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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漕运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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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后天气渐凉,天驷监不再酷暑难挨。每日和小白马嬉闹,看着一匹匹骏马在自己手下变得油光水亮,又有张公公不时提点养马诀窍,顾云臻反而于服贱役的日子里体会出几分乐趣来。
宋怀素隔三差五便会来天驷监找顾云臻和张公公一块去喝酒。宋张二人有时一言不发,有时又天南地北地闲聊,当年逸事,时事针砭,宦海沉浮,世间百态,无所不谈。顾云臻心存敬重,对二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谨记心头,每每回到家中细想,实觉受益非浅。
这日顾云臻服役期满,有太监来传旨,皇帝于肃章殿召见。他换过朝服入宫时,太监又传旨,皇帝改于书阁传见。皇帝召见外臣一般在含元、肃章、勤晖三殿,在书阁召见顾云臻算是极大的荣宠。
顾云臻入书阁时,皇帝正站在南边的蝉翼纱窗下欣赏一幅字,见到他来,亲热地招手道:“云臻,来,看看这幅字怎样?”
顾云臻拜叩如仪后走到皇帝身侧,见是一幅狂草,不像是皇帝的宸翰墨宝,正要直说,忽注意到这幅字是刚裱好的,从墨迹来看也显是这两日方写成。他心中一动,收回快到嘴边的话,笑道:“陛下知道,臣自幼习武,不懂什么翰墨,这草书有些字还认不全。但觉得这幅字龙飞凤舞,仿若天成,下笔者自有一股傲视群雄的气势,令人神往心折。”
这幅字正是皇帝亲书,他写惯了端方雍容的楷体,昨日不知为何,一股烦闷之气郁积在胸口,无从排泄,连自己批在奏折上的字看上去都像是一只只苍蝇在飞。他终于忍无可忍,摊开宣纸,由着胸口那股烦闷之气练起了狂草。笔下生风,纵横飘忽,八十余字的《自叙帖》一气呵成。写完之后,他愈看愈觉实是生平佳作,正是洋洋自得之时,听顾云臻这么说,不由大乐,笑道:“你这个不会看的,倒比翰林院那帮大学士还要强!”
顾云臻生平头一回拍人马屁,不禁露出羞惭之色。但这赧然之态看在皇帝眼中,只觉他憨真直率,笑得越发开心了。
他犹有不舍地放下字幅,和声道:“云臻,你可怨朕?”
顾云臻连忙叩下头去,道:“臣绝无怨怼之心。臣辜负了陛下的期望,陛下宽仁,圣恩天高地厚,臣无地自容,将来惟有一死以报陛下。”
皇帝将他拉起来,拍着他的手感叹道:“你顾氏一门忠肝义胆,世代为我李氏皇朝捍卫疆土,慷慨捐身沙场者达二十余人,实是满门忠烈。朕看着你出生,又看着你长大,当年你爹带你进宫,朕看着你就喜欢,当时就想赐你爵禄之身。你爹却是个谦谨之人,说不急,要等几年,看看你的性子再定,还说阿宣也是顾家的千里骐骥。朕现在看着,你与纪阳侯实乃一时瑜亮,都不错!”
顾云臻默默听着,揣测着皇帝这番话的用意。说也奇怪,这是他第一次单独觐见皇帝,却不似从前那般畏缩。他感觉到皇帝的手不再像上次那般冰凉绵软,反而如烙铁般烫人,似是内火虚旺的征兆,不禁抬头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却将他这一眼看成是自己这番话起了作用,心中暗自得意。他嘴角泛起微笑:“云臻,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不如就进兵部吧?”
顾云臻忙答道:“臣经验不足,入兵部恐难当重任。依小叔叔的意思,是想让臣先随三叔学习一段时间,漕运司那边正缺人,还求陛下恩准。”
“哦?”皇帝皱眉道,“纪阳侯怎么搞的?上次还在朕面前说要亲自带你,让你在兵部历练一番,怎么转眼就想把你安排到漕运司去?”他转而又眉头舒展开来,“不过漕运司也不错,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是未来的纪阳侯,要统领二十万西路军,这方面总得了解。漕运的事情朕早就想整顿,奈何一直腾不出精力。你尽管放手去做,有什么难处就来禀报朕。”
他沉吟片刻,道:“这样吧,朕任命你为漕运司巡察使。漕运诸事,你都有权督察处置。”
顾云臻忙下跪领旨,皇帝携着他的手,亲自将他送出书阁。顾云臻走出很远,回过头,皇帝仍站在廊下,向他微笑着挥了挥手,才转身进了书阁。
顾云臻出宫门时,宫外仍聚集着今年第一批进京等待皇帝召见的外放官吏,个个袍笏俨然、簪缨辉煌,他们望着巍巍天阙的眼神都透着热烈的光芒。顾云臻回望重重朱门、深深宫阙,不由在心底暗叹一声,打马离开。
他出了宫,便往金门码头的漕运司寻顾三。顾三正扯着粗大的嗓门和人吵架,争得面红耳赤。见顾云臻来,他方怒气冲冲道:“不和你们多说,不收就是不收!”那人冷笑道:“随便你,自会有人叫你收的!”说罢一甩袖子走了。
顾三将顾云臻让到屋里说话,仍然怒气冲天:“真不想干这劳什子转运副使了,在军中多好,非得来受这些人的鸟气。个个奸滑如油,不是粮数不对,便是将陈粮交来充数,甚至有五年的陈粮!还是掺了糠兑了假的劣质稻!这要运到军中,弟兄们非骂娘砸锅不可!”
顾云臻新领了漕运司巡察使一职,正要详问,忽听外面码头上沸反盈天地嚷了起来。二人出了漕运司的大门,站在石阶上往码头张望,只见堤岸上人山人海,团团围着一艘漕船。船头的桅杆下,一名青衣老者和运丁们正在大声争执着什么。那老者个子不高,瘦得竹竿似的,运丁们则个个赤祼精壮、恶形恶相,仿佛只要伸伸手指头便能将他戳倒,他却毫然不惧,上蹿下跳,指天骂地。
“是周书办,快去看看。”
“怎么回事?”
顾三边走边道:“他是漕运司的老人,听说中过进士的,奈何性子太过狷介刚直,嘴无遮拦,得罪了人,被同寅陷害,只得到睢阳军中谋了个闲差。可他好死不死,又看不惯潘文理的所作所为,桀骜不驯、妄言顶上,被潘文理扒了裤子打了三十军棍,将文人的体面丢得一干二净。他四处流落,最后不知怎地,连功名都被革去了,只得到这漕运司做了个小小的书办。可他旧习不改,看不惯的便要管,不过……”顾三嘿嘿笑了笑,“他这脾气倒是挺对我的胃口。若没有他,这漕运司还不知道黑成什么样!码头上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做‘周驴子’!”
顾云臻看着那老者昂着头与人争执的样子,觉得“周驴子”的绰号十分形象,不禁失笑。说话间二人上了甲板,那些彪悍的运丁见到顾三,如同老鼠见了猫,一个个灰溜溜地躲开了。顾三大着嗓门道:“谁要闹事?”
护漕都尉心呼不妙,陪着笑道:“副使大人,他们就爱起哄,绝没有闹事的意思。”
周书办却不依不饶,嚷道:“副使大人,您瞧瞧!”说着将手中的粮斗和刮板递了过来。顾三和顾云臻细看了一回,却满头雾水,看不出什么究竟来。
“什么眼神……”周书办嘟囔了一句,指着粮斗,老气横秋地道,“你们看看底部和边帮上有何不同?”
顾云臻这才知道这位周书办为何走到哪里都得罪人,要是在军中这样与上峰说话,早被拖出去重责二十军棍了。他忍住笑,仔细地看了看,疑道:“底板似乎要新一些。”
周书办点头道:“正是。”
顾云臻还是不明所以然,周书办指着护漕都尉和验粮官,嚷道:“这斗底是他们故意削薄的,别看只削这么一点,每斗便可多验出将近一升来,这要是一艘船,那朝廷得花多少冤枉钱?还有……”
他提拎着那个刮板,送到顾三面前。顾三这回马上便看出来了,道:“这刮板怎么是月牙形的?”
周书办环顾着众人,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花样,一船粮,你们可以多变出几十斗甚至几百斗!谁出钱?还不是朝廷出钱!朝廷的钱从哪里来?还不是民脂民膏!”
顾三沉着黑炭般的脸问道:“这是谁的粮斗?”验粮官抖得筛糠似的,捣蒜般地磕起了头:“回、回副使……这也是漕运司一直传、传下来的……”
“查!”顾三厉声道,“将漕运司所有的粮斗和刮板都收来,统统查一遍!”
所有人噤若寒蝉,却都没有动弹,顾三火了,抬脚将那个粮斗踏得粉碎,喝道:“怎么?你们想造反了不成!”
众人骇于他的神威,慢吞吞地挪动着脚步,忽听一声:“且慢!”
顾云臻抬眼望去,只见十余名胥吏簇拥着一名三品大员匆匆而来,瞧官服,正是这漕运司的主官——京畿转运使孙蕴。
孙蕴走上甲板,皱眉道:“顾副使,这不妥吧?眼下正是验收糟粮的紧要关头,后面还等着几百上千艘船,若是误了时间,他们赶不及在冰冻之前回去,到时候漕船冻在河里,可要了这些人的命。”
船上船下千余人纷纷起哄:“就是!误了船期,我们可得冻死!”“你们这些官老爷哪知道咱们运丁的苦!”
孙蕴道:“顾副使,你可听见了?这斗有问题,换过一个便是,何苦小题大做,误了大伙的事?”
顾三自到漕运司,就与这个孙蕴不对付。他觉得这漕运司就像一张软绵绵的网,让他展不开手脚。有心整顿吧,孙蕴就像棉花糖一般,不管他说什么,都是点头说好。可等顾三吩咐下去,那些胥吏不是借口拖延,就是袖手旁观,逼得急了,齐齐告假,气得他好些日子都睡不踏实,嘴里生出了几个燎泡。偏他官阶低了一级,不好做出当众违抗上司的事情来。
顾三心中的火一拱一拱,又不能发作,胀得脸色发紫。众人看得清楚,起哄得更厉害了。孙蕴沉下脸挥手道:“走走走!别杵在这里看热闹了,都干正经事去!”
围观者见事态已息,正要转身散去,顾云臻道声:“且慢!”说着上前几步,手轻轻一捋,便夺过了验粮官手中的刮板。
孙蕴先前便看到了顾三身侧的顾云臻,认得他是小纪阳侯,此刻听他出声,却也不怎么惊惧,毕竟他爵位再高,也管不到漕运司来。
“小侯爷,您是来探望顾三爷的吧?这码头乃粗鄙之地,不比您那侯府,咱们到漕运司里说话。”孙蕴微笑着施了一礼。
顾云臻曲起手指弹了弹那刮板,正容道:“孙大人,既然这粮斗和刮板有问题,不是应该彻查吗?想来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小侯爷,您有所不知,漕运司大大小小几百座粮仓,这码头还有河面上更是上千艘漕船,一一查过来得耽误多少时间?要不——”孙蕴轻蔑地笑了笑,道,“小侯爷从您的侯府调些军爷过来,帮咱们查一查?”
众人听了,哄然大笑。
嘲讽声中,顾云臻缓缓点头:“孙大人这个提议甚好。三叔,你去找七叔,请他调些麒风营的卫兵来,不把这些粮斗和刮板彻查一遍,不许收兵。”
孙蕴的笑容瞬时僵在了脸上,皱眉道:“顾云臻,你竟敢私调府兵插手我漕运司的事,意欲何为?我这便进宫去禀告圣上!”说罢,气冲冲地一拂袖,便要下船。
“不必了——”
顾云臻踏前两步,扬高了声调。
孙蕴只当自己三言两语便恐吓住了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停住脚步,得意地转过身来。顾云臻环顾左右,微笑道:“孙大人不必跑这一趟。我刚从宫中出来,圣上有旨,任命我为漕运司巡察使,漕运大小事宜皆有权督察处置。怎么样,孙大人——”
顾云臻从袖中取出吏部敕告,盯着孙蕴逐渐发白的脸,缓缓道:“这粮斗和刮板,查是不查?”