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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捉蛐蛐(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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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前后,京都放开了宵禁,东市无比热闹喧哗,灯光、人声、笑容,让夜色在这里成了淡淡的背景。
东市上售卖的货物极丰富,冠子、衣饰、香料、珠翠、绢绸、书画、料器,诸般杂卖,无不荟萃其中。静若在每一个摊档前都看得挪不动脚步,顾宣极有耐心地为她买下糖人、毛猴、灯笼,又不时微笑着问其华:“有想要的吗?”
其华隔了多日再见到顾云臻,本是心乱如麻,但自从玄燕来舔她的手心,她便清醒了过来。入了东市,她依在顾宣身边,不时与他说笑两句,又帮静若挑着小玩意。逛着逛着她逐渐来了兴致,到后来和静若一样左顾右盼,只觉这里处处都透着新奇。经过首饰珠翠之类的摊档,她总要多作停留,但每当顾宣问她是否看中什么,她又只是摇一摇头。
顾云臻跟在三人身后,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拿着糖人和毛猴。他看着身前之人,一个娇美秀妍,一个清俊挺拔,加上玉雪般的静若,恰似一家三口晚饭过后,在这热闹的东市享受着天伦之乐。
明知不该跟过来的,跟过来只不过让自己更煎熬。可只要一见到她的面容,他便失了魂。
也许只是如孩时一样,听小叔叔讲故事讲到悬念丛生处停住,便总是难以入眠,半夜光着脚钻到他被子里,缠着他问:真相到底是什么?
一个挎着竹篮叫卖香囊的老婆婆走到四人面前,笑道:“公子,夫人,买个香囊吧。”
香囊做得并不是很精致,还不如紫英的手艺。但其华看到那老婆婆满头银发和身上破旧的衣服,知道她全部生计就靠着这几个香囊,便对顾宣道:“买两个吧,我一个,静若一个。”
顾宣微笑:“好,你们挑吧。”
其华和静若叽叽呱呱地讨论了半天,不知挑哪两个好。老婆婆看了一眼顾宣,又看了看顾云臻,只觉两人都一般的俊美,拿不准谁才是这位夫人的夫婿。
她见其华和静若半天都拿不定主意,也有点急了,便陪笑道:“夫人,恕老身说句实话。这女人的佩饰嘛,往往男人更有眼光,不如让二位公子帮忙挑选吧。”说着将竹篮递到顾宣面前。顾宣看了看,挑了一个月白底绣腊梅的,虽然绣工极普通,但斜斜一枝,梅花疏落傲雪之意还是呼之欲出。
竹篮递到顾云臻面前,他本没有心思,但见其华腰侧并未佩带任何饰物,便认真看了一会,挑了个石榴红绣瑞云芝草的。
老婆婆笑着收了铜板,继续向前叫卖。顾宣和顾云臻各自看了看手中的香囊,同时将香囊递向其华。
其华不由愣住。顾云臻看了看顾宣,方想往回缩手,顾宣已微笑道:“夫人,你先挑一个吧。”
静若本想跳起来抢拿的,听到这话,便鼓起腮帮子不出声。顾云臻索性将香囊往前递了一些,竭力装出坦荡的样子望着其华。
其华目光在顾宣手中那个梅花香囊上停留片刻,又看向顾云臻手上的香囊。那团石榴红在她眼前逐渐淡去,她看着他温暖的手,忽想起了当日在山崖上他拼死拽住她的那一幕。
她移开目光,看向顾宣手中那个香囊,微笑道:“寒梅傲雪,倒是……”
静若见这三人都视自己如无物,小嘴噘得老高。见其华的目光从顾宣手上移到顾云臻手上,又从顾云臻手上移回顾宣手中,她小心肝也跟着狠狠地跳了几下。
眼见其华就要去拿顾宣手中的那个香囊,她一把扑上去,抢过顾云臻手中那个石榴红香囊,道:“六舅奶奶,这个好看些!您挑这个吧。”
说着她将石榴红香囊胡乱系在其华腰间,又将顾宣那个梅花香囊拿在手中,满面遗憾地说道:“这个不是很好看,就给我算了。”
顾宣一怔,旋即笑着弯下腰替她系好香囊,将她抱起来往前走。走出几步,静若憋不住心中得意之情,又想讨好顾宣,便咬着他的耳朵,悄悄道:“六舅爷爷,您挑的好看些。表叔没眼光,不过咱们得给他点面子。”
顾宣哈哈一笑,回头看了看顾云臻和其华,见二人仍愣愣地站在原地,嘴角讥诮之意一闪而过。
其华慢慢系好香囊,心中又欢喜又难过,极力抑制着不露出来,也不敢再看顾云臻,头一低,疾步向前走,这时方觉手心已是凉津津的。
顾云臻见那石榴红香囊系在了其华腰间,说不出的高兴,恨不得抱着静若亲上一口才好。他偷偷看向其华,见她面上神色若怔若喜,又像带着丝忧虑,不知究竟是何心思,连带着他的心思也乱了起来,不停想道:她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二人跟在顾宣身后,梦游般地往前走,满街热闹喧哗的声音,都恍如未闻。
眼见快要穿过东市,忽然马车之声大作,听声音来得甚急,四人忙避在路旁。只见几驾马车在路中央前奔后逐,惊得行人纷纷躲闪。
顾云臻见这些马车在并不宽阔的道路上驶得飞快,路人稍躲闪不及,便有被碾倒之虞,正想上前喝止,却听一驾马车中有人连声唤停。
一阵“唏律律”的马嘶声过后,李惟成从车窗中探头出来,笑道:“哟,还真是定昭兄!这是要往哪儿去啊?好久都不来和兄弟们喝酒了。”
顾宣笑着走上前,倚着车窗,道:“你们花样越来越新鲜了啊,敢在东市当街赛车,不怕缇骑郎把你们抓到京兆府去?”
“只要你定昭兄不管闲事,谁敢抓我啊?”李惟成嘻嘻一笑,目光在其华身上打了个圈,笑道,“哟,这位就是嫂子吧?”他跳下马车,叫道,“来来来,兄弟们,快出来见过嫂子!”
便有一帮喝得醉醺醺的公子哥从另外几驾马车上跌跌撞撞地下来,嘻笑着拥到其华面前,纷纷道:“给嫂子请安!”又有人伸手笑道:“嫂子给点见面礼吧。”
其中一人喝得烂醉,只当是到了春风阁,众人叫着“嫂子”的女子是哪位兄弟的相好,便来解其华腰间的香囊,嘴里胡吣道:“定昭怎么也不送个好一点的,这个太俗气,配不上嫂子。嫂子不如给兄弟我留个念想吧。”
其华捂住香囊,往后急退几步。顾云臻则勃然大怒,上前揪住那人衣襟,厉喝道:“你做什么?”
公子哥们酒都醒了几分,连忙上前劝道:“云臻,他喝醉了,别和他一般计较。”
顾宣走过来,轻轻将顾云臻的手拨开:“都是世叔,不许无礼。”说着抬起右脚,作出要踢人的样子。那帮公子哥一阵哄笑,也装出被踢得屁滚尿流的样子,口中兀自油腔滑调:“唉呀,定昭兄畏妻如虎,难怪很久不和我们喝花酒了。”架着烂醉如泥的那人逃回马车之中。
李惟成见其华和顾云臻都是一脸鄙夷憎恶的神色看着自己这帮人,便揽着顾宣的脖子低声笑道:“你这个娘子和侄子都有点欠调教,不如兄弟我来帮你……”
顾宣将他的手反扼到身后,他“唉呀唉呀”地叫出声来。顾宣把他丢到马车上,一脚踹上车门,笑骂道:“滚。”
李惟成又从车窗中探出头来,挤眉弄眼道:“改天到春风阁喝一杯,兄弟我作东。”他吹了声口哨,马车扬长而去。
顾云臻见其华的手紧紧捂着那个香囊,像是护卫着世间最珍贵的东西,想着原来她是喜欢的,不由心中一荡,一路走来,眼中除了那抹石榴色,再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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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顾家老宅门口,顾宣抱起静若,道:“静若,等会有个爷爷来开门。这位爷爷在战场上很勇敢,还救过大舅爷爷一命,为此跛了条腿,脸上也被砍了一刀。你待会见了他,要记得叫孙爷爷。还有,不要总是盯着他看,那样有失礼仪,知道吗?”
静若乖乖应了。顾宣扣响门环,过得许久,大门才“吱呀”向后打开,先是一盏灯笼挑出来,紧接着一张脸探了出来。纵是顾宣先前说过那话,静若和其华还是被吓得惊呼了一声。
只见那老头脸上一道刀痕从右耳直到左下巴,像是整张脸被活生生砍成两半,黑红的肉向外翻着,甚是吓人。见到顾宣,他咧开嘴笑道:“原来是公子,我以为又是哪个小毛贼来偷花呢。”
四人随着他往宅内走,走得一段路,静若总算不那么害怕了,紧抱着顾宣的脖子,看着孙老头,怯怯地叫了声“孙爷爷”。孙老头喜得连声应了,像变戏法似地从身后变出一朵花来,递给静若:“乖。”
顾宣边走边道:“孙管家,今年花种得不错嘛。”
孙老头笑得面上那道刀痕愈发恐怖,他没有撑拐杖,又要跟上顾宣的步伐,一瘸一拐地走得极吃力。其华心生怜悯,刚想扶一扶他,却见顾宣摇了摇头,便收回了双手。
孙老头笑道:“前段时间晚香玉出得好,送到香料铺,一共卖了十二贯,都缴到府上了。就是看着今年秋天雨水会比较多,不知白菊能不能晒得像去年那么好。”
说话间到了西院,这里虽无人居住,但仍纤尘不染,显见是日日有人擦拭的。孙老头道:“公子且稍候,我去烧点水。”
见他步履艰难地去了,其华忍不住问道:“这老宅就孙管家一个人看着?他是顾府的恩人,怎么让他做这么多事?还要将园子的进项缴上来?”
这话顾云臻几年前就想问了,便道:“是啊,小叔叔,孙伯伯年纪大了,又跛着脚,为什么由他孤身一人住在这里?不如接到那边府中,也好让他颐养天年。”
顾宣负手看着四壁上仍保存完好的字画,淡淡道:“这是大哥当年安排的,为何要这么做,你们且琢磨琢磨。想得出来的可以提一个要求,只要不是太过份,我都可以答应。”
其华总觉得孙管家这一茬事情挺熟悉的,似乎在哪里听说过,用心想了想,忽忆起曾在顾显的手札上见过相关记载,不由“啊”地拍手道:“我知道了。”
顾宣略带讶意地望向她,其华心中得意,说道:“孙管家跛腿毁容之后,最怕人家说他是个废物,也最忌讳别人同情怜悯他。以‘看护老宅’为由,既可人尽其能,又让他觉得自己仍是有用之躯,自比在那边府中吃闲饭要好。其次,若放在那边,他这身份,主子不是主子、下人不是下人的,府中也不好立规矩;再者,他毕竟有恩于顾家,日子久了,若遇人挑唆,难保不会起挟恩图报之心,到那时反而坏了双方的情义。”
这一通话说下来,顾云臻闻所未闻,只觉十分新奇。
顾宣眸中泛起疑色,却也没有说什么,只对顾云臻道:“去把吹管和捕网拿出来。”顾云臻跑了出去,仍频频回头看向其华。
顾宣则在院中折了几把棕叶,片刻功夫便织出了一个蛐蛐笼。他蹲在地上,织的又是这等俚俗的玩意,可那神情与姿态,仿佛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正在临波作画一般。
其华看着绿色的棕叶在他修长的手指中上下翩飞,鄙夷地扁了扁嘴,却又舍不得移开目光,还拿起棕叶依样画葫芦,学着编了起来,口中道:“提个什么要求呢?得好好想想。是不是,静若?”后一句却是向静若说的。
静若将头点得小鸡啄米一般:“嗯,要六舅爷爷唱首曲子吧。”
“那太便宜他了。”
静若歪着脑袋想了想,拍手叫道:“我想到了!要六舅爷爷跳个公鸡舞吧!”其华好奇地问道:“什么是公鸡舞?”
静若兴奋地跳起来:“就是把扫帚绑在屁股后面,学公鸡的样子跳舞,我家奶娘最会跳这个了!”说罢她学着公鸡走路的样子,弯着腰,昂着头,左右晃动着小屁股,脖子一耸一耸,嘴里“咯咯咯咯”地叫,肉乎乎的小手还在身边不停扇动。
其华笑得几乎坐到地上,眼泪都迸了出来:“这个不错……”
顾宣抬头盯了其华一眼,见她盈盈而笑,嘴角狡黠之意甚浓,分明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他琢磨片刻,忽然间脑中闪电般一亮,终于明白她从何知道了老孙头的事情。疑虑打消的同时,想起那几本手札,不知她究竟看了多少,又记住了多少,他不由有些恼怒,将她手中刚成型的蛐蛐笼抢过来,不屑道:“织的什么东西?”丢在地上,抬脚踩扁。
其华大怒,抓起地上的棕叶就要往他脸上拍去,却忽瞥见顾云臻跑了回来。她心中一颤,棕叶在空中转了个圈,娇声道:“官人,我织得不好,你教我吧。”
顾宣也马上换了脸色,道:“好,你看着,首先要这样……”说着还倾身过来,捉住其华的右手,柔声道,“从这里穿过去,对了,再从那边穿出来,真聪明……”
静若看看顾宣,又看看其华,小脸蛋上满是不解。一阵秋风从堂外吹进来,她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顾云臻呆呆地站在门槛外,看着其华依在顾宣怀中,俏脸上笑意浅呈、柔情毕现,腰间香囊的流苏垂在地上,已然沾染了灰尘。
他胸口一酸,手中的捕网“啪”地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