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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东风起(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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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华带着顾云臻往青霞山西侧的山峰走去,这一路起始尚有狭窄的石径,越往上走越是艰难,往往需手脚攀爬,有时还得侧着身子慢慢挪过宽仅数寸的石崖。顾云臻见其华在前面身形稳稳,如履平地,十分惊讶,忍不住问道:“姑娘练过轻功?”
其华愣了一下,道:“我们采药之人久在山崖出没,自然身手灵活些,轻功倒是没有练过。”
顾云臻一想也是,便又在心里盘算如何问出她的名字,顺口道:“看来轻功还是得在这等险要地方来练,以姑娘的身手,京都等闲的武师也难与你匹敌。”
其华幼时常被苏府那些捧高踩低的奴仆欺负,便是去厨房要点菜,也被人揪着耳朵骂。她性格倔犟,挨了打骂也不肯回来哭。直到七岁那年,沈红棠见到她背上的伤痕,才知道女儿小小年纪竟饱尝了白眼和歧视。
沈红棠思量许久,提出来要教其华练习轻功。其华这才知道一直病蔫蔫的母亲竟然行走过江湖,只不过沈红棠说自己年轻时仗着有几手三脚猫的功夫,闯了不少祸,她之所以“卧病在床、不良于行”,便是因此而起。故而不管其华怎么央求,沈红棠都不肯传授打斗的招式,只教她习练轻功。
按沈红棠的说法:江湖险恶,若你与人争斗,难免会反噬自身。苏府之人再欺负你,你躲开便是了,何苦与人争个高低。沈红棠卧病在床,只能口授,全靠其华自己苦练,颇吃了些苦头。因为鲜少与外界接触,这些年她总以为自己的轻功不过平常。苏府的人也只是以为这个小丫头跑得快,骂她两声“贱丫头”便罢了。
此刻听到顾云臻这番话,其华心生疑云:若真如这少年所说,自己的轻功已胜过京都大部分武师,为何娘不让自己带着她离开苏府呢?娘说是为了避祸,才不得已栖身相府,可什么样的祸要一避就是十六年?还有,为何她姓沈,娘却仍说苏理廷是她的亲生父亲,不允许她对他无礼呢?
她脑子里胡思乱想,脚下却没停顿,带着顾云臻往上攀爬。如此过了个多时辰,二人到了一处山崖,前方树木森森、古藤遍目,连拂过肌肤的风也带上了几分阴寒。
其华收拾心绪,从竹篓中抱出乌豆。乌豆睡得正香,被她搅了梦,十分不耐烦。然而睁眼看了看四周,它颈间的毛“唰”地就竖了起来,睡意全然不见,拱着背在其华脚旁不停转圈,纵使顾云臻不清楚它的习性,也知道这是遇到强敌、誓要决一雌雄的姿态。然而它腿伤未愈,一瘸一拐,气势上未免打了些折扣。
其华摸了摸它的头:“咱们要办正事,不宜多生事端,上回你胜了一仗,这回且放它一马。你去林子里玩,回头我叫你。”
乌豆被她顺得心怀大畅,也忘了自己上次被那劲敌追得落荒而逃,实称不上“胜了一仗”。它舔了舔其华的手指,往草丛中一缩,倏忽便不见了。
其华又在周边寻了一圈,摘了几串红色的果子。她轻轻将果子捻碎,那果子便迸出瑰红色的浆汁,浓郁的气味飘散开来。其华将浆汁涂在身上各处,并塞了几个果子给顾云臻。顾云臻依样画葫芦,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其华道:“惊蛰时节,它的毒性最重。涂上这个,咱们便不用费时费力和它周旋。”
“毒蛇吗?”顾云臻大感刺激紧张,压低声音问道。
“嗯。你也不用怕,只要你不去招惹它,它便不会主动攻击人。只是它在我和乌豆手里吃了点小小的亏,怕它记仇,能避开自然更好。”
顾云臻大感惊佩,问道:“不知姑娘这驭蛇之术是哪位高人所授?”
其华从小没有玩伴,偏她又好动,只得夜夜去攀墙爬树、逗猫弄狗。八岁那年的秋夜,为了捉蟾蜍给沈红棠入药,不慎掉到了相府后面的小湖里。她不识水性,拼力扑腾了几下便沉入湖中,眼见活不成了,相府的一名马伕去湖边打水,将她捞了上来。
那马伕曾混迹过江湖,以驯兽卖艺为生,后来得罪了地方恶霸,被挖了一只眼睛、砍断了左手,落魄潦倒,不得已卖身为奴,几经辗转,成了相府的马伕。因为他容颜尽毁,相府之人只要见了他,都厌恶地捂着鼻子。
只有其华没有嫌弃他丑陋,亲切地叫他“马叔”。
二人年龄相差甚远,却十分投缘。他传授她驯兽之术,教会她凫水,还在她偷偷溜进书阁看书时为她望风。她也会在寒冷的冬夜,偷了地窖里的酒,陪着他躲在马厩后的小房子里,生起一堆火,一老一少,边喝酒边天南地北地胡聊。
五年前,马伕旧伤复发,死在了一个寒冷的冬夜,但因为有其华的陪伴,他安详得就像睡过去了似的。
其华曾得沈红棠叮嘱,在外行走不得透露身世来历,自然不会将这些往事告诉这仅一面之缘的少年,便只道:“这还用得着教吗?书上有云,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但凡毒虫出没百步之内,必有能克制它的物事。我第一次来采寄风草,被它偷袭,若非乌豆机警,险些丧命。后来我就带了一桶石灰,洒在地上,它从石灰上行过,再往其它地方时必会留下白色的痕迹。过得几日我再来细察,林中到处都有白色粉末,唯独这浆果四周干干净净,那就证明它惧怕此物。”
说罢,她微笑道:“也不知它肚子里的铁蒺藜拉出来了没有。”
顾云臻会意,笑道:“你把铁蒺藜塞在什么东西里面了?”
“山鼠。”其华想起那条大蛇吞下山鼠的情形,不禁抿嘴一笑。
她这一笑,顾云臻心中仿佛被鼓捶重重击打了一下,险些呆住。见其华要看过来,他才回过神,借着要涂抹那红果的浆汁,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平定着胸腔中剧烈的心跳。
二人抹好避蛇的浆汁,其华带着脸犹有些红的顾云臻穿过树林,拨开一丛比人还高的杂草,顾云臻跟在她身后钻了出去,禁不住“啊”地赞叹出声。
只见二人已站在青霞山顶,环视四周,河川广阔、满目青翠,云生足底、山风盈袖。极目西望,可见巍巍京都如同一枚古朴方正的印章,沉沉地嵌在金水河畔。
他心怀大畅,其华却忽“噫”了声,接着眉头微皱:“今日只怕采不成寄风草了。”
顾云臻忙问道:“为何?”
其华抬手指向右前方那带青褐色的险峻山崖:“你看。”
那里是一片连绵高耸的巨崖,顾云臻初初看过去,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凝目细看,才发觉巨崖的正中间凹陷进去,形成一个小小的山洞,洞口约有三尺见方。洞中有一个用树枝枯草搭成的鸟巢,巢中探出几个毛茸茸的脑袋,发出啾啾的鸣叫声,竟是几只幼鹰。
其华笑道:“这么久没来,它都有孩子了。”
她回头对顾云臻说道:“老鹰甚是护雏,此刻它虽不在巢中,但必定没有走远,随时都有可能返来。而寄风草生在旁边那片崖壁上,只要靠近,它必定以为我们图谋幼鹰,会拼死攻击。”
顾云臻怏怏道:“那怎么办,要改日吗?”
“嗯。”其华点点头,刚要提步转身,忽然又“噫”了一声。顾云臻尚未看清有何变故,已闻到风中传来浓浓的腥臭味,中人欲呕。一条足有大半丈长、青黄相间的大蛇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正悄无声息地在岩壁上蠕蠕而行,目标显然就是那几只幼鹰。
眼见毒蛇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着阴森细碎的光芒,离鹰巢越来越近,幼鹰的叫声已带上了惊恐之意,二人恨不能插翅飞过去,只是鹰巢在崖洞中,下临深渊,二人轻功再佳,也只能望崖兴叹。
其华恨恨道:“上回没有收拾这个祸害!这鹰好不容易才有了孩子,可不能让它糟蹋了。”
其华从裙边系着的绣囊中取出一管胡笳,那胡笳样式甚为奇特,仅半个巴掌大小。她将胡筋放在唇边,手指堵住两个管孔,腮帮一鼓,吹出的笳声极是尖锐,竟有穿云裂石之势。那毒蛇受到惊扰,下半身猛地盘曲起来,三角形的头转过来对着二人凶猛地吐了吐舌信,又加快速度向鹰巢游去。
其华心焦不已,胡笳声愈发激越,眼见毒蛇已距鹰巢不过数尺远,忽听得远处云层之中传来“唳——”的鹰啸之声,这啸声惊空遏云,震得人耳膜生疼。
顾云臻抬目望去,只见一团黑影自云中迅疾冲来。这团黑影刚出现在他眼帘里时还在很远的云端,再一瞬的功夫已“轰”地到了眼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飓风,吹得二人站立不稳,其华的衣裙被风吹得烈烈而卷,身子仿似就要被风卷出崖外,胡笳也险些脱手。
她欣喜地:“老鹰回来了!”
赶回来的老鹰身形巨大,灰褐色的双翅展开来足有一丈见方。它来得极快,如闪电般直奔那条毒蛇。毒蛇血红色的舌信本已快触到幼鹰了,尚来不及张嘴吞食,大灰鹰的喙爪已到了脑后。它只得一个扭滚避开这雷霆般的攻击,翻滚时身子陡然立起来,三角形的头张成扇形,露出一对毒牙,发出“咝咝”的声音,攻向大灰鹰的腹部。大灰鹰飞落在幼鹰身前,毫不避让,铁钩般的喙嘴向毒蛇头部狂风骤雨般地啄去。崖洞边一时狂风大作,腥臭四溢。
顾云臻与其华并肩看着这场罕见的蛇鹰争斗,均觉惊心动魄、大开眼界。二人疼惜幼鹰,连声为那大灰鹰鼓劲,掌心都捏出了细细的汗。看着看着,其华忽“噗”地一笑,得意地骂道:“活该!”
顾云臻也发现了那条毒蛇有些异样,虽然凶悍,缠斗间却有失一代蛇王的矫夭灵活,偶尔翻露出来的肚皮竟已流脓溃烂。看来它当初吞下山鼠后,被铁蒺藜划伤了腹部,一直没有痊愈。因着这伤,毒蛇渐渐落了下风,扭斗间被大灰鹰翅尖扫中,掉下悬崖。
顾云臻与其华齐声喝彩:“好!”
谁知喝彩声尚未消散,那毒蛇在半空中一扭一弹,缠上崖边的藤枝,竟未掉落下去。
它恨极了这边崖石上的二人,蛇尾卷住藤枝,借力弹射,几起几落间到了这边崖壁下。最后一次弹出,它竭尽全力,如离弦利箭,直奔其华而来。
全力施为下它行动迅猛,其华已来不及闪避。她本能地将腰肢往后一仰以躲开它的攻击,却忘记了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身子瞬间失去平衡,斜斜地往悬崖下掉去。
顾云臻看着那袭白裙如同折翼的雀鸟般向万丈深渊坠落,心中大骇,不及思索,扑向其华,电光石火间抓住了她扬在半空中的手腕。但人的下坠之力何其沉重,他也被带得扑出悬崖,所幸自幼习武的本能,让他张开右手五指,在崖石上抠出五道深痕后,死死抓住一根山藤,这才没有被其华拖下深渊。可此时二人均已悬在半空之中,岌岌可危。
山风猎猎,其华被吹得左右摇摆,顾云臻左手拽着她的手腕,右手则死死地抠住山藤,但因用力太过,五指渐渐没有了知觉。
正生死一线间挣扎,那条毒蛇又游了过来。仿佛在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它不慌不忙地游曳到顾云臻身边,不时吐着舌信,欲待发起致命的攻击。但它又发觉这小子身上有股气味甚是厌烦,便只是在顾云臻身边蠕蠕盘旋。
顾云臻险些被它散发出的腥臭味熏晕过去,心呼:“我命休矣”!
危殆关头,崖洞中的大灰鹰不甘心放走觊觎幼崽的头号天敌,双翅一展,凌空掠来,乘毒蛇分心,锐利的爪子直扼向它的七寸。毒蛇顿时委顿如泥,毫无反抗之力。
大灰鹰唳啸着飞上半空,于云端盘旋数圈,利爪一松,毒蛇便直直坠落,正掉在顾云臻与其华先前站立的岩石上,它在地上蜷曲扭动了几下,不再动弹。大灰鹰犹不解恨,振翅而至,如铁钩般的喙嘴连连啄击,直到将蛇头啄了个稀巴烂,方才罢休。
大灰鹰扑过来时带起一阵狂风,崖壁上的泥土纷纷掉落,正打在其华身上。
其华扭头躲避,眼见顾云臻手臂上的青筋仿佛就要爆裂开来,而自己的手腕仍在一分一分地往下滑,知道二人这般支撑不了多久。
自己反正是孑然一人,他却上有高堂,何苦连累他丧命于此呢?
她仰起头,对顾云臻大声说道:“今日毒蛇已毙,你又知道了路途,日后再来,只需避开老鹰便是。”
顾云臻愣了一瞬,明白过来,急得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我能拉你上去,不要放手!”
其华既已下了决心,也不再多话,正要用力挣开顾云臻,忽听得他嘶声怒吼,声震山谷:“你若放手,我也放手!和你一起掉下去!”
其华听在耳中,整个人便在山风之中呆住了。
顾云臻拼尽所有的力气,用左脚抵着崖边一块突起的石头,一点一点地往上挪。可一阵剧烈的山风刮来,吹得他左右摇晃,脚掌从崖石上猛然错落,不知是掌骨裂了还是脱了臼,剧痛难当,全赖他神台中尚有一分清明,仍如铁钳般握住其华的手腕,死也不肯松开。
二人在生死线上这般苦苦挣扎,那大灰鹰已回到崖洞中,与幼鹰头颈交缠地亲热了一会,回头间发现了悬崖边的二人。它歪着头思忖了片刻,仿佛确认了若无这二人长啸示警,自己只怕不能及时赶回来救下孩子。它双翅轻展,跃到顾云臻头顶上方的崖石上,探出脑袋,骨碌碌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二人。
顾云臻仿佛溺水之人看到了一线生机,也不管大灰鹰能不能听懂,语无伦次地央求道:“鹰王,鹰大爷,求求你,救救我们。我还不想死,她也不能死。她救了你的鹰宝宝,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看在你家宝宝的份上,救救我们。以后我一定会带很多很多食物来看你的,这样你就不用辛辛苦苦去捕猎了……”
山风将他的话吹到其华耳中,她一时忘了自己身处险境,又觉好笑又觉酸涩,轻轻地骂了声:“呆子!”
大灰鹰歪着头打量了二人片刻,啄起崖边的一根老藤,抛了下来。
其华大喜,忙探出右手抓住那根老藤。见她这边有了“救命绳索”,顾云臻便松了手。其华握着老藤,两手交替攀援,几下便上了悬崖。甫一落地,她便探出身子,抓住顾云臻的肩膀用力一扯,将他拽回到悬崖上。
二人死里逃生,都瘫软在地上,心脏如擂鼓般“呯呯”跳动,似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顾云臻吐出一口长气,缓缓睁开了双眼。他望了望身旁的万丈深渊,脑中一片眩晕,越想越是后怕。
他想站起来,可左脚刚触地便觉剧痛难当,不由呻吟出声。这时,四肢百骸的痛楚都涌了上来,这才发现不但左脚无法着地,右手五指也已是指甲翻绽、血肉模糊。
其华将顾云臻拽上来后,耳中也一直嗡嗡作响,直到这时才恢复神智,忙扑过来查看顾云臻的伤势,问道:“能不能撑住?”
正说话间,“笃笃”之声响起。二人抬头看去,只见那大灰鹰正不停地啄着那条毒蛇的腹部,从中叼出足有鹌鹑蛋那么大的蛇胆,跃了过来,将蛇胆丢在二人面前。
其华低声道:“它这是一番好意,需得收下。你乃习武之人,快快服下,这东西大有益处。”
她取过蛇胆,看着大灰鹰微笑道:“多谢你了!”说罢将蛇胆递给顾云臻。顾云臻闻得蛇胆的腥臭气,直欲作呕,可看看她神色,只得强作欢喜,闭着眼睛,一口吞下。
大灰鹰见自己的善意得到真诚的回应,十分满意,喉间咕噜数声,轻扇双翅,飞回了鹰巢。
其华道:“今日采不成寄风草了,不过毒蛇已死,这鹰又认了咱们俩,以后起东风时再来便是。你的伤势可不能耽搁。”
她寻来草药,嚼碎后敷在顾云臻的手掌和左脚上,又撕了衣裙的下摆轻轻包扎妥当。二人一瘸一拐,接了乌豆,历尽千辛万苦,直到黄昏时方才回到山脚。
其华有一句话盘桓心头多时,将顾云臻扶上马鞍后,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容,拱手于胸,嫣然笑道:“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啦!”
顾云臻脸瞬时涨得通红,但仍强作淡定道:“那个,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心下却是十分喜悦。
乌豆却忽从竹篓中钻了出来。见那马儿的尾巴甩来甩去,它觉得十分有趣,便扑了过去。谁知马尾没有扑中,蹬在了马臀上,马儿吃惊,“唏律”一声,撒开四蹄便冲了出去。
蹄声“得得”,顾云臻在马上不停回头,看向杏林边站着的俏丽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忽然想起:这一日险象环生,二人称得上是同生共死,自己居然又忘了问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