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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两世人(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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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放晴,静若便嚷着要放风筝。可眼下不是放风筝的季节,其华派了人到东市,找不到卖风筝的人。见静若怏怏不乐,顾夫人道:“我记得云臻小时候要放风筝,阿宣嫌东市上卖的不好看,跑去和篾人张学了半个月,回来后自己扎了很多风筝,什么样式的都有。两个人怕被大姐骂,躲在柴房里面,云臻在旁边捣乱,还被篾片割伤了手。这些风筝他宝贝似的,不许别人动。后来都收到哪里了?”
素梅忙道:“奴婢记得收到库房里了。”
“是了。”顾夫人便取下腰间的钥匙递给其华,道,“之华,你带静若去库房挑吧。”
顾大姑忽地来了兴致:“我也去,我未出阁时的一些东西只怕也收在库房了,去看看能不能找着。”说罢便下了炕。
等几人出了门,顾夫人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了变,旋即又坐定,轻轻地念了声“阿弥陀佛”。
几人到了库房,敲了许久的门,才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应道:“谁啊?”
紫英知道司库的师爷姓叶,便叫道:“叶先生请开门,六夫人来取点东西。”
门“吱呀”打开,一个浑身肥肉的胖子慢腾腾地挪出来,吓得静若慌忙躲到其华身后。其华微笑道:“叶先生,我们来取点东西。”
那叶先生呵呵笑道:“六夫人,请。”说话间他目光扫过其华身后,看见顾大姑,眼神一抖,慌忙低下头,咳嗽了几声,哑声道,“夫人请自便,小的这两天有点伤风感冒,就不在这儿妨碍您了。”说完转身进了库房西边的小屋子。
其华带着静若在库房角落里找到十余个落满灰尘的风筝,有蜈蚣、有美人、有蝴蝶,均做得惟妙惟肖,且用料十分精致,纵过了这么些年仍不见残旧。两人爱不释手,索性全拿了,心满意足地出来。见顾大姑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站在门口,其华忙问道:“大姐,怎么了?”
顾大姑像被人施法定了身似的,直到其华连推了她两下,她才回过神,连连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她提着沉重的脚步随着其华往外走,却在月洞门前伫足,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恰见小屋子的门被慢慢拉开,那叶先生犹犹豫豫地露出半张脸来,二人目光便对了个正着。叶先生迅速低下头,“呯”地用力关上了门。
顾大姑再无怀疑,胸口仿佛被利器狠狠地锥了一下,霎时之间,脑中转过千万个念头。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因为过度紧张,喉咙已干哑得无法发声,手足也是一片冰凉。
过了许久,她才醒觉过来,踉踉跄跄地走进瑞雪堂,颤着声道:“你们都出去。”
吴氏等人皆畏她如虎,瞬间便躲了个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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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华带着静若在瑞雪堂的院子里放了一会儿风筝,觉得地方太局促,跑不起来。两人嘀咕片刻,趁着丫环们不注意,抱起风筝便往后花园跑。
这日风和日丽,园中金桂飘香,其华将风筝交给静若,坐在树下看着她撒开脚丫子跑,秋风拂面,颇觉心旷神怡。
她拿起另外几个风筝看了看,想到是顾宣做的,便想挑出些毛病来,但看了半天还是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手实是精巧,那蜈蚣风筝的前须颤颤巍巍,仿如活物;软翅大雁描金染红,生动异常;天上飞着的美人风筝随着风吹之势竟如佳人步步生莲。她不禁撇了撇嘴,轻声道:“只会这些花架子本事,有什么了不起!”
忽听“哎呀”一声,静若摔了一跤,手中的线棰没拿稳,美人风筝被风吹得忽喇喇地往西边飘去。
静若急得大哭,叫道:“美人!我的美人!”
其华忙牵上她的手,二人追着跑了一段路,那风筝挂在了园子西南角一棵高大的桂花树上。其华见左右无人,便对静若道:“静若乖,等会六舅奶奶帮你把风筝拿下来,但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六舅奶奶爬了树,那样六舅奶奶会挨骂的。”静若连连点头。
其华提气跃身,右脚在树干上一蹬,攀上了最低的树枝。她再身如轻燕般翻了两次,便到了桂花树的顶梢。她刚把风筝拿到手中,忽然心中一动,缩回身子躲在浓密的枝叶间。
园子西面不远处是顾七的院子,黄氏正在院中喂鸡,顾七则和一个用帽沿遮住大半个脸的黑衣人说着什么。两个人神神秘秘的样子,那黑衣人似是在听顾七的指令,频频点头,末了,还从腰间取出一样东西递给顾七。
其华不禁轻声骂了句:“狗腿子!”
她刚要转身下树,那黑衣人似是想抹把汗,取下了头上的大草帽。其华遥遥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她满腹疑虑地跳下树,刚将风筝交给静若,忽然心中一寒,倒退了两步,终于想起在何时见过那个黑衣人。
去捉蛐蛐的那一夜,在府门前,正是这个人没有拉住玄燕,令她险些露出了破绽。
——这是漕运司的罗大哥,我见他办事得力,便留在身边。
她站在桂花树下,思绪翻涌,秋风拂来如刀剑割面。
这一个月的风平浪静,家长里短的闲适生活,险些让她忘了,在暗夜中窥伺着的那头狼,一直没有收起他凶恶的獠牙。
回到赏梅阁,其华思忖良久,对紫英道:“再去书房拿些书来。”
其华弄妥当已是黄昏,紫英过来低声道:“大姑奶奶最近喜欢往小侯爷屋子里跑,说是怜他身边没有丫环,别人又不敢违抗侯爷的命令,只有她敢时不时过去帮小侯爷整理一下屋子。夫人若是去放信,可得小心点,大姑奶奶一身武艺不比寻常。”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其华已对紫英十分信任,道:“等会吃完饭,我想办法引开大姐,你去放信。”她握上紫英的手,目光盈盈闪动,轻声道,“紫英,幸好有你。”
正说着,忽听窗外翠莺笑道:“侯爷回来了。”
二人连忙将书收到箱子里,刚上好铜锁,顾宣走了进来。静若住在这里时,其华还会装装样子,也会让紫英服侍他换衣服。可这刻她恨他豺狼之心不死,看都懒得看他,对紫英道:“拿我那件春水碧的衣服出来,吃完饭,我和大姐去逛东市。”
顾宣只得自己换了家居长袍,靠在躺椅中,把脚搁在绣墩上,拿起一本野史看了会,又用书覆住脸,不多时便发出悠长的呼吸声。
其华换好衣服从床架子后出来,想了想,问:“我那个香囊呢?上次去东市买回来的那个。”
紫英到箱中找了出来,拿到她腰间比了比,道:“春水碧配石榴红,色有点不搭。”
“让你系你就系,我就喜欢这个。”其华恨恨地瞥了一眼躺椅中的顾宣。
紫英并不知道这个香囊是顾云臻挑的,满头雾水地替她系上。翠莺进来笑道:“侯爷,夫人,大夫人那里开始传饭了,正等二位过去。”
其华气冲冲地往屋外走,走到门口回头对紫英道:“你今天别跟着我,这赏梅阁的水不干净,你去别的院子打几桶水来,将这屋子给我仔仔细细地擦三遍。不知哪里跑来些臭虫,恶心死我了。”
紫英知道其华这是给自己去顾云臻院子放信找借口,心领神会地轻轻点头。
其华也不等顾宣,径直往屋外走。等她走了,顾宣才像是刚刚睡醒,拿下覆在脸上的书,坐了起来。
他走到镜前整理了一下发冠,也往外走。经过紫英身前的时候他停住脚步,嘴角轻勾,闲闲道:“擦三遍?你得罪她了?”
这句话似询问,又似是下结论,紫英唯恐他看出了什么,深低下头,道:“是。”
“那你知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她了?”
紫英倒觉好奇,福了福,道:“请侯爷指点。”
顾宣一笑,慢条斯理地说道:“侯爷我今天教你一个乖。以后不管她穿什么,就是穿着诰命服往宫中去,要系那个香囊,你替她系上便是,千万不要再说什么搭不搭的话。”说罢施施然出了门。
回廊下,翠莺正带着小丫环们将兰花往屋内搬,口中道:“白天还晴着,晚上只怕又要下雨,这鬼天气真是说变就变。”
顾宣抬头看了看阴霾的天空,稍稍加快脚步,嘴里哼着调子出了赏梅阁。但其华走得甚快,如新荷般的身影在月洞门处飘忽一闪,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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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华进了瑞雪堂,见顾夫人和顾大姑的眼睛都是红红的,尤其顾大姑,好似刚刚痛哭过一场,不觉有些奇怪。待吃过饭,喝了盏茶,她才笑道:“大姐,我想去东市买点东西,您去不去?”
静若听了便一蹦三尺高,拼命拉扯顾大姑的衣袖。顾大姑这刻似乎心情极好,爽朗地笑了声:“好!闷在家里还不如出去逛一逛!”她是将门长女,自幼舞刀弄枪惯了的,嗓门也出奇的大,这一声大笑更似有无尽的欢喜之情倾泻出来。
等她们出了门,顾宣正要跟着离开,顾夫人忽道:“你们都出去。”
顾宣知道她这是有要紧话说,复又坐了下来。
顾夫人却没有马上开口,只是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室内燃的是檀香,顾宣记得年幼的时候最喜欢往顾夫人房里来,那时她屋子里总是燃着一些不知名的香,馥郁馨甜,沁人心脾,而不像现在的瑞雪堂,常年只得一种檀香,仿佛与世隔绝的佛堂一般。
倒是其华来了之后,再加上静若的到来,这屋子才有了几分生气。
“大姐她今天来问我,阿晟的事情,为何要瞒着她?”
顾宣倏然抬头,面露讶色。顾夫人放下茶盏,叹道:“阿晟小时候便只和大姐亲近,他虽样貌大变,可只瞒得过别人,骗不过大姐。这些年两人不照面还好,一照面可再也瞒不住了。”
顾宣低头看着茶盏中琥珀色的茶汤,茶水的雾气袅袅上升,将他的神情笼得朦胧不明。
“她得知前因后果,又哭又笑,怨我们为何单单瞒着她。我说事涉欺君,顾家处于风口浪尖,一个不慎便是灭门之祸,不想连累方家。她说当初方家姑爷上门求亲,公公曾经明明白白地告他:顾家虽然领一方帅印,世袭豪爵,但说不定哪天便有诛灭九族之祸。方家姑爷只回了一句话:方家世代跑海经商,若真有那一日,大不了把所有家产一丢,一叶木舟,从津州出海,去海外过悠闲日子,但要他舍弃心上人,却是万万不能的。”
顾宣默默地听着,记忆中那个皮肤黧黑、木讷少言的大姐夫的相貌一点点清晰起来。只因为被大姐在街上误当成小偷揍了一顿,便一见倾心,不顾宦商之别、不惧将门之威,上门求亲,而爹娘居然也同意了。他一直觉得疑惑不解,再未想到这样诚挚决然的话便是出自那位不大被自己看得起的商贾之口。
及至后来,爹娘西行,大哥远在熙州,大姐毅然决然地搬回来,抚养幼弟,撑起风雨飘摇的顾家。若没有大姐夫的一力允准和支持,怕也是不能的吧?
“大姐今天还是用这句话回了我。阿宣,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想办法让阿晟‘活过来’,若是朝中无法可想,让阿晟随方家姑爷去海外,未尝不是一种出路,你考虑考虑吧。”
顾宣盯着炉中的那炷香,缓缓开口:“躲到海外,终究还是一个死人,是只能在顾家祠堂里供奉着的牌位,最终也只能埋骨异乡。请大嫂叫大姐放心,终有一日,顾家的四郎会回到这个世上,堂堂正正地活着!”
言罢,他起身向顾夫人施了一礼,大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