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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折不器(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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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华望着顾宣的身影没入乌鸦鸦的人群中,沉默片刻,也转身下了石桥。
她领着紫英走出一段路,忽问道:“紫英,我听你说过,你父兄是都作院的匠人,负责修缮各处宫殿。不知他们对甘泉行宫熟不熟悉?”
紫英想了想,道:“好像听他们提起过,有一年甘泉宫的殿宇被雷劈了一角,就是派他们去修复的。”
其华急切道:“快带我去见他们。”
二人便往城南安义坊去。有别于城东的富贵气象,安义坊的房子都低矮而拥挤。虽然京都自兴建伊始便规划了完善的水沟和暗渠,但这里的人们仍习惯性地将污水泼在街道上,弄得青石板上油腻腻的。正是昏时,家家户户腾起了青烟,烟霭熏得其华险些睁不开眼来。
巷弄幽深处,便是紫英的家。
开门的是位面色黝黑的少年,初冬的天,他却只着一件短褂,也不知道正在做什么,弄得满头大汗。看见紫英,他喜得回头大叫道:“爹!娘!二姐回来了!”
紫英看到院子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砖瓦碎屑,怒道:“小五!你又上房揭瓦,是不是皮痒痒了?”说着捋起袖子,便去揪他的耳朵。
小五连声惨呼,委屈地嚷道:“不关我的事!是七叔公说那些鸟儿叫得聒噪,我才去赶它们的。哪晓得它们比人还狡猾,我爬上去,它们就飞走,等我爬下来,它们又飞回来,可把我给累坏了!”
紫英手下越发用力,恨恨道:“总有一天你会笨死!这种事情,你找不器叔帮忙啊!”
“不器叔?”小五嘟囔道,“他最近越发不爱搭理人了。”
其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院中水井边的石栏杆上端坐着一个人。猛不丁一看,这是位面色寡淡的少年,可再仔细看,他的鬓角已有了少许银丝。他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直直地望着水井口,专注的程度,仿佛那里下一刻就要长出一朵花来。
紫英松开小五,轻轻地唤了声:“不器叔。”
那不器叔耳垂轻轻颤了颤,却还是没有抬头,只抓起身边的几片碎瓦,顺手掷了出去。但听“啾啾”哀鸣,正凑在屋脊上趾高气扬的几只鸟儿纷纷跌落在地。
其华被他这手暗器功夫给震住了,半晌才赞了一声:“好功夫!”
小五这才发现门口还有位年轻俏丽的娘子,吓得一蹦三尺高:“二姐,有客人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被看光了,我的清白之躯啊……”说着像条泥鳅似的,“呲溜”就钻回了西边屋子里。
紫英追出两步,怒道:“哪里学来的胡说八道!”
小五把门闩扣上,瞬时便胆大了,隔着窗户叫道:“你这么凶巴巴的,小心以后嫁不出去!嫁不出去便嫁不出去吧,大不了我养你一辈子。可你也不知道对我好一点,回来了都不买点零嘴!”
“零嘴?”紫英啐道,“你小子想得美!”
屋子里的人听到动静,都陆陆续续地出来了。出乎其华的意料,这是一个大家族,竟有二三十人之多。为首的是一位古稀开外的长者,许是常年在都作院劳作,他的皮肤黝黑,手上的茧也磨成了硬硬的壳。
紫英恭恭敬敬地引见道:“七叔公,这是我家夫人。”
听到“我家夫人”四个字,七叔公两道花白的眉毛一颤,水井边的不器叔也猛地抬起了头。
七叔公打躬道:“原是夫人驾临,真乃蓬荜生辉。只是敝处简陋不堪,有辱夫人清瞻。”
其华见他谈吐不俗,暗暗称奇,口中道:“是我来得冒昧,打搅了。”
此时紫英的爹陈阿四也出来了,他与其华曾见过面,忙上来见礼,二人正说话间,那不器叔霍地站起身子,大步走了过来。
他走到其华面前,直愣愣地盯着她看了会儿,面带失望地摇了摇头,闷声道:“不像,不像……”话未说完,陈阿四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拖了开去。
其华正满头雾水,七叔公已凑到她旁边轻声道:“夫人见谅,他十多年前受了刺激……”说着指了指脑袋。
其华恍然大悟,随着七叔公走进了正屋。待她落座,陈阿四也走了回来,只不知那位不器叔被他拖去了哪里。
其华道明来意,陈阿四听罢,转向那七叔公,问道:“七叔,您认为呢?”
七叔公目光慈祥地看着其华,温声道:“夫人是如何推断出小侯爷去了甘泉宫?”
其华道:“光荣哥说过,程氏商行卖的货物五花八门,甚至还有西域各国的奇珍异宝。这些货物要入京都,必须在城门中的课税官那里交很重的税。”
陈阿四点头道:“若规规矩矩地交税,又如何牟取暴利?”
“还有,兵部拨给神策军的是上等稻米,若程氏商行真的替神策军倒卖军粮,由城门口运送这么多优质粮入京,一定会惹人注目。”
“那就只有走水道。”七叔公恍然冷笑,“静水渠由神策军把持,借着运送木材的船只,将货物和军粮运进京都,可以掩人耳目。”
“是。”其华点头道,“可这么多货物和军粮,又是来自四面八方,必得有一个卸货装船的集散点。这个地方必得在静水渠沿线,且有神策军重兵把守。而这一带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只有甘泉行宫!”
七叔公的眉毛拧了起来:“利用行宫走私货物、倒运军粮,霍小仙好大的胆子。”
陈阿四长叹一声:“霍小仙权势熏天,朝中阉祸已露端倪,可叹圣上还被蒙在鼓里。”
“他被蒙在鼓里的事情,又岂止这一件!”七叔公高声叫道。
他情绪有些激动,剧烈咳了几声。陈阿四连忙上前轻拍着他的后背,又使了个眼色,他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陈阿四看向其华:“夫人又是如何断定霍小仙要在甘泉宫暗害小侯爷?”
其华从袖中取出那两份营缮司的公文,陈阿四和七叔公一齐凑上来,看罢,二人都变了颜色:“小侯爷危矣!”
其华见自己的猜测被两位曾修缮过行宫的工匠证实,心中一沉,喃喃道:“云臻肯定也猜到了神策军利用甘泉宫走私货物、倒卖军粮,所以才对齐帮主说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找证据。可甘泉宫地势险要,又有重兵把守,他要想不惊动守卫悄悄潜进去,并找到罪证,难于登天。如果这个时候,他发现可以装扮成清理淤泥的劳丁,从暗渠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行宫,你们说,他会作何抉择?”
七叔公一拍大腿:“所以他才向李帮主借了四个身材瘦小又善于潜水的漕帮弟子,恰是五人一组!”
陈阿四迅速拿来墨斗,在桌子上草草画出了甘泉宫的大略图:“夫人您看,甘泉宫北为悬崖,南临静水渠。宫内的污水都由明沟汇入暗渠,再经暗渠排入静水渠中。暗渠的入口和出口都设有网状闸门,一来防止奸人潜入行宫作乱,二来用于过滤杂物。”
“正是。”其华心忧如焚,道,“云臻不知道的是,他对程氏商行的暗查已惊动了霍小仙。所谓劳丁清理淤泥,不过是霍小仙设的局!只等他们五个人进入涵洞,两头的闸门就会被锁死。金吾卫再打开上游的铁闸,只要装作一时疏忽,把水流放大些,静水渠水位上涨,由涵洞倒灌进去,他们五个人,就只会溺、溺毙在涵洞之中……”
“好毒辣的计策啊!”陈阿四叹道,“小侯爷武功高强且身份贵重,若直接刺杀他,难保不会留下把柄,引人疑心。把他诱到暗渠,利用水闸的关合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世上。世人只当小侯爷失踪了,或是被顾宣暗害了,谁也怀疑不到他霍小仙的头上。”
七叔公冷笑一声:“即便事后被人发现了小侯爷的遗体,也可以说是他心怀不轨,窥探行宫,自寻死路。只怕这时,甘泉宫的赃物,已经开始转移了。”
其华转身便往外走,紫英忙将她拦住:“夫人!”
其华急道:“我得赶去救他,水位再这么涨下去,说什么都迟了。”
眼见她将紫英推开,迈出了门槛,陈阿四霍然起身,扬声道:“夫人,您知道甘泉宫的具体位置吗?”
其华的脚步便顿在了门槛边。
“甘泉宫那么大,您知道涵泂口的方位吗?”
“地下暗渠四通八达,您知道小侯爷被困在何处吗?”
其华慢慢转过身。
“还有……”陈阿四沉步走近,道,“从这里出城门往甘泉宫,骑快马也得两个多时辰。即便夫人知道暗渠布局,不惊动神策军,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小侯爷,再将他从暗渠中带出来,也到明天早上了。夫人,以现在的涨水速度,您觉得您能赶在暗渠被水全部浸没之前,把人救出来吗?”
其华被这一连串问题问得僵在了原处,她还来不及理清思绪,陈阿四已温声道:“夫人先莫急,这件事并非不可为,咱们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其华看着他,颤声道,“陈大叔,您有法子?”
“这法子嘛……”七叔公站了起来,道,“并不是没有。咱们兵分两路,一路带夫人去甘泉宫救人;另一路则赶到金吾卫那里,想办法让他们再度将水闸合上,或者将水闸关小一点,延缓水流速度。”
“时间仓促,如何才能说动金吾卫的人?”其华急急道。
七叔公道:“收买金吾卫并不是太难,只不过得先等一个人。”
其华忙问道:“谁?”
七叔公盯着她,缓缓吐出两个字:“媚——娘。”
“媚娘?”其华望向紫英,疑道,“她是——”
七叔公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扬声唤道:“小五,你跑得快,赶紧去叫你媚姑姑来一趟。”窗外,小五清脆地应了声,打着飞脚跑出了院子。
一名长相秀丽的青衣妇人端了盆汤饼进来,笑道:“先填填肚子吧,夫人肯定饿了。”
其华早就饥肠辘辘,闻到汤饼的香气,肚子不由自主地“咕噜”响了两下,见反正要等那媚娘,不如先吃饱了才有力气。她也不客气,接过碗箸,埋头开吃,不小心咬到一颗花椒,泪水直流。
那青衣妇人忙倒了碗水来,温声道:“喝点水,慢慢吃。”
她这句话说得十分温柔,仿佛一位慈母在叮咛稚弱的女儿。其华心弦微颤,抬起头,只见这青衣妇人正怜爱地凝望着自己,一副怎么也看不够的样子。
其华心中不禁微酸:娘若还在世,也是这般疼惜自己吧。
她竟有种想扑到这青衣妇人怀中的冲动,刚放下汤匙,七叔公重重地咳了一声,青衣妇人眼神抖了抖,急急地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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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厨房,青衣妇人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坐在灶下的小凳子上,用帕子堵住嘴,肩膀剧烈地耸动。陈阿四推门进来,将她揽入怀中,不停轻拍着她的后背。
她伏在他怀中,无声地哭泣。
他在她耳边低声宽慰道:“既找到了,又见着了,便是天大的喜事,哭什么?”
青衣妇人低低地哽咽:“我一见到这孩子,就想起了阿棠……”她仰起满是泪水的面庞,央求道,“咱们把她从顾家接出来吧。”
“不行,媚娘说了,只有把她留在顾家,才能挑起顾氏叔侄相斗。也只有顾家乱了,咱们才有翻案的机会!”
青衣妇人身子一震,低下了头。
陈阿四轻抚着她的肩头,柔声道:“妙娘,我知道你感念老寨主和夫人的恩德,念着与阿棠的姐妹情义。可是你忘了咱们冤死的孩儿和叔伯弟兄了吗?他们的尸骨至今还在山野之间,无人收殓。咱们的姐妹也还在惨无天日的地狱里苦苦挣扎。你说,是把她接出来重要,还是洗雪冤屈、让大伙儿能够回到琵琶川更重要?”
妙娘的泪水静静地流满了面颊,许久之后,她又抬头低声哀求:“那就把一切都告诉她……”
“媚娘千叮咛万嘱咐,眼下还不到时候。她从小流落在外,对咱们没有感情,忽然出现这么多亲人,把这么重的担子压在她身上,会把她吓跑的。你不是听紫英说了吗?她似是已经有了去意。纵然咱们告诉她真相,她会为咱们留下来吗?再说,当年两位少寨主带走的东西,还得着落在她身上才能找到,那才是咱们洗清冤屈的关键。”
陈阿四蹲下来,握住妙娘的手,看着她通红的眼睛,低声劝解道:“只有慢慢来。紫英说过,小寨主坚毅果敢,是个爱憎分明、有情有义的人,谁对她好,她便会加倍偿还。咱们先什么也不说,尽力帮她救出小侯爷,才能让她觉得欠了我们的恩情。更何况小侯爷上回已经答应了我们,只要有他二人,何愁不能洗雪沉冤?”
妙娘慢慢地垂下了头。
陈阿四低声道:“眼下,我只担心不器……”
妙娘抬头:“不器怎么了?”
“他今日看到小寨主时的反应,分明是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这事我们瞒得极紧,不器是怎么知道的呢?”
妙娘忙道:“我没有说过,紫英也绝不会说的。”
“我知道。”陈阿四眉头微皱,道,“以不器的性子,还有他对阿棠的心意,只怕……”
妙娘低声道:“不器的性命是老寨主救下来的,又和阿棠那般要好。阿棠对他来说是比性命还要紧的人。那时候听说阿棠跳了崖,他便发了疯……”
陈阿四叹道:“你说,若是阿棠听老寨主的话,和不器成了亲,是不是就不会上了苏理廷那贼子的当?”
妙娘缓缓摇了摇头:“过去了的事情,追悔也没有用。”她想了想,疑道,“难道真是紫英那丫头说漏了嘴?”
“眼下不是追究谁说漏了嘴的时候,只要别让小寨主和不器单独相处,便没有大碍。”陈阿四沉吟道,“只一点,以后有关小寨主的事情,得紧紧瞒着他,免得惹出什么祸事……”
他忽然顿住了话语,片刻后,他慢慢抬起头,面色变得十分古怪。
妙娘讶道:“怎么了?”
她顺着他的目光越过高高的柴堆,望向厨房顶部的横梁。只见不器正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一只老鼠从横梁那头蹿出来,发现前路上有人,吓得就要往回溜。不器微微抬手,老鼠便被石子击中,“吱”地从横梁上掉了下来,恰落在灶台上的铁锅子里,激得热汤沸沸四溅。
陈阿四以手抚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吼道:“折、不、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