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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满庭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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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宣这日回得早,到俯仰轩中处理了一些紧急的事务,想起静若刚刚熬过了生死一劫,便丢下笔,往赏梅阁去。到得二门前,忽有一事正要叮嘱顾七几句,回头却见他神色有点古怪,便问道:“怎么了?”
顾七似笑非笑,连声:“没事没事。”
顾宣在月洞门前顿住脚步,闲闲道:“这入了秋,荷塘也该清理一下了,正好挖些藕出来,给大嫂做藕饼。”
“别介——”顾七举手告饶,他凑到顾宣面前,憋着笑低声道,“侯爷,我家婆娘要我转告您,公鸡是‘喔喔喔——喔’地叫。‘咯——咯咯咯’叫的,那是下蛋后的母鸡……”不待顾宣抬脚,他拔腿就跑,跑出很远才爆出一阵大笑。
顾宣呆了片刻,转过头,二门边的几个婆子都飞快地缩回脑袋,但一瞥间,她们唇边的笑意清晰可见。
他一路往赏梅阁,路上遇到的丫环婆子们都恭恭敬敬请安,但似乎人人唇边都憋着笑。他转过回廊,恰见其华从屋内出来,便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拖到花架子后。
其华猝不及防,险些叫出声来,待看清是他,忙用力挣扎,压低声音怒道:“你做什么?”
顾宣将其华推得靠倒在花架子上,低声喝问:“你说的?”
其华想挺身站直,又被顾宣推得腰一软,斜倒在花架子上,头发也被太平花藤的藤结给缠住,气得一边捋头发,一边瞪着他道:“我说什么了?”
顾宣咬牙低声道:“就是那天晚上,你听到的……”
其华吃了一惊,缓缓道:“哪天晚上?我听到什么了?”
“……你虽然没看,但听到了!不是你说的,别人怎么会知道……”
顾宣脸色有些讪讪,这是鲜少在他面上见到的。其华不觉有些好奇,却听屋内传来静若叽叽呱呱的声音:“我没有说谎!不信你们去问六舅爷爷,他真是这么叫的!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屋内爆出一阵大笑,顾大姑想是病也完全好了,中气十足:“好了好了,你从晌午就说起,再叫下去,整个京都的公鸡都要变成母鸡了。”
顾宣的神情顿时十分微妙,其华恍然大悟,松了口气之余,不由笑得打跌,却忘记了自己是斜靠在花架子上,脚下一滑,歪倒在地。
屋内的人听见了,顾大姑叫道:“之华,怎么了?”
顾宣飞快地转身,提脚就想溜走。其华笑着爬起来,娇声唤道:“官人——”
顾宣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顾夫人已隔着窗子叫道:“阿宣回来了?快进来!”顾宣只得转身进了屋子,他刚迈过门槛,静若便扑过来,叫道:“六舅爷爷!你再跳一遍公鸡舞吧!”
顾大姑顿时笑倒在椅子上,素梅则躲到外屋和紫英笑成一团,顾夫人也掌不住,笑得岔了气,连连咳嗽。
顾宣面不改色地将静若抱起来:“静若乖,六舅爷爷带你去看鱼。”
其华堵在门口,笑吟吟道:“静若刚好,哪能去园子里吹风?再说她要吃药了。”
静若一听,便用双手捂住嘴,可怜兮兮地望着顾宣。顾宣抱着她坐回椅中,肃容道:“不吃药的话,会怎样?”
静若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其华手中的药碗,虽然小眉头拧成了结,但仍“咕咚咕咚”将一碗药全部喝完。待她喝罢,顾宣拿起一粒蜜饯梅子,让她含在口里,镇一镇药的苦味。
顾大姑看得呆住了,啧啧道:“静若,你下次喝药再和我啰嗦,我便把你丢到你六舅爷爷这里来。”
其华放下药碗,道:“马上就会发汗,解开吧。”
“嗯。”顾宣替静若解开颈间的盘扣,摸了摸她的脖子,道,“就出汗了,这药性真快。”其华递上汗巾,顾宣替静若将满脖子的汗擦拭干爽,又将汗巾递回给其华,二人动作甚为默契娴熟。
顾夫人与顾大姑对望一眼,顾大姑笑道:“云臻随他三叔去了老虎滩,不会回来,咱们就在之华这里叨扰一顿吧。”
其华笑着应了,出去吩咐紫英,又凑到她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
赏梅阁难得这么热闹,静若挤到其华和顾宣中间坐着,东西没正经吃多少,只听到她一个人叽哩呱啦。众人怜她从鬼门关上转了一圈回来,都含笑听着。
正吃着,紫英端上来一碗桂圆红枣蒸鸡。静若看了看,好奇地问道:“这是公鸡还是母鸡?”
顾宣在众人的大笑声中,面不改色地撕下一块鸡腿,用力塞进她嘴中。
静若痊愈,顾大姑心情格外愉畅,她环顾左右,一拍桌子,大声道:“今日岂可无酒!”
素梅忙带着众婢抱来酒坛,替席上每人斟了一盏酒。顾大姑擎着杯子,向其华感慨万千地说道:“之华,做姐姐的嘴拙,先饮三杯,以表谢意!”说罢连干三杯,皆是一口饮尽。
其华也不多话,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好!”顾大姑喜得大力拍上她的肩膀,“这才是我顾家的女人!不像那些扭扭捏捏的。”
她拉着其华连喝几盏,无意间望了望竹卷帘外的圆月,忽感觉少了些什么似的,回头问吴氏:“咱们府中那些歌姬娘子呢?何不叫她们来助助兴?”
吴氏觑了顾宣一眼,小心翼翼地回道:“前几年府中出了内奸,侯爷说不必养那么多闲人,就发散了一批,只留下三个当年老夫人买下的,都在小园子里养着。”
顾大姑不悦道:“何至于如此小心谨慎?”
不多时那三名歌姬娘子抱着琵琶瑟鼓进来,她们已是半老徐娘,这五年来被关在小园子里,每日只能无聊地数着鬓边又多了几根白发。此番听召,皆是喜极而泣、精心装扮。三人进来行礼后,便坐在廊下,拨瑟击鼓,就着这八月十六的月色,唱上了姚乐安的《静夜思》。身形最高挑的那位则梳嫦娥髻,穿霓裳羽衣,如一片轻云般在庭院中旋舞。
因为太久没有得主人相召,唱曲的那位娘子显得有点紧张,几次都破了音。
顾大姑叹道:“白瞎了乐安君的诗。”
她忽眼睛一亮,拊掌道:“要说唱姚乐安的诗,没人比得过阿宣。当年京都的小娘子只要听到阿宣唱歌,便提不动脚,跟着他的小子每天捡回来的鲜花能装满一篮子。”
顾宣未料她竟提起这茬,在满庭目光的注视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顾夫人也忆起了往事,笑道:“那些花,阿宣都不许人丢掉,说要留着去气李惟成。李家小子不服气,也跑去东市唱歌,结果被别人砸得头破血流地回去了。”
顾大姑大乐:“你一说我想起来了。砸李惟成的是卖蟹黄毕罗的陈三郎。但凡是阿宣去唱,小娘子们围着看,看得久嘛,自然就要买点东西吃,他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可李家小子去唱,小娘子们嫌他聒噪,躲得远远的,他的毕罗一个都卖不出去!”
顾夫人婉尔失笑:“偏偏李家小子是易容装扮去的,事后想寻陈三郎的晦气,又怕别人嘲笑,只得吃了这个闷亏。”
“那时候……”顾大姑乐得前仰后合,“武安侯最喜欢和咱们顾家较劲。他回京述职时,得知他儿子连唱歌也唱不过阿宣,暴跳如雷,把他揍得皮开肉绽。阿宣知道了,捧着花儿前去探病,嘘寒问暖,把李家小子气得险些吐血……”
众人顿时哈哈大笑,其华也乐了,没想到少年时的顾宣竟是这样的性情,不禁盯着他看了一眼。
顾宣看着顾大姑乐不可支的样子,尽管有些尴尬,嘴角却也忍俊不禁。然而转头间看到顾夫人面上久违的笑容,他的眼睛仿佛被灼烫到了,迅速移开目光,唇边笑容也慢慢收了回去。
顾大姑犹在叫道:“阿宣,今儿大姐高兴,你来唱一曲助助兴!”
顾宣放下酒盏,道:“大姐,我嗓子不适……”
“叫你唱就唱,哪来那么多废话!”顾大姑一巴掌将桌子上的酒壶震得都跳了起来。顾夫人在旁边笑吟吟道:“难得大姐这么高兴,就唱一曲吧。”
顾宣起身一揖:“是,大嫂。”却又道,“容小弟先去更衣。”
见他应允,素梅笑着推了推吴氏,吴氏便出了院子,不多时拥进来一大群婢女,皆满面彤红、翘首以待地等着。
顾宣不久便回转来,他走到竹卷帘外,姿态优雅地微一示意,歌姬娘子们纤指轮拨,奏响了琵琶瑟鼓。顾宣执起筷子,和着音乐轻敲了一下白玉酒爵,正要击节而歌,忽听脚步匆匆,顾七奔了进来。
鼓乐声戛然而止,顾七凑到顾宣耳边说了几句话,顾宣眉头微皱,道:“大姐,大嫂,事出突然,我先去处置,稍后便来。”
众人只得满面遗憾地看着他离去,顾大姑一拍桌子:“他去忙他的,咱们自个儿乐呵!”说罢她拿起顾宣掷下的竹筷,往白玉酒爵上“叮当”一敲,歌姬娘子连忙奏响乐鼓,满庭便又欢乐了起来。
顾大姑早已有了醉意,她嫌屋内太局促,索性将案几推开,握了酒盏走到庭院中,举杯吟道:“请君歌,歌莫迟,邀君舞,舞休停!”唱罢,她将酒盏一掷,扭身扬臂,和着鼓点在场中跳起舞来。
其华在苏府也曾见过宴客时这般饮酒高歌、随性而舞的场面,但从没有参与过,正愣怔间,顾大姑旋着舞步跳到了顾夫人面前,做出邀约的姿势。
“你呀……”顾夫人笑着用手指点了她几下,也起了身。二人把臂而舞,俱是喜笑颜开。
庭院东面墙上有一排琉璃窗格,顾宣静静站在芭蕉叶子的阴影下,看着顾夫人灿烂的笑容,眸色越发深沉。
顾七凑近来看了看,叹道:“好多年没见过大嫂这么开心了,侯爷何必……”他望了望顾宣的神色,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舞得一圈,顾大姑跃到了其华面前,其华看着她伸出来的手,有些不知所措,顾大姑笑着将她从座中拉了起来,静若哪甘寂寞,跟着大家手舞足蹈地蹦跳。
不多时,吴氏和素梅相视一笑、携手舞入场中,到后来,婢仆们也不由自主地随乐而舞。气氛越来越热烈,其华夹在顾夫人和顾大姑之间,随着她们的动作而甩手顿足,最初的尴尬过后,渐感自如。
跳过两支曲子,顾大姑挽上顾夫人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挽上了其华。大家笑着有节奏地齐跺脚面,边跺脚边和着鼓点唱上了一曲《踏歌行》,气氛更是热烈到了顶点。
鼓点声越发欢快,琵琶语更见激扬。歌姬娘子们似乎也要将五年来的积郁在这一夜悉力发泄出来,卖了命地击奏,歌舞声在月色下荡气回肠、酣然恣肆。
明月高悬,众人犹觉没有尽兴,只是见顾夫人气喘吁吁,顾大姑方罢了手。
东面墙外,顾宣慢慢从阴影中一步一步地退出去,轻声:“回吧。”
顾大姑大笑着回到席边,又饮了一盏酒,叫道:“痛快!痛快!”她醉得厉害,踉踉跄跄地扑到庭院中,恰见顾宣走了回来。醉眼朦胧之下,只觉得迎面而来的是自己心心念念了十年的人,不由扑过去,哽咽着抚摸上顾宣的面颊:“阿晟……”
顾宣伸手挽住她:“大姐,你喝醉了。”
“阿晟……混小子……你怎么就这么狠心丢下大姐……”顾大姑靠在顾宣身上嚎啕大哭。
顾夫人忙上来扶住她,道:“时辰不早,既然阿宣回来了,咱们就散了吧,免得在这里碍着人家小夫妻。”又对静若道,“静若,快谢过六舅奶奶。”
静若眼中含了泡泪,扯着顾大姑的袖子扭来扭去:“我要在六舅奶奶这里睡觉……”
顾大姑已醉得有些糊涂了,抱着顾夫人放声大哭,嘴里不停叫着“阿晟”,院中气氛便有些凝滞。其华扯了扯吴氏的衣袖,吴氏在她耳边悄声道:“是四公子,十年前便战死沙场了。”
静若躲到其华身后,顾夫人将她拉出来,嗔道:“你病已经好了,还要赖在这里吗?你睡在这里,叫六舅爷爷和六舅奶奶怎么睡?”
静若大声道:“怎么不能睡了?我和六舅奶奶睡床上,六舅爷爷睡榻上,我们每晚都是这么睡的!”
顾夫人盯着顾宣看了一眼,笑道:“那是你病着才这样,你病好了,哪还有这样的?咱们走吧。”说着使了个眼色,吴氏和素梅连忙上来将顾大姑搀扶了出去。
静若小嘴嘟起很高被抱出了门,其华拿了件斗篷追出去,围在她身上,见她仍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柔声哄道:“你明日再来玩,我还讲故事给你听。若是天晴了,就带你放风筝。”
静若这才回嗔转喜,举起手指道:“拉勾。”
一行人转过回廊,不见了踪影,其华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屋中。酒消人散、歌收舞歇,赏梅阁一下子冷清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因为踏歌以致神经太兴奋了,其华怎么也睡不着。她辗转反侧多时,看着身边静若睡过的小枕头,闻着帐中似乎还残留着的小人儿气息,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顾宣睡在竹榻上,翻身时觉得腰下被什么东西膈住了,取出来一看,却是一只用手帕扎成的小兔子,想是其华折出来哄静若的。手帕上还用胭脂涂了两个红红的眼圈,像极了静若吃药时的可怜模样。他看了会,眼底漫出一丝笑意,拉了拉小兔子那长长的耳朵,将它塞到枕下。
寂静的深夜,不知从何处飘来丝竹之声,顾宣听着这乐声,慢慢阖眼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地听到窗外下起了雨,他披衣起来,站在窗前,只见廊下悬着的灯笼被秋风吹得时明时暗,草木在风中摇摆,萧萧簌簌,而先前满院飘香的桂花,早已被大雨打落在地上,变成了一地花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