，竟卸了盔甲，浑身筋突，赤体提刀，翻身上马，要同马孟起决一死战。
　　两军大骇。

　　马超亦是大骇。
　　他看见自己对面的许褚，因为背对着西凉军，所以他们看不见马将军的脸。因为前面被许褚挡住，所以曹丞相也看不见马逆贼的脸。
　　只有许褚看见了，马超没有怒，甚至都没有皱眉。他盯着他看了少顷，两边嘴角就像湖水泛波一边，勾出浅浅两道涟漪。
　　他看见腰大十围的许褚，在自己面前解开了战袍。隐隐的笑了，面如傅粉，唇若抹朱。

　　两人又斗，又是三十来个回合。
　　许褚奋威举刀便砍马超。他刀一砍，下= =身也是一动。
　　马超闪过。

　　不知为何，马超想起他初遇着这个男子的情形，划着船舵，结实绷紧，脸上浸汗，却依旧神色自若，容貌峻毅。
　　那是他身不能至，却心向往了许久的仲康——同他心里的那个一模一样。
　　那一刻，他心底默默给他起了个名字：“虎痴。”
　　又虎又痴，却总有一天会在他面前解开他的战袍，露出原型。
　　马超神色一寒，男儿当立志天地，做龙章凤姿，他孟起想到哪里去了——便一枪望许褚心窝刺来。

　　刺，刺中了？
　　他没有刺中。方才许褚“哐当”一声丢了刀子，伸手拿肘一挽，挟住了他的银枪。
　　他扯一扯，许褚也扯一扯，两个在马上夺枪，谁也不肯松手，谁也舍不得松手。

　　“磅——”犹如炸雷，因为许褚力大，一声响，枪杆还是被拗断了。
　　许褚脸上不禁流露出自责的神奇，而马超则是低低嗔了两个字：“虎痴。”
　　一个憨厚，一个俊朗。
　　不记得接下来是谁先出的手，反正最后，两人各执着半节断杆，在马上乱打起来。两军军士看着，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明明眼中清楚瞅着，这二位猛将军是越打越凶残猛烈，可怎么有种小夫妻打情的味道？
　　一定是日头太烈，他们中了几分暑气了。

　　丞相又鸣鼓——他说他恐怕许褚有失，遂叫着夏侯渊、曹洪两将齐出夹攻。
　　这边西凉军力，庞德、马岱见曹操出将，也麾下两翼铁骑，横冲直撞，混杀将来——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操军大乱。

　　不知是谁放得两只冷箭，直接就射进了许将军的手臂。
　　“仲康——”乱军中响起一声急切的呼号，关关切切情入云霄。
　　丞相看虎侯中箭，慌乱叫诸将去把他护住，速速退入了寨壕。
　　马超却直杀到濠边，一个曹兵也不肯放过——又有谁知，他是心切，仲康，他中箭了。
　　纵奈你是虎，痴儿，为何要解战袍？

　　曹寨紧闭坚守，再不出来。他见不到他，知此役便是永别，以后情谊万里，恩怨皆只能空对着空把酒浇。
　　“我见恶战者莫如仲康，真虎痴也！”马孟起幽幽对身边的韩遂说。
　　韩遂点点头。

　　此刻他们叔侄二人，根本没有想到后来会中了曹贼的离间计，兵败山倒。
　　而后马超又起一败再败，投奔张鲁。刘玄德入蜀后又马转投皇叔，为其作前驱，进入成都。
　　而后左将军，骠骑将军，凉州牧，斄乡侯。

　　而后老死西凉。
　　他一生有过很多兄弟，有过很多部下，也有过很多女人——锦马超面如傅粉，唇若抹朱，丰神俊朗哪个女人不喜欢？
　　可是他在生命的最后一秒，却有轻得几乎不可察的叹息：“真虎痴也。”
　　四个字尽。

　　“也许父亲是想起他年轻时候的那场恶战了，和魏国的武卫将军。”床前孝道的几位犬子悠悠叹道。
　　他们猜想，如果父亲的那位敌人此刻在场，也许会和一声“锦马超”。
　　他们不会知道，几个月后，马孟起病去逝的消息传到洛阳，武卫将军许褚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回到家中，一言不发缓缓解下战袍。

作者有话说

　　颠覆，慎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